128 ↓                                      第九章



                 
                     Door


                世上走一回,生之门死之户,子宫和坟墓。
    



  凄冷平原上广阔的夜空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烈的鬼气息,黑猫眼睛在汉德森湾飘
来的云雾里放射出绿色莹光,猫头鹰隐藏在机场附近飒飒作响的针叶树枝上凶狠狠
地等候猎物,成群结队的黑色蝙蝠吊挂在南瓜鬼肆虐的屋檐下随风晃荡,银色翅膀
的小精灵尾随喷出的汽车废气滑翔在都市的大街小巷,罩面具的吸血僵尸和狼人鬼
鬼祟祟地站在街角山毛榉树晃动的灯影里,戴星条高帽穿长燕尾服留白色林肯式头
发与山羊胡的山姆大叔与呼风唤雨的巫师和扭转乾坤的占星术士赶往皇后公园举行
撒旦的魔鬼聚会,在这阴森恐怖令人窒息的十月寒夜里我最最需要的就是通往温暖
处所的──门。
  门。捱过漫漫黑夜来到公司换上蓝色连衣工装站进白天的门部里,为的就是造
门,就像当初诺亚打造逃避末日洪水的方舟一样虔诚。门。我渴望已久让我心跳的
门。从一个空间进入和退出另一个空间的门。门的两侧是变易不居的空间。一个人
一生中不可能两次呆在同一个空间里。门框上绑扎芬芳花束的方形花环在膨胀的宇
宙里漂向热寂的尽头,冥冥中对过去和未来进行形而卡的怀展和省望。如果,如果
天地间只有到处撒播的种子而没有通往真正需要撒播的土壤的门,那世界又会怎么
样呢?那么世界就没有了未来。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实在太残酷了一点儿,尤其对
于那些患癫痫病的天才,像陀斯托耶夫斯基之类来说,更加如此。即使不患癫痫病
的天才爱因斯坦,他储存在种子库里坚硬如铁的冰冻种子,也变成了灰色理论而无
法真正付诸实施了,这对他可不公平,爱因斯坦特大脑门里产生的符号描绘出了一
个牛顿以外有限无边的光怪宇宙。父亲却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公平,因为爱因斯
坦来到世上就是为了终结世界,他用后半生的时间和精力,企图建立统一场论进行
抽象的知识终结,研制出原子弹企图客观上进行地球的形而下物质终结。父亲说,
爱因斯坦的统一场论失败了(虽然还不能盖棺论定),但他弄出的原子弹魔鬼现在
却已经能够摧毁地球几百遍了,单等总统先生们放屁打嗝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按动了
电钮,把魔鬼们释放出来。父亲补充说,如果说要有什么不公平,那也只能是对孔
老夫子而言。但是,我说了,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到了当代,世界上真
正的儒家学说都已经失传了,这是事实,虽然这对老先生们来说有点儿悲哀。
  我造门。我将长长的玻璃纤维门槛,挪到电动切割机上切割成需要的长度,这
种长度依据将要生产出来的门的大小而定。在切割门槛的时候我像个傻乎乎呆在化
学实验室里全副武装的博士后,防护眼睛,口罩,薄橡胶手套,连衣工装,袜子和
工作胶鞋,就差没带蒙头面罩了,可我晚上回来仍然会感到喉咙痒痒浑身毛燥。细
小、透明、坚韧的玻璃纤维刺进我的皮肤里,钻进我的毛细孔,粘在我的喉管壁和
呼吸道壁上。它们肉眼看不见,比银针还小几十倍,钻进肉里却痛痒难当。据日库
卡先生说它们甚至会扎进肺里,混在血液中,流传到全身的每个角落。这种说法是
非常恐怖的,我不愿接受这种观点。我不相信玻璃纤维会通过我的呼吸道,魔术般
地横亘在我的瞳孔里,使我眼睛接收的日光折射出数色光彩来。如果说我舌头上的
味蕾都扎上了玻璃纤维,那它就是一把精细的板刷,可以将门框里里外外刷理得干
干净净。事实上我身上的玻璃纤维问题还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像日库卡先生那样
的长龄老工倒是有可能的,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要求他证实这一点,不过他曾
经说过,玻璃纤维问题导致我们变位门窗公司退休工人的平均寿命比全加拿大人的
平均寿命短一十三点三年。我并不知道加拿大人平均寿命究竟是多少年,我想因为
寒冷的关系,细胞的新陈代谢较慢,他们的平均寿命应该是比较长的,报上文章老
是担忧加拿大人的老龄化就是证明。在一个老龄化成问题的社会里寿命短那么十几
年倒没什么太大关系,但是跟十三这个数字挂上钩就有点儿恐怖了,好在不是整数
十三,是十三点三,多那么一点点,这零点三的出头,算是颗不大不小的定心丸。
  我虔诚地造门。我依据需要生产的门的尺寸大小,在隆隆的切割机上,切割下
玻璃纤维门柱和门楣,切割下木质的门槛底板,切割下门槛上拉门或者纱门滑轮的
钢铁细轨包皮。将切割下的钢铁细轨包皮,拿去共用机具室,在打磨机的皮带上打
磨。这可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工作,今天下午我又刚好扔掉一副用坏了的防护眼镜,
没来得及去领一副新的,下班五分钟了我还在慌急慌忙赶着打磨最后几根钢铁细轨
包皮。这时意外发生了,捏在手里的钢铁细轨包皮不知怎么突然被飞速的皮带弹拨,
细长钢铁包皮的一头抽打在我的右眼眉上,割裂了一个小口子,鲜血直流。我被日
库卡先生带到公司办公室去。掌管轻微工伤药柜的贾斯廷太太已经下班走了,不过
药柜的钥匙挂在老板娘办公室的墙上。隔壁销售部经理罗德尼出来问明了情况,叫
日库卡先生赶快下班走人(因为要是超过半小时还呆在公司里,那就得算加班时间
了),然后将我带到老板娘办公室。老板娘办公室里没有老板娘,只有一位十一二
岁的小姑娘。我以为自己走进了雷诺阿色彩缤纷的画里,心灵产生了某种震颤。在
这个纯洁得天仙般的小姑娘面前心灵震颤,使我感到难堪。罗德尼先生把我交给了
小姑娘莉莉,就回销售部去打他那永远也打不完的电话了。莉莉带我回到公司办公
室,她打不开铜锁,便把钥匙交给我。我想大概是由于她看见我流血,慌里慌张的
缘故。我睁着没有被鲜血弄糊的左眼,将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柜锁,见仍然打不开,
我便让钥匙头稍稍退离锁孔底,轻轻一抬,药柜的门就开了。莉莉感到很惊奇,我
说这没什么,主要是不要慌张。莉莉有一副热心肠,她说她看见我脸上的血都快要
晕过去了,但她仍然能克服恐惧,心疼地用酒精棉球为我轻轻擦拭脸上的血液,清
洗伤口。我们站在药柜边,莉莉得吃力地顶起脚跟,才能够得着我的脸。于是我弯
下腰,一手支撑在打开的药柜上,让她更方便地为我清洗。 “ 你该带上防护眼镜,”
莉莉边洗边说, “ 要是打在眼睛上那怎么办呀? ” 她这一说倒提醒了我,是呀,要
是打在眼睛里怎么办呢?那会把我的右眼打瞎,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感到后怕。
在酒精的背景味里,我闻到了莉莉释放出来的清新的花香,那是晨露里含苞欲放的
白百合香味。百合花香的莉莉温柔地为我受伤的右眉敷上药,贴上膏布。看着我几
乎独眼龙的样子,她嘿嘿地笑了。莉莉让我感到亲切,心里甜蜜,离开的时候我道
完谢,赞美了她一句: “ 你是一朵美丽的白百合花蕾。 ” 莉莉白净的脸庞立刻染成
了粉红,在这张红脸中我看见了自己可爱的小妹妹。
  我精心打造伊甸园之门。我用螺丝钉,将玻璃纤维门槛固定在木质门槛底板上,
用木棰,将钢铁细轨包皮打包在拉门和纱门滑轮玻璃纤维细轨上,将灰色线绒镶嵌
进拉门轨槽两边的缝隙里。柔软温暖的毛绒既让拉门不再透风,又平衡了钢铁轨槽
的僵硬冰冷。在推拉门滑动的反复开关中,滑轮对轨槽的滚压和磨擦也会使冰硬的
钢铁轨槽,多少显出某种哪怕是象征性的软热特性。需要永远记住的是,在拉开活
动拉门的时候千万不要粗鲁,粗鲁的结果很可能使门框受到损害。要温文地试着去
拉,要小心翼翼地珍惜和爱护门。难道你想胡乱推拉,将门几天就损坏了事?不,
你不想这样,那是你几乎每天都要进进出出的门,你需要长期珍惜它。也许你说,
小心什么呢,痛痛快快地拉烂拉倒,再换扇门就是,天底下门有的是,着什么急嘛。
是的,天底下到处是门,但也许那些门都不属于你,那些门对你是永远关闭的,如
果你稀里糊涂地走错门撞了进去,你也许会被当贼抓起来,吊打一顿,泼一头臭狗
屎。情况严重的,你还会招来杀身之祸,要了自己的性命。但是你说你也许不会那
么倒霉地被人抓住,也许你出入他人之门如入无人之境,而且于人于己都没有害处,
何乐而不为呢?如果真是那样,那就祝你好运了,不过也要小心,有时候门里自带
机关,比如说你去盗墓,墓主木然无知,可你一撞进门去,启动了门内机关,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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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身中暗箭,遭铡刀,被蛇蝎叮咬,沾染了致命细菌,或受伤,或致残,或受地狱
般折磨脱几层皮,甚至一不小心结果了自己的狗命。你也许会说你宁愿痛痛快快地
拉了撞了,然后死了就死了,不想斯斯文文地不死不活。你的话听起来不错,其实
呢,你错了,痛痛快快未必就非得粗鲁不可,粗鲁就未必痛痛快快了。我不想跟你
争论,如果你不愿意听取我的建议,那你自行其是好了。也许你还有补救办法,换
上我造的新门,尽管它会跟原来的门在型号、材料、生产日期、尺寸大小、色彩和
色泽以及灵滑与滞涩上面有很大区别,那你也只好将就着过了。我们变位门窗公司
需要你这一类傻瓜蛋,而且越多越好,以便迅速扩展我们的门窗市场。
  我不遗余力地打造天国之门。我打造的门不但能通过针头,还能通过骆驼,通
过庞然的大象。我之所以要说到大象,是因为我自己就属象,打起比方来比较亲切。
有人说十二生肖里没有象,其实这只能说他孤陋寡闻或者无知。第十二生肖实际有
两个选择项:猪或者象。我没选择猪而选择了象,是因为我曾经钻研在象牙塔里,
对象有一定的感情,当然还有别的与象有关的原因,那原因究竟是什么,我自己心
里也未必很清楚。我打造的门既然能通过大象,那么通过苗条的富人和肥胖的穷人
(由于时代变迁,以前这种财富与体型的关系完全相反:骨瘦如柴的穷人和肥胖如
猪的富人)就更加没什么问题了,除非他被物化成了一架飞机,一架战略轰炸机,
一架波因747,或者一架刚探访过火星归来的航天飞机。因为在门的那面,没有
预设用于降落的水泥机场。而对于任何飞机来说,没有降落的机场就必然凶多吉少,
或者干脆说,意味着完蛋,所以通过不了那也是一件合情合理,没什么坏处的好事
情。
  我借鉴挪亚方舟和鲁班云梯的制造技术,奋力打造通往地堂和通往天堂的门。
我徒手以气运力,四两拨千斤,奋战把守通往天堂和地堂道路的众天使,我甚至缴
获了天使带火焰的长剑。我还在国内的时候,曾经有这样一个意像,在离地大约一
两里路的半空,有另外一个现实存在的世界。上面那现实存在的世界里的人,比地
面上世界里的人要有尊严得多,他们也拥有更多的自由(就是说他们的自由被剥夺
得更少,因为自由其实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他们的人可以随随便便到地上来,
地上的人要上去,那简直难于上青天,只有那些有权势的人,才可以像上面的人一
样,可以随随便便地上下于两个世界。地面的老百姓要到上面世界去,得自己造云
梯,造通往上面世界的门,而这云梯和上面世界的门,天哪,是那么难造!你得有
好运气,不然成功的希望实在太小太小。上面世界的货币能够在下面世界里流通,
下面世界里的货币却不能流通到上面世界里去。当然,下面世界里的人可以跟上面
世界里的人通信通电话,但隔墙有耳,得时时小心,免得被人整了,或者关进了监
狱。这个上面世界的意象非常真实清晰,我记得那是在家乡城市的桥边,桥下有几
条渔船划行,桥上人头攒动,桥那边是富有古城风味的建筑轮廓,在离地一两里路
的半空,是一层联绵不断的阴云,那阴云的上面就是阳光普照的上面世界了。那时
我很希望能够在上面世界里生活,因为上面世界里人的自由比下面世界里人的自由
被剥夺得要少得多,而我又是个天生靠头脑和感觉得以存在的人,缺少表达自己的
思考和感觉的自由对我来说是致命的。于是我造云梯,造上面世界的门,终于生活
在上面世界了。生活在上面世界里,我才知道,上面和下面,其实只有一面之隔,
其实就在一个面里,只是我原先在下面世界里原则上被剥夺的自由又被我多少夺回
来了一些而已,不过,这也就够了。
  在造门的现实行动中,我寻找精神之门。我选择在行动中思考,因为我没有时
间磨蹭和浪费。可精神之门究竟在哪里呢?也许精神之门不过是一种无端的玄想,
也许找到了精神之门,才知道那只是一堆束缚人的精神桎梏。也许精神之门是逃避
现实世界的处所,通过精神之门,可以进行自我流放的精神胜利大逃亡。逃亡雅典
娜。逃亡奥林匹斯山。我是一只没有翅膀裸体飞翔的鸟人,我的羽毛是我风中飘舞
的黑色长发、胡须、腋毛以及色泽清润的不规则卷毛。我裸体飞行,坚韧地飞翔在
空中,靠飘舞的黑色毛发增强空气的浮力。在空气的幻力场里,我寻求一种虚构的
真空游戏,任凭身体的投影,滑行在城市乡村一副副反光的太阳镜上。我的孤独像
我的毛发一样,也是黑色的,里面充满了庞德湿漉漉的黑色树枝,柯勒律支超自然
的感伤湖畔,  T   ·   S   ·  艾略特沉沦的神秘荒原,和柏格森不安的生命冲动。我扔
掉尼采象征自我萎靡的鞭子,紧握带火焰的长剑,穿行在长长的沿架堆放的门阵中,
那里有时空错位的古老庞贝。我在心里翻阅自己的小说手稿,里面夹有尼亚加拉大
瀑布的飞沫滋润过的红色枫叶,长沙橘子洲头洪水淹没过的黑色泥土,还有发自宇
宙深处已经微弱的波粒回响。门部部长斯多洛夫粘满玻璃纤维的斯大林胡子在日光
灯下闪着稀疏的寒光,他用大卡车将我做的门运送到千家万户,让那些冰期的红鼻
子加拿大人走进休养生息的间冰期里。   
  在封闭的公司厂房里我闭门造门。只有当我协助发货员强,将门送往斯多洛夫
的卡车装载的时候,我才可以在装卸货车的门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强是一个年
轻的英裔小伙,单瘦然而有力的身子,动作敏捷,有一双十指关节特别粗大的长手,
在将门牢牢地捆绑在货车上这一方面,表现出特别的才华。他有时把我叫到他的发
货室里,帮他在电脑里查找丢失的货单。而发货室里的墙上,到处是做出各种挑逗
姿势的裸体女人,我坐进他的太师椅里,只感到浑身燥热,脑袋乱轰轰的,把回收
箱里的垃圾文件翻个底朝天,翻上好几遍,才能找到强早先当垃圾文件扔掉的发货
单。强才二十多岁,还没什么老婆,他可以津津有味地看着墙上的性感裸女做白日
春梦,我发现他办公桌旁边的字纸篓里,扔有浸淫了他生浆气味精液的卫生纸。我
对强竟然敢明目张胆地把裸女照片贴在自己办公室的墙上,感到非常惊讶。可他为
什么不把男女交媾的照片贴在墙上呢?他说他讨厌看见别的裸体猛男占据了自己用
来渲泄感情的有利位置。强在往货车上装载门的时候有使不完的精力,可要他坐在
电脑面前操作,他就会头脑发热,脑袋里瞎熬浆糊,有时沉不住气了,便把自己看
不顺眼的文件恨恨地删掉,完了,又得叫我来帮他找回删掉的发货单。在他的电脑
里有数不清的发货单,标明了各式各样的门窗,他恼火地说他的任务就是按照发货
单,准时将那些不幸的门窗拉出去枪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门和窗户怀有这么大
火气的家伙,强不过天天把门窗拉出去轻松地枪毙,就有这么大火气,那么我呢,
我像铆足劲的公牛天天造门,对门也没有他那么大的火气,老实说,我对门还产生
了一点儿感情,因为造门的时候我对门还是倾注了心血的,听着强对门窗发出的无
端牢骚,我有点窝火,好在他没有多少空余时间来抱怨我造的门。
  在各种电动机械的隆隆声响里,我生产空间相交的短暂通道:门。电钻、电起、
电锯、超压风枪、打磨机、开孔机和其它电动机械的鸣响此起彼伏,但一点也不和
谐,有时候真听得我牙根发痒,直想骂娘。只有隔壁窗部一个有节奏的忧郁电起枪
声,打动了我的心。我去窗部取门窗推车时,发现那动人的声音原来是厄休娜弄出
来的。漂亮的厄休娜是南斯拉夫人,确切地说,她是南联盟里的阿尔巴尼亚族人。
在整个公司厂房里就她一个女工,所以她自然成为公司所有男工们的讨好对象。但
她讨厌窗部里那些印度人,她曾经跟我说他们在她面前简直像一群苍蝇,让她感到
烦恼,所以她尽量不理睬他们。我知道起螺丝的时候电起枪声不可能响得这么有节
奏,厄休娜一定还利用了电起做功的间隙,用手指有节奏地扣动电起枪的变量开关。
我试着跟她套板,也有节奏地开动电起枪或者电钻枪,与她唱和。我正跟她唱和得
起劲,她却突然停止了枪响。我打出激烈的节奏枪声,也听不到她的回应。抬起头
来,发现门部门边,有厄休娜迅速消失的半边脑袋。厄休娜知道是我在唱和,便更
来劲了,隔着部门之间的间墙,她不断地变换节奏,向我挑战。我接受了厄休娜的
挑战,与她保持节奏上的协调。有时我夺过主动权,用即兴曲调的快速节奏挑战她,
这时我就会听见她在那边慌了手脚,枪声接应起来丢三拉四。好在整个公司厂房里
几十个电动机具的嗡嗡声乱七八糟地响个不停,再加上我们做这种互动游戏巧妙而
有节制,所以没什么人注意到我俩搞的起螺丝与钻孔的电枪鬼把戏。我们暗地里玩
得起劲,但我们却几乎没什么机会相互接触:在她的周围永远有向她讨好的男工,
尤其是她窗部里那群死皮赖脸的印度人,甚至上下午喝咖啡和中午吃饭的时候都不
例外。只是有一次,她见门部里刚好只有我一个人,便迅速进来跟我搭讪,闲聊中
知道她的电枪有毛病了,我便主动把自己用得很顺手的一把红色电枪借给了她。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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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娜邀我坐她的车,但她的车前前后后都是保镖似的男工的车,我好意思坐进她的
车里去吗,我宁愿乘坐TTC 。因为我知道,要是引起那些家伙的注意,我们连电枪
游戏也没法玩了,那不更惨?好在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忙,厄休娜干起活来也自顾自,
不爱答理别人,我们才有机会玩这游戏,现在这是我上班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
  望进去温柔无边,那是窗户,由厄休娜出品;走进房屋体会到温柔,那就是门
户了,由我打造。一座没有门窗的封闭房屋是一座活生生的坟墓,活人在里面很快
会变成死人,死人在里面会很快变成没有灵魂的骨胳。封闭的房子造出门来,才变
成了活人可能生存的处所。要是能再开出一些窗户,让阳光和空气透进屋里来,生
存在里面的活人就会感到更加高兴。当然,要活人舒舒服服地生存在有门窗的房屋
里,是有许多特定条件的。像地球上冬天里加拿大寒冷的地方,有门窗的房子里不
能缺少温暖,从前要有火,现在要有电,要有煤气,还要有充足的水和食物。如果
把有门窗的房子建造在月球上,那还需要配备足够的氧气,防酷寒、酷热和宇宙射
线的密封太空衣。把有门窗的房屋建造在火焰万丈的阳球上的事情最好连想都不用
想,所有计划建造在阳球上的房子的材料,在还没有完全抵达阳球表面之前就早已
被火化得无踪无影。我的门在阳球的火焰中化作虚无,那是两个世界合而为一的象
征,在白炽的烈火中,我跟小妹妹重新在一起,紧紧地拥抱。我们不再是两个世界
里的人,我们在同一个世界,属于同一种形态,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相怜相惜的
魂灵,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以同一种形态在一起,没有了隔阂,没有了沟
通交流上的烦恼。我希望这就是我们的大团圆结局,它是一种永恒的状态,没有故
事的再生发展,也就不再是另一个悲剧故事的开始。在男女主人公团聚的小说里,
世界逗留在团聚的永恒状态上,没有对未来故事发展的暗示,没有故事的未来。因
为在未来故事的发展里,它的终极注定是悲剧,幕间的喜剧小插曲其实也只是含泪
欢笑的另类悲剧。
  我努力工作,希望有更多的门因我而诞生。我生产的门即使不能在阳球上火化,
让两个世界有机地融为一体,这些门在地球上也能够把两个不同的世界紧紧地联系
在一起。在遍布地球的现代人坚固城堡之间,是通过门将城堡间的三维空间无形地
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对手上这份工作,态度是虔诚的,我跟厄休娜之间的电枪游
戏,并没有影响我造门的严肃工作,我甚至比以前变得更加主动积极,更富有激情。
在大型工作台面上,我用粘枪将半透明粘乎乎的粘泥牙膏状注射在门侧柱、门楣和
门槛的两端边缘,将它们相互粘合起来,用#10× 3/4"型螺丝钉将门侧柱牢
牢地联接在门楣上,再用#10× 2"型螺丝钉将门侧柱紧紧地固定在门槛上,形
成一个联接的环形门框。我拿来塑胶刮板,将门框结合部欠缺的腻子补上,刮去门
框上多余的粘泥,用稀释液体将奶白色的门框,洗擦得干干净净。我想,一个洗擦
干净的新鲜门框,人人都会喜欢。你能想得出有谁不喜欢干净门框吗?啊,你会说,
也许电影导演或者画家不会喜欢,他们喜欢那些自然的东西,不喜欢刻意和做作。
那么照你看来洗擦干净的新门框不自然和刻意做作了?于是你说,你不是那意思,
你是说导演和画家喜欢留在使用过的门框上的污迹和斑痕,因为那里面蕴藏了过去
的历史、自然法则、风俗习惯和文化意义。所以洗擦干净的新门框对导演和画家来
说没有多大意义,而带有污迹和斑痕的门框,在导演那里会成为很好的道具,帮助
他说明故事、预示故事的未来和推动情节的发展,而在画家那里,带污迹和斑痕的
门框甚至可以成为画作的主体,揭示出某种蕴涵其中的深刻主题。你得意地补充说,
在导演那里,一张真实外景的旧照片比摄影棚内的人为设造更能说明问题:玻璃上
喷有圣诞老人图案的门框下部,麻麻点点的结晶盐粒暗示不久前这里下过一场大雪,
服务周到的市政厅在人行道上撒过粗盐,门槛上灰里带白的紊乱脚印提示出圣诞期
间顾客如云的繁忙景像。
  将洗擦干净的门框固定竖立在装配座上,我在沉思中组装600系列玻璃纤维
阳台滑门。按照中国老夫子们 “ 生之门,死之户 ” 的说法,门框的两面因为所属空
间关系被分为里面和外面,当我从里面跨出来时叫门,而当我从门外再跨进门里来,
那就叫户了。我觉得出门进户的说法未免有点机械,它割裂了出进,甚至将出进对
立了起来。我理解老夫子们的意思,在他们那里,黑暗的包容空间因为出进的关系
转换了实质的功用内涵:子宫或者坟墓。这里体现了老夫子们对门户爱恨交集的情
感,感谢门所给予的生的快乐,也痛恨户所赋予的死的恐惧。在他们那里,贪恋生
之欢乐的同时,死的恐惧像诅咒一样惩诫他们的所作所为,使门户获得了一种近乎
宗教上的象征意义,并体现为人类与生俱来的生与死的永恒主题:性、爱、友情和
存活代表了生,冷漠、仇恨、暴力和杀戮代表了死。也许他们是对的,对生与死直
接表象的性爱与暴力进行直接描写的作品,永远占据流行艺术的中心,严肃艺术或
纯艺术也不过是通过形式的探索和创新,对生与死主题进行更切近或更深层的反省、
探讨和揭示。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跨在门外,用不着去推
敲到底是门还是户了,就叫门户,或者简单顺口地叫门也行。我跨在门的两面,手
持一百一十伏电起枪,用螺丝钉将金属的门扣和纱窗门扣钉牢在洗擦干净的门框上。
由于这时需要使用电起枪的时间不长,我与厄休娜的电枪唱和只进行了几个回合,
接下来就是厄休娜电枪的孤独呤唱了。在厄休娜凄婉的孤独呤唱中,我从门部印度
小伙度厘迦那儿搬来沉重的固定边门,将边门的头先塞进上边门楣的内槽里,稍微
上抬,将固定边门的底部塞进门槛的槽子里,拉滑进它应处的位置。然后抄起一块
长方桦木,将一条玻璃纤维互锁边盖,轻轻拍扣在固定边门的外框上,用低钝的拍
击声与厄休娜唱和。听到我的拍击回应,厄休拉凄婉的电枪呤唱立刻转换成明快的
声调。我抓来电起枪,一边与厄休娜对唱,一边用#10× 3/4"型螺丝钉,将
两个保险盒分别固定在门侧柱内侧上下角,再用#10× 3/4"型螺丝钉将保险
盒钉牢在固定边门上,最后插上保险盒掩板,装有双层真空玻璃的边门,便被我牢
牢地固定在门侧柱上了。透过固定边门明净的玻璃,我可以看见度厘迦在那里又遇
到了安装边门玻璃的大麻烦,斯多洛夫的斯大林胡子于是又翘了起来,翘胡子底下
溅口水的变化黑洞便喷吐出一大堆粗俗的词语,将可怜的颤抖中的棕色度厘迦完全
淹没了。
  在厄休娜的独唱声中,我继续组装阳台滑门。我走到度厘迦那儿,把他从斯多
洛夫的粗俗词语里解救出来,搬走他终于搞掂的活动边门,将边门头塞进上边门楣
的内槽里,轻轻地抬起边门,让它坐落在门槛的钢铁轨槽上。在用闪亮长方桦木将
互锁边盖拍扣在活动边门外框上的时候,我为厄休娜提供了铿锵有力的打击乐,暂
时扭转了她呤唱的感情色调,使它变得欢快起来。当我停止敲击,欢快的厄休娜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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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忧伤了。我耸了耸肩膀,轻轻推拉活动边门,反复查看阳台滑门开和关是否顺
当。我用画家的眼力和滑门制造熟练工的经验,来检验活动边门的边柱与门侧柱是
否平行,门把手和门扣是否吻合。我轻轻撬开活动边门底部两个小洞的掩板,将梅
花手起小心地伸进小洞里,抵触在梅花螺头上,通过调节活动边门滑轮的高低,来
调整活动边门与门框的平行度,以及活动边门的松紧。厄休娜忧伤地低呤浅唱,我
想与她唱和,但在小洞里使用梅花手起,怎么都拨弄不出可以跟她唱和的音量来。
厄休娜的耳朵,还没有灵敏到能够在这样一片嘈杂的电动机具声里,听出我在小洞
里捣鼓出来的微弱声音,但她也许可以感觉到这种微弱声波对其它强烈声波的衍射
干涉。我知道她现在两脚叉开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攥着我那把歌唱的红色电枪,像
是洛基山高原上手持左轮惆怅无助的牛女。厄休娜是我见过的最富有悲剧气息的伤
感女孩了,据说她本来有一个当牧师的未婚夫,也是阿尔巴尼亚族人,但是在一场
暴动中被杀害,如果她不是及时逃出了那地方,她自己也许早已跟未婚夫一样,遭
到被杀戮的同样命运了。她逃到加拿大来都快三四年了,呆在这变位门窗公司也已
经两年半。强说我们公司从来不招女工,生产部经理霍塞先生把厄休娜招进来是唯
一一次破例。霍塞先生是匈牙利人,有点儿骑士风度,他很同情厄休娜的命运。因
为漂亮的厄休娜在这个肌肉发达的性饥饿男工世界里,受到了某种程度的骚扰,霍
塞先生这不正集合了所有男工,态度严肃地进行了一场关于骑士风度的说教。但那
些印度人听不明白霍塞先生的意思,他们有人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最后被冒
火了的霍塞先生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散会回到门部里,斯多洛夫又拾起骑士风度的
话题,用一连串脏话,把在会上提出过愚蠢问题的度厘迦骂得抬不起头来。不过我
也不明白霍塞先生究竟听到了什么反映,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跟厄休娜电枪唱和
的风声,但他没有暗示这一点,斯多洛夫也没什么对我不满的举动。也许这次霍塞
先生的训戒,是针对那些在厄休娜面前死皮赖脸的家伙们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只
是我对自己说,以后可要当心点儿。
  我虔诚地打造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我还要往那儿去呢?我不知道。造门这
事为什么对我如此重要,我也说不清楚。只是造门时我能感觉到一种创造的满足,
通过我,门得以存在,这事对我来说似乎神奇而富有哲学意味。我造门,也许就是
为了体验空间的分割和联合,理解生与死的含义以及它们之间的伴生关系。生之初,
即决定了死,死之始,即固定了生。没有死,生不知从何而来,没有生,死不知往
何而去。我怀着对生与死的敬畏,从日库卡老先生那里搬来轻盈的纱门,将它小心
地塞进白色门框里。我仔细地检查和调整了纱门扣和沙门扣座的高度,使它们相吻
相扣。夏日的风,挟裹安大略湖清新的气息,可以通过沙门吹进屋里来,而下水道
里飞来的肮脏苍蝇,被挡在了薄纱门外。如果自地心上爆的火山岩浆喷发而出,燃
烧了骤然变热的空气,蒸发的气体与岩灰一起凝聚成滚滚乌云,庞贝末日般泼落下
来,沙门挡不住稀释在雨水里的岩灰,那也可以将活动边门拉埋扣紧,阻挡住一切
瓢泼的污水。为了生与死的尊严,我在门槛内侧轻扣上装饰镶条,使未来千万人踩
踏的门槛显得整洁。这时候,透过固定边门与活动边门重叠的真空玻璃,我看见穿
白色连衣裙的莉莉,像一朵白色百合花蕾漂移在门部门口,是那么纯洁,一尘不染。
莉莉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小天使,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而我造门不就是为了到
另一个世界里去吗?洁白的莉莉,漫漫飘移进沙门里,她的形象,被纱门细小的网
孔,分割成千万朵飘移的花卉,向日葵花圃的头发、康乃馨铺就的手脸和大腿、百
合花簇的连衣裙、玫瑰堆积的嘴唇、兰花点缀的虹膜、郁金香的瞳孔、紫罗兰的眼
白和牙齿、雏菊遍布的袜子和木兰花绽放的凉鞋。鲜花镶拼的莉莉从纱门里飘走了,
像一个逝去的梦。
  这是一个混乱与危险的世界,我得在门上安装手锁和脚锁,确保生产安全的门
户。但安全门户也防范不了多如牛毛的恐怖分子,因为人类病了,人类的病灶,正
是恐怖分子的温床。在一个到处隐藏着恐怖分子的世界里,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安全
感呢?话又说回来,即使没有什么恐怖分子,我们就有安全感了?没有,我们照样
没有,因为世界上有的是威力强大的ABC武器,任何安全的门户都抵挡不了的,甚
至所有的形而下门户在ABC武器面前都不再是门户,失去了作为门户而存在的意义。
科技的发展也许能推动世界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人类,但科技的发展注定会
伤害人类,历史已经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有极大的可能,人类因为自身的愚
蠢和仇恨,在科技能够解救人类之前,以科技生产出来的手段提前摧毁与消灭人类
和世界,比上帝洪水毁灭人类还残酷血腥。不过,即使按照圣经的说法,上帝保留
了挪亚一家以及地上和天空活物的物种,但上帝消灭了地上和天空所有人类及其它
活物,你可以想象那混帐上帝是多么愚蠢和凶残。圣经的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的就
是,你有权消灭你创造与生产出来的东西,上帝对上帝之子的人类的性命予取予夺,
人类也有权消灭自己生产和将要生产的子孙后代,也就是说,人类有权彻底毁灭自
己的未来。这是多么可诅咒的邪恶说教。想到这里,我撅起嘴巴摇摇头,在门框没
有缝合得太好的地方补上腻子,用清洁剂细心地将玻璃和门框擦拭干净,一个崭新
的600系列阳台大门便在我的劳作中诞生了。我抛弃上帝,因为我不愿像上帝毁
灭自己创造的人类那样,毁灭我生产的门,我珍惜自己生产的每一道门。做完门,
如果有急要的订货单,我就在新门的四角包上纸板护角,用打包的尼龙塑料把崭新
的门包扎起来,写上订货单上的客户地址,用手推车将门送到强的发货架上,等待
发货。要不,我就将门一溜溜竖叠在门部外侧的过道里,摆成一列列门阵。过道里
摆不下了,就用升降车将门送到过道边上面的阁楼里,那里面已储藏了上百座门,
是半空中的门的迷宫。有一次我就在门的迷宫里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回我丢失在门
的迷宫里的一枚钥匙。那枚丢失在门的迷宫里的钥匙,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收藏
日记本的箱包,便一直不能打开。
  每个工作日,我无数次穿越门,转换在两个空间之间,同时存在于两个空间里。
我现在是门部里的造门高手,几乎所有的门都由我一人组装,而且只有我才有能力
一人独立组装,他们偶尔替代我组装门时至少得两个人同时上场。在组装门的工作
上,他们有几个工序是无法一个人独立完成的。他们无法像我一样,一个人将门框
竖立并固定在组装架上,一个人搬来沉重的边门并将它们顶塞进门框里,尤其他们
不能像我一样一个人独立安装门框上的纱门扣座,非得要另一人帮忙,用手起从门
框外侧的洞里伸进来抵住纱门扣座,才能够将纱门扣座固牢在门框上。斯多洛夫部
长先生一个人做不到,日库卡老先生一个人就更加做不到,度厘迦甚至没有主装大
门的份儿,最多给斯多洛夫打打下手。在门部里我最身强力壮,那是没得说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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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超市楼上楼下的拉货工作,早已把一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大学教书匠,锻炼成
一个四肢也算得上发达的无产阶级硬骨头了。据说一个小资情调的女人,抛弃了文
弱的诗人,跑去跟一个粗鲁硕壮的伐木工了。现在我既有发达的四肢,发达的头脑
也还没有萎缩,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斯多洛夫手劲扳不过我,日库卡和度厘迦就
更不用说了,所以在他们手里沉重的边门,在我手里就变得不那么沉重了。我还有
学者的头脑,画家的眼睛,和作家与诗人的想象力,我打破了斯多洛夫训诫的许多
操作规则,斯多洛夫恼羞成怒,最后却不得不学我的样。因为世上的事情都自有其
规律,不是由几个愚蠢的家伙随便说了算的,一种操作方法比另一种操作方法,究
竟哪一种更好,一比较就知道了,不承认是不行的。只是有些技巧斯多洛夫怎么也
学不来,比如说安装门框上的纱门扣座,他就无法同时用两只手操作两把手起,巧
妙地配合工作,他非得叫日库卡或者度厘迦帮忙。当然斯多洛夫尽量不叫我帮忙,
因为叫我去帮忙,我一个人就把它搞掂了,他只有站在旁边观看的份儿,就是说我
反客为主了,这是他受不了的。而叫我去给他打下手,按照他愚蠢的操作方法去做,
他的手在我面前会哆嗦得抓不稳起子,没法工作,最后也只得让我一个人把事情搞
掂收场。日库卡老先生说,斯多洛夫曾经是波兰团结工会的基层骨干,把为工人争
利益当作自己的神圣职责,可现在瞧瞧他,完全站在工人阶级的对立面了,整个一
资本家帮凶。日库卡先生对斯多洛夫有点儿不满,他们在波兰曾经是一个工厂里的
工人,只是后来斯多洛夫调到行业工会里去了。日库卡先生是经斯多洛夫推荐,招
进变位门窗公司的,斯多洛夫还把日库卡要进了自己的门部里。门部里四个编制,
有两个编制的人员一直不断变换,只有他们两个稳坐钓鱼台。但日库卡先生在斯多
洛夫面前,即使有怒也不敢言语。斯多洛夫有时就无端地发日库卡老先生的脾气,
为的只是要在我和度厘迦面前树立自己的威风。度厘迦一听见斯多洛夫骂日库卡,
腿就开始发抖,可斯多洛夫这一套对我一点儿也不管用。
  就因为我是门部里的造门高手了,我的有些操作方法他怎么也学不来,斯多洛
夫就嫉妒和气愤得要命,总是想方设法找我的碴儿,这个混帐的波兰窝囊废。我们
这间变位门窗公司的老板也是波兰人,斯多洛夫好像跟老板的关系不错,我见过他
跟老板有说有笑,他对老板的女儿莉莉也好像很随便,他甚至敢伸出猩猩似的毛手
去弄乱莉莉的金色头发。天哪,他竟用那只肮脏的手弄乱莉莉的头发!这一点最叫
我无法忍受,我真想扔掉电枪走过去给斯多洛夫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对斯多洛夫弄乱莉莉的头发这么生气,我只知道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
并且浑身发抖。我至少知道其中一条理由,由于我的审美天性,我容不得美丽遭受
亵渎。也许还有一条理由,我把莉莉看成了自己的小妹妹。我真的是这样看的。我
讨厌斯多洛夫,他骂起度厘迦来简直像一个发疯的恶魔。但他从来不敢骂我,他甚
至都不敢正眼直视我的眼睛,但他总是想着怎么找我的碴儿,没法找碴儿他也会给
我安排下一步再下一步该怎么做,而这些我自己早就在心里安排好了。他放这些无
用的屁,无非是想在我面前显示他的权威,但这使他变得像一名小丑。其实斯多洛
夫长得也不算太丑,他留着乌伦斯基那样的头发,斯大林的胡子,神气有点儿像希
特勒,不过没有希特勒那么精神,横身倒是比那个恶魔要大一圈,脸上还有点儿浮
肿。他要是站在你面前说话,那你就等着闻他口里那股烟臭吧,他的牙齿比马王堆
出土的女尸的牙齿还黑,当然那些用来咀嚼汉堡包里牛肉煎饼的凸出部分被打磨得
有点儿发白,看上去像是假模假式的古玩。还有,他的烟臭里夹有呛人的大蒜味,
他冲我说话的时候我有时不得不憋着气儿,这使我失掉了一些及时反击他的机会。
他的鼻毛特别旺盛,弯弯曲曲地从鼻孔里探出身子来,鬼鬼祟祟的样子,而他总会
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将一根手指头伸进鼻孔里掏挖几下,等你反应过来他已经在身上
擦拭那根沾了鼻涕的手指头了。斯多洛夫还特别讨厌犹太人,他是个假正经的严肃
家伙,但他有几个笑话,有时为了要跟我拉近乎,就翻来覆去地跟我讲这几个狗屁
笑话,全是关于犹太人的。我都听得腻烦了,他讲那些愚蠢笑话的时候我现在已经
笑不起来。
  我手持电枪站在门中,纳闷为什么斯多洛夫如此仇视犹太人,是因为他那撇斯
大林胡子还是因为他那股希特勒神气呢。我跟日库卡先生问起了这事,日库卡先生
说,不光斯多洛夫讨厌犹太人,太多的欧洲人讨厌犹太人了。按照日库卡先生的说
法,犹太人心眼儿坏,没有道德感,为达目的不策手段。他们拿来一两毛钱的东西,
要卖二三十块钱,简直就是掠夺。日库卡先生说: “ 犹太人像强盗,无论进入哪个
国家,都会进行疯狂的掠夺,他们也像细菌,进入哪个国家就腐蚀那个国家,他们
会无形中控制他们的所在国。 ” 日库卡见我要反驳,便说: “ 不是吗,犹太人的确
受到过很多伤害,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自己。 ” 日库卡先生停下手中门楣
的活计,继续激动地说: “ 犹太人以他们在历史上受到的伤害骗取人们的同情,他
们现在控制了美国,通过控制美国,他们正在逐步控制全世界。 ” 这时候斯多洛夫
回到门部里来了,他正想训斥说得起劲的日库卡,但听到了我们正在谈论犹太人(
其实我只是提起了犹太人这个话题,接下来就没有我说话的份了,日库卡只自顾自
地发表关于犹太人的高见),他便来劲了,激动地接过日库卡的话说: “ 日库卡说
得对,现在犹太人的财团控制了美国经济,犹太人的政客、学者、说客和传媒影响
了参众两院和白宫,使美国在世界上为以色列火中取栗。 ” 我现在看出斯多洛夫工
会骨干的宣传口才了,可我也不想老老实实听他上纲上线地胡扯,于是我说: “ 不
过以色列犹太人的处境也够可怜够危险的了。 ” 见我为犹太人辩护,斯多洛夫火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我后悔把他引到我身边来,我不得不手持电枪站在
门中,转过头去暗中憋气了,因为我实在不想闻到他熏人的口臭,那使我想起很久
没用清洁剂洗刷的马桶。我听见斯多洛夫几乎是冲着我的耳朵激动地嚷道: “ 不错,
以色列犹太人处境危险,那是没得说的,他们六百万人,周围伊斯兰国家一两亿人,
只要有机会,伊斯兰人联合起来,踩也会把他们踩死! ” 尽管我憋住了气,但我仍
然闻到了那股希特勒的臭味,我反驳说: “ 可多如蚂蚁的伊斯兰人偏偏窝囊得很,
不堪一击,几次中东战争,人少得可怜的以色列越战越威猛,也越来越强大了,不
是吗? ” 说这话的时候,我瞧也没瞧斯多洛夫一眼,我现在两只手拿着两把手起,
配合着往门框上安装纱门扣座,这可是我发明的绝活,斯多洛夫望尘莫及。听了我
的反驳,斯多洛夫一定恼火得要命,看见我一个人安装纱门扣座,他大概恼羞成怒
了,因为我听见他几乎是在吼叫: “ 还不是因为以色列得到了美国的支持和保护!
你以为以色列人是铜头铁臂打不死的?有了犹太人操纵的美国撑腰,以色列才如此
大胆放肆!简直横行霸道!巴勒斯坦人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住在那块土地上,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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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犹太人祖先一千多年前在那块土地上住过,那地方就是犹太人的,要把人家巴勒
斯坦人当畜生一样赶走? ”
  我安装完纱门扣,蹲下来撬开边门底部小孔的掩板,将手起伸进小孔里,仔细
调整边门两边的高度。我终于有机会蹲下身子,暂避斯多洛夫的满口臭气了,但我
仍然能看见浑浊的口水,在日光灯光里划出一道道颤动的弧线,流星般溅落我面前
的地头: “ 犹太人只宣扬他们在历史上受到的迫害,可现在瞧瞧他们自己,他们将
那块土地上的巴勒斯坦人几乎赶尽杀绝,建立了犹太人的以色列国,又通过几次残
酷的战争,成倍地扩大自己的领土。 ” 我说: “ 以色列不是以土地换和平,将西奈
半岛还给了埃及,让巴勒斯坦人在约旦河西岸自治了吗? ”  “ 是的,他们让巴勒斯
坦人自治了,可他们的飞机、坦克和大炮,随时可以对巴勒斯坦自治领的民居和平
民开枪开炮!你难道没看见电视上武装到牙齿的以色列坦克和装甲车,无情枪杀手
持石块的巴勒斯坦青年、妇女和儿童吗?!多么可怜的穆斯林人! ” 我问: “ 那么
历史上欧洲多次侵害穆斯林的十字军东征,也是犹太人操纵的? ” 斯多洛夫一时哑
了,日库卡赶忙从旁解围说: “ 十字军东征虽然不是犹太人操纵的,但跟他们也有
很大关系,还不是为了争夺曾经由犹太王所罗门建立的,犹太政治宗教中心耶路撒
冷吗? ”  “ 耶路撒冷也够复杂的,犹太王所罗门在那里建圣殿,它因而成为犹太人
的政治宗教中心,耶稣 · 基督被钉死在那地方,它便成为了欧洲基督徒的圣城,穆
罕默德从那儿升霄游历七重天,它又成为伊斯兰教徒的圣城了,于是大家血腥争夺,
都说那城是自己的圣地,真是不可思议! ” 我一面用手起在边门底部的小孔里调整
边门的平衡,一面笑着摇头叹息。 “ 什么登霄,那是伊斯兰教的一派胡言! ” 斯多
洛夫终于忍不住又说话了。 “ 伊斯兰教不也跟基督教一样,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吗?
 ” 我说。 “ 但伊斯兰教只是一堆牛屎! ” 斯多洛夫骂道。 “ 那么说只有基督教一教
独尊罗? ” 我反问道。 “ 我并没说你的佛教也是牛屎,佛教听上去还有点儿哲学味
道, ” 斯多洛夫有点儿讨好地说,他以为我信佛教,这使我觉得好笑。 “ 你别笑,
我说的是真话。 ” 斯多洛夫接着激动地叫道: “ 可我敢打赌,伊斯兰教真的是一堆
大牛屎!伊斯兰教徒是一群没有血性的残忍疯子!世界上的恐怖分子几乎都是穆斯
林人!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另一次伟大的十字军东征! ” 斯多洛夫几乎丧失了理智,
也许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打住了话题,走开了几步。真是谢天谢地,我
长吁一口气,终于可以站起来检验门,而不会闻到斯多洛夫那恶心的口臭了。可是
斯多洛夫扭过了头来,轻轻对我说: “ 今天我再送你去一个顾客家里安装门,圣诞
快到了,建筑安装公司实在忙不过来,不过这位顾客啊,不要门外框,她只要外框
装饰板和水泥,你可得想办法把门装稳了。 ”      
  斯多洛夫把我和门,还有工具箱和一辆运门的手推车,送到顾客家里,便又开
着货车去送其它的门了,于是我开始思考怎样为顾客装门。顾客是个四十多岁的法
裔女人,叫沃伦太太,她裹一件浅色格子的睡袍,手里端一杯咖啡,正在细细地品
味。看她喝咖啡的样子我真的咽口水了,可我并没有真的想喝咖啡,所以她问我喝
不喝咖啡或者别的什么饮料,我都干脆谢绝了。可我仍然在偷偷咽口水,又生怕被
她看见,这使我感到尴尬。为了引开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思考斯多洛夫原先突然
打住的宗教问题。我觉得世界三大宗教都利用了人们对时空的体验与思索,神往与
恐惧,虚拟出三个不同的时空世界以及联系这三个时空世界的两道门庭:天堂、天
堂之门、人间、地狱之门以及地狱。人间辽阔,却上下有天界地界的限制,在厚度
上是很有限的,人间里生物的个体生命,在时间上也非常短暂,当然那些永恒的神
鬼魂灵也可能到人间来闯荡;天堂坐落在人间之上,高不封顶,广袤无垠,天堂里
的神与灵魂个体不灭,在时间上是无限的,是永恒;地狱则坐落在人间之下,深不
触底,纵横无际,地狱里的鬼怪与阴魂个体不会消灭,在时间上也没有尽头。当然,
人间里也许还会划出伊甸园或者炼狱的细小空间来,个体生命有限的生物如果不求
解脱,也可能在天堂、地狱和人间以人、畜生和饿鬼的形式轮回流转,永无止息。
而门贯串两个空间的本质却总是一样,无论天堂之门、伊甸园之门、炼狱之门还是
地狱之门。斯多洛夫把我和门,扔在这里,自己却开着那辆装满我造的门的混帐货
车潇洒地走了,实际是对我进行他所能做到的某种程度的惩罚,就因为门部里只有
我能够一个人单独装配门,斯多洛夫这波兰窝囊废怎么弄都胜任不了。他要我一个
人把600阳台滑门,安装在顾客的房子上,而且还没有事先装好的门外框,我的
天哪!我不知道沃伦太太为什么不要门外框,是她舍不得花钱呢,还是真的相信水
泥比木质门外框更加牢靠,竟然听不进门窗公司的劝告了。斯多洛夫按道理应该留
下来帮我一阵,至少要等到在地面标出门槛的位置,将门坐落并固定到标记的位置
上,这时他离开,才有点儿道理。可斯多洛夫为了气我,他会做出他权限以内的任
何事情来。把我一个人扔到这里,安装沃伦太太没有门外框的门,干至少两个人合
作才能干的活儿,是他的得意杰作。我估摸他现在正美得一边抓住晃动的罗盘,一
边吹那种快速手风琴曲调的口哨,鬼魅般飞驶在高速公路上,幸好现在我没有坐在
他旁边,用不着接受他那臭气的熏陶了。 
  我站在沃伦太太的墙洞中,思忖着怎么一个人把这事儿搞掂。这墙洞是安装队
扩开的,他们把沃伦太太要换掉的旧门挖走了,又把墙上没门的洞,拓扩到符合安
装我造的阳台滑门的尺寸。本来安装队应该为我的阳台滑门安装门外框,但沃伦太
太怎么都不同意,安装队劝说无效,只得作罢,在我抵达这里的前一刻,他们走了,
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斯多洛夫甚至在高速公路上,也一直用手机跟他们保持着联系。
在前后左右都是玩命飞奔的车子(其中还有好些吓人的巨型长货柜车)的高速公路
上,斯多洛夫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手机贴在耳朵边瞎侃(
他还跟他的老婆聊天,讨论如何处理丢失了的花猫的事情),这时候我就手心出汗。
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感到害怕,跟我不会开车有关,可你瞧他在危险的高速公路上驾
车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敢打赌,恐怕再老练的驾车高手坐在旁边也会感到害怕。
我现在站在沃伦太太的墙洞里,她的墙可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或者说跟我在国内见
到的墙大不一样,因为国内的墙一般都是红砖、青砖或者土砖的,是泥巴制品,脏
是脏了点儿,但比较结实牢靠,也燃烧不起来,可这沃伦太太的墙却是木头做的,
她的房子是一堆干材,一点就燃,一燃就不可收拾,要是消防车不来得及时,她的
房子很快就会化做一堆灰烬。其实加拿大几乎都是这样的墙,都是这样的木头房子,
你身处这样的房子里没有多少安全感,因为你处在一堆随时都可能意外燃烧的干柴
当中,在梦里变作了一具焦尸都不自知。更可怕的是从什么阴暗地方跑出来的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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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会像把镰刀一样将这种木头房子贴地割起,搬到半空中旋转,然后狠狠地扔下
来,摔个稀巴烂,如果刮龙卷风的时候你刚好在房子里面,那么你最终回到地面来
便变作了散乱的骨肉血毛。在这样的木头房子里尽管你觉得不太安全,但你会觉得
很舒适,这就够了,你呆在沃伦太太这样的木柴房子里面,真他妈的不想出去。可
我不是为了享受她房子的舒适来的,这客厅里那几把皮沙发看上去手感一定不错,
但我也没有时间坐上去享受,我得干实实在在的事,那就是为沃伦太太换上崭新的
门,这门是我倾注了心血精心打造的。当然我打造门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了她,因为
那时候她还不存在,我是说,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她这么一个人,我打造
所有的门都是倾注了心血的。老实说,要是我当初知道是她的门,那我会倾注更多
的心血,我甚至会在门槛的木质底板上精雕细刻出一幅寓意深刻的木版画来,只要
看看那张依然风韵的脸,我就知道我会的,可事实是,当初她不存在。   
  没有必要纠缠在当初她存不存在的问题上,事实上我对她的门是倾注了心血的,
这就够了。管什么挪亚方舟抹上松香的门,是开在前面,后面,还是旁边呢,这沃
伦太太的门开在客厅墙上,我的身子从摆满鲜花的阳台上闪进门里,就处在沃伦太
太温暖舒适的客厅里了。刚才想象中我的身子闯入的那道门还处在形而上的意识形
态里,现在我的任务就是将自己精心造的门安装在沃伦太太的房墙上,使那道门从
形而上的意识形态,蜕变成形而下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物质形态。我费了很大
的力气,将手推车上的门移放在它应该所处的位置,裹睡袍喝咖啡的沃伦太太就站
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也没有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说实在话,这时候我正需
要她的帮助,哪怕她仅仅伸出那只没端咖啡的手轻轻放在门上,我心里也会感到更
加踏实,因为目前为难我的正是门的平衡问题。我把阳台滑门立在墙洞里,却不敢
松开手去用笔标记门槛的位置,因为门无依无靠地立在那里,我琢磨一阵微风都可
能把沃伦太太的门吹倒,将门上昂贵的真空玻璃砸裂成四散的碎片。可是我们变位
门窗公司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主动要求顾客帮忙,除非顾客自告奋勇。据说这
条不成文规定,是我们公司的律师德斯蒙德先生出的迂腐主意,他认为如果主动要
求顾客帮忙,顾客也许会因此要求减免部分货款或服务费,要是顾客帮忙时出事故
受到了伤害,那公司更加倒霉了,说不准动辄就得赔偿百把万。就是因为这条不成
文的混帐规定,我提不起勇气叫沃伦太太来帮忙,我甚至不好意思要求借她的沙发
垫子来用一用。说实话,安装门的活儿变得这么麻烦,跟沃伦太太不愿安装门外
框有很大关系。当然,要是我手里有几个沙发垫子,我至少可以将它们塞进门与墙
洞的间隙里,将门暂时固定下来,但我连这样的要求也没敢提。粗心的沃伦太太看
出了我的犹豫,便又问我是不是需要一杯咖啡或者其它饮料,我当然果断地谢绝了,
为的是暗中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因为她的判断失误了。准确说来,她的建议本身
是合情合理的,我确实想喝点什么了,真有点后悔谢绝得太快,可我现在什么都还
没为她做,就喝她的,也实在说不过去。更要我命的,是她这一吸入液体的建议触
发了我的另一个小小危急,那就是我突然感到需要进行液体排泄了,这种事情弄得
我有点儿尴尬,有点儿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阀门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高,
而我还得颤颤兢兢地在心里向门神祷告。据说门神还有两个,所以我在心里求完了
左门丞,还得以同样的方式再求一次右门尉,然后才放开孤独无依的门,以自己能
做得到的轻功蹲下身子,用铅笔画下门槛在地面的平面投影外形。我说过,我是个
无神论者,当孤独无助的时候,一个无神论者也会向随便什么神仙菩萨狗屁精祷告,
现在我凑巧就正处在这样的时候:门孤苦无依地立在墙洞中,我孤独无助地从半开
的门出出进进画门槛投影,门随时可能倒下来,沉重地砸压在我身上,把我活活地
压得没有了气来。
  我门里门外地画完门槛投影,站在旁边的沃伦太太也喝完了她的咖啡,她向我
道歉说,她得去冲个澡。好像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要在自己家里冲个澡,也必须得
到我这个变位门窗公司派来的,年轻力壮的滑门安装工同意似的。我当然只有对她
微笑着点头的份,并且目送她披着睡衣走进餐厅旁边浴室的门里。她回过头来对我
笑了笑,样子有点古怪,然后关了浴室的门,我听到她在里面上了闩。我觉得自己
有点儿紧张了,可能是因为尿胀的缘故。我镇定住自己,用手推车将门拖开,拿粘
枪将牙膏状的粘泥注射在门槛的投影里。这时候沃伦太太又突然走出浴室,到客厅
去翻组合柜的一个抽屉,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可她并没有找到,因为她走过来看见
地上的牙膏状粘泥,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的时候,两手仍然是空空的。我跟她解释了
粘泥的作用和将门槛粘牢的重要性,她才半信半疑地回到了浴室里,这回她忘了闩
门,我是说她只是把门虚掩上,还留了条门缝。浴室里并不太亮,但我仍然可以透
过门缝看见浴室的粉红墙壁。接着我听见了抽风机声和变化的水响,水帘淋在她活
动的身肢上,溅泼在浴帘布上(大概是尼龙帘布)和浴缸里,哗啦作响。抽风机声
和哗啦的水响淹没了其它声音,四下里静得可怕。客厅沙发上是空的,电视机开关
也没有打开,没有蹦来蹦去掀翻花瓶的黑猫,没有去鞋架上拖只臭鞋来咬的花狗,
后院里的橡树枝叶也一动不动,甚至碰巧看不见一只飞鸟,只有后院高高的木阑干
和紧邻的房屋,真是闷极了。只身漂泊在异国他乡,惆怅有时像山川里的雾,说来
就来。我现在还遇到了一个难题,怎样一个人将门从手推车上移下来,竖立在注满
粘泥的门槛投影上,而不弄得到处都是白色粘泥呢?正为这事发愁,突然响起了刺
耳的电话铃声,把我吓了一跳。浴室里抽风机声和水声太大,沃伦太太似乎没有听
到电话铃响。我跑到浴室门边,轻声说来了个电话。沃伦太太没听清,要我大声点,
于是我提高了嗓门。她在噪声中叫我拿来移动话筒。以为她会到浴室门口伸一只手
出来接,但她好像有点焦急,要我进去递给她,说里面有浴帘。电话还在我的手里
没命地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弄得我心里很烦。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推门走进浴
室。隔着沃伦太太的果然是一块尼龙浴帘,不过是压有花印的半透明浴帘,这是我
怎么也没想到的,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好在浴室里不太亮,虽然里面有三盏带
圆罩的电灯,洗漱镜上两盏,天花板上一盏,但天花板上那盏灯没有开,浴室窗户
上又挂着厚厚的窗帘,半透明尼龙浴帘上还散布有水汽,所以只能依稀看见淋浴中
沃伦太太的身体。沃伦太太的身材似乎保持得不错,如果不看她的脸,光看她的身
子,还以为是三十来岁成熟女人的身体呢。也许这是半透明尼龙帘布和水汽的蒙胧
效果的功劳,在这种蒙胧效果里,沃伦太太晃动的乳房像两只熟透得快要飞落的鸭
梨,她的腰肢是稍微粗了点儿,但她的两瓣屁股决没有像应该下垂的那样下垂,看
上去仍然富有弹性,曲线优美。我敢打赌说,脱光衣服的沃伦太太看上去还很美,
我不开玩笑,她甚至有点儿性感,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只是感到奇怪,沃伦太太浅
黄色头发里已有很多白发了,但她腿根的卷毛却是深棕色的。沃伦太太从帘布里伸


135 ↓



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来: “ 来吧,给我! ” 等我把响个不停的话筒递到那只湿手上,
沃伦太太将话筒送到耳朵边,她突然叫道: “ 混帐,挂了!你应该早点给我! ” 莲
蓬头吐出的水丝抽打在沃伦太太依旧性感的臀部上,她摇摇头说那是个长途电话,
话筒上不能显示号码,我看得出她好像因此有点儿不安。那只湿漉漉的手又从浴帘
里伸出来,递给我话筒。我接过话筒走出浴室,重新虚掩上浴室的门,将话筒挂回
母机。
  回到手推车上的门旁边,我为没能及时把话筒送到沃伦太太手上而自责,我甚
至有点儿沮丧。我打量着门和地上的粘泥,怎么才能一个人将门竖立在门槛的投影
上,而不弄得客厅地毯上到处是粘泥呢?我心里骂自己怎么搞的,竟然没能及时把
话筒递上,我怎么那么笨慢呢,也许我误了她什么事儿,我感受得到她的焦急,听
得出她后来有点烦躁的口气。我心里有点难过,真想能为她做点什么事情进行补偿。
这事要是能够重来,我会跑得像一条红眼公牛,一眨眼功夫就把话筒递到她手上。
不过,当初要是我就当没听见那混帐电话铃响,根本不理那碴儿,沃伦太太也未必
听得见那电话铃声,因为电话挂在娱乐室的墙上,而浴室里的噪声却很大,刚才我
在浴室里只呆了一会儿,就对这一点感受特深。我是说,站在她的浴室里,这个喧
嚣的世界便消失了,因为我只能听到冲洗沃伦太太屁股的浴水的声音、电风扇的声
音和捏在我手里的话筒的混帐铃声。可是我刚才不但管了,揽了那活儿来,而且把
事情给搅了。那究竟是个什么紧要电话呢?我当然猜测不到,我没有任何有关她的
背景资料,也不知道她尊贵的沃伦先生是干什么的,我是说他究竟是以什么职业谋
生。人们老喜欢说自己是干什么干什么的,把那些体面的爱好和头衔亮给你看,而
实际上也许只是个在市中心停车场之间串来串去的停车场守门员。我并没有瞧不起
停车场守门员的意思,我只是说,一个人以什么职业谋生,至少在以这一职业谋生
的阶段里,这种职业是他在现实世界里生存的生物形象,其它所有的形象都是以这
一形象为支点的,没有这个支点,其它的形象,比如说诗人什么的,便停止以生命
的形式存在,因为生命是需要谋生职业来维持的,即使靠救济和施舍,那也是谋生
的变相职业。看样子沃伦太太是有闲阶级,娱乐室里摆着一架看上去像传统钢琴的
黑色电子钢琴,客厅组合柜里有一套贵重的音影电器,茶几旁的书架上还存列了许
多浪漫小说。这时突然又响起了电话铃声,这回我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抓住话筒,真
的跑得像头红眼的公牛,在电话铃响第三声的时候,我已抓着话筒推开了浴室的门。
沃伦太太大叫了一声,我简直也吓掉了魂,天哪!沃伦太太刚洗完澡,拉开了浴帘,
已经一脚从浴盆里踏了出来!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迅速把话筒塞进了她的手里,
她便机械地将它贴近了自己的耳朵。可我看见了什么?真的让我吃惊!原先朦胧浴
帘竟然欺骗了我的眼睛,沃伦太太的身体形状跟朦胧浴帘显示的差不多,可现在你
看看她身体皮肤上的皱纹,哪像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老实说,她比六七十岁中国老
太婆的皮肤还要老态得多,外国女人皮肤就是比中国女人皮肤容易老化,但远远看
去,外国女人总比中国女人有形,也更上相。原先在客厅门边没发现沃伦太太皮肤
老化,是因为她肯定花了很多心血保护自己的手脸,所以她手脸的皮肤倒不显得老
态。沃伦太太的奶子的确像一对大鸭梨,里面也很充实,咬一口嘴角大概会冒出很
多果汁来,可上面的皮肤却皱得打折了,这是我原先透过蒙胧的浴帘看不出来的。
我原先更没看出她肚皮上的一圈圈皮囊,因为本来就只半透明的浴帘,还布上了水
汽。我不能肯定的是,沃伦太太的屁股是否实际上也爬满了皱纹呢?我不能证实这
一点,因为她正面对着我,虽然只有那么尺把远的距离,但我的目光无法转弯去视
察她的屁股。我不得不纠正沃伦太太腿根卷毛是深棕色的既有印象,那实际是浴帘
上的水汽反映墙壁的粉红色改变了她卷毛色泽的缘故,现在看来,沃伦太太的卷毛
实际上是黑色的。这一点使我费解,浅黄头发女人的卷毛怎么是黑色的呢?我似乎
有过这样的印象,无论金发或棕发女人,她们的卷毛大概都是黑色的,但这不能阻
止我真看到浅黄头发女人卷毛是黑色的时候表示出某种惊讶。也许那种印象本身就
是愚蠢的,我也从来没有就这一点查证过,哪怕在图书馆翻阅女性裸体画册的时候
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沃伦太太卷毛的黑色到底是天然的还是人工染成的呢?
这个无聊的问题使我感到沮丧。直到打电话的沃伦太太挥手叫我出去,我才意识到
自己还在那里发愣。
  我回到了手推车上的门旁边,心里沮丧得要命。有时候我心里一沮丧,力气就
来得特别大,所以需要大力气的时候我就想一些令人泄气的沮丧事情,不过这次倒
不是自己故意的。我憋住气,使出吃奶的牛劲,把门的一头抬起来,但我不能既保
持门的平衡,又将门的落地一角挪移到正确位置。沃伦太太从浴室出来去送话筒,
见我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胀了起来,牛一般艰难地抬着沉重的阳台滑门的一头,便
站在那里问我: “ 需要帮忙吗? ” 她应该看得出来的。我憋着气,不敢说话,生怕
一张嘴漏气便没劲了,那时再想些令人泄气的事也许都白搭,于是我只好朝她点了
点头。她话筒都没去送,就光着脚跑过来,帮我平衡门,使我能够专注于挪动落地
的门角。沃伦太太披散着一头绺绺湿发,身上横扎一条大灰格毛巾,遮拦住乳房至
臀部那段身体,而露在外面的上胸、臂膊和腿,在扶门平衡的姿势中显出了肌肉的
走势,整个看去她像一尊塑像,当然不是古典主义的那种,而是二十世纪末那种超
级真实雕塑,富有肌肤质感的弹性橡胶和真实的服饰,让欣赏者感到一种真假难分
的恐惧。我们终于将门小心翼翼地挪移到正确位置,让门稳稳当当地坐落在注满粘
泥的门槛投影上,没有把地毯上弄得到处都是粘泥。我本来可以把临时支撑钉在墙
上,沃伦太太阻止了我,因为她怕钉坏了自己的墙壁,她主动留下来,帮我扶门框,
保持门的平衡。我担心她着凉,因为她身上只横裹着一块毛巾。屋里倒是暖和,可
我们站在门边,我是说滑门半开,门和墙洞之间的间隙也还没有给堵上,有风从外
面漫进来,我穿着长衣长裤的连衣工装都感到有点儿凉意。我想叫她先去穿好衣服
再说,免得中凉,可是看得出来她好像并不感到寒冷,也许她刚洗过很热很热的热
水澡,因为当时她的浴帘上面有很多水汽,浴室墙上的镜面也模糊得看不清我的面
孔。可是在女主人家里叫女主人去穿好衣裤,这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尤其她身上
仅仅裹着一根毛巾的时候。我甚至都不好提 “ 冬天 ” 或 “ 寒冷” 之类的字眼,免得
她意识到我暗示她去穿衣服,也许这会使她难堪,或者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我最好
装着根本没意识到她身上只裹着一条毛巾,或者就只当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本身。
再说一个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大概也不会需要一个年轻力壮的滑门安装工去为她
身体的冷暖操心。而且身上只裹条毛巾的沃伦太太帮我扶住门框,使孤立的滑门不


136 ↓



往里外倾斜,这模样叫人看了未必就觉得腻烦,尤其如果你还是个画家的话。
  在沃伦太太扶门框雕塑的时间流里,我揭开门槛外边的掩板,用长长的铁钉将
门槛紧钉在地板上,将门楣紧钉在上边的洞墙上。在她的雕塑的时间流里,我借助
水平仪修正门槛与门楣的水平度,借助铊式垂直仪修正门侧柱的垂直关系,小心地
测量门框的对角线长度,看看她的门是否规正。我重新审视她的活动滑门的边框与
门框的平衡关系,检查滑门与纱门的锁扣与门框锁座是否合扣。在这段静得要命的
时间流里,沃伦太太确实是一尊愣得可爱的不言语的生命雕塑,我甚至闻得到雕塑
里弥漫出来的氛氲气息。在深呼吸中,我将门槛外边的掩板复位,用填充枪将白色
填充粘料注射进门框和墙洞的间隙里,然后糊上沃伦太太提供的水泥,镶嵌上门外
框装饰板(她不用门外框,却用门外框装饰板,这个性感的沃伦太太!) “ 你真是
安装门的专家, ” 沃伦太太终于又开口了, “ 你有很好的工具。 ”  “ 谢谢,” 我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特指某种我带来的工具,可是在我带来的工具里,我不知道哪一
样工具称得上很好。 “ 看来你对门有很深的研究。 ”  “ 谈不上对门有很深的研究,
一些感性认识和理性思索而已, ” 我望着身上的毛巾结头已经松动的沃伦太太说,
 “ 我负责组装打造公司出品的所有的门。 ”  “ 真的吗?你真了不起!你打造所有的
门!那么我这门也是你造的罗? ”  “ 是的。 ” 沃伦太太好像刚刚才发现这门似的,
她仔细地察看和抚摸着自己新换的滑门,心情有点激动。我去将活动边门和纱门来
来回回地拉动,看看沃伦太太的门的开关和扣锁是否顺当,我觉得手感很好。 “ 你
自己试试看, ” 我说。沃伦太太将活动边门和纱门轻轻拉开又关上,关上又拉开,
门锁打开又锁上,锁上又打开,她带着满意的神情微笑地望着我说: “ 真是妙极了,
你真行! ”  “ 谢谢, ”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塑胶刮板,将门槛边和门框上不慎粘上的
粘泥刮掉。今天我犯了个恼人的错误,那就是忘了带擦拭纸来,我不知该怎么把沃
伦太太的门擦拭干净。我有点为难地问沃伦太太: “ 你……你有擦拭纸吗? ”  “ 什
么?擦拭纸? ” 她不解地问道, “ 你要擦什么? ”  “ 擦你的门。 ”  “ 擦我的门?你
是说要擦我的门? ” 她还是不理解。 “ 瞧,有点儿脏了, ” 我用手指着她门上的粘
泥痕迹和污印,特别是真空玻璃上的灰尘和污痕,其实所有的门在存放进发货架之
前我都清洁过的呢。 “ 你要什么纸?厨房用纸刚好用完了,卫生纸行吗? ”  “ 行啊,
卫生纸也行,只要有吸湿性,什么纸都成,因为我要把清洁溶剂喷洒在你的门上。 ”
沃伦太太退后一步看了看门说: “ 算了吧,让我自己来擦,你留些清洁溶剂给我,
将来也许经常用得着,贵在保持干净嘛,你说呢? ”  “ 不行,我得把你的门擦干净
了,才能交货,这是公司的规矩。 ”  “ 你是怕拿不到钱吧?没关系,我这就给你们
公司开支票, ” 沃伦太太准备去开支票了。 “ 还是让我来把你的门擦擦干净,能给
我卫生纸吗? ” 我有点着急地说。 “ 唉,你哪,真是个好小伙子,……好吧,我这
就去拿卫生纸, ” 沃伦太太说完,先去娱乐室挂了话筒,然后走进浴室,拿两卷卫
生纸出来,给了我一卷。 “ 谢谢你了, ” 我说。 “ 不客气, ” 她微笑着说道。
  我将清洁溶剂喷洒在门上那些有污迹的地方,开始擦沃伦太太的门。 “ 我也来
擦吧, ” 沃伦太太说着便动手擦起来,“ 擦洗门窗可是我的拿手,我的门窗几乎每
个月要擦两次。 ” 我扭过头去看了看她的那些门窗,确实擦洗得非常干净,这时我
才注意到,她房里干净得要命,瞧瞧那些家具和电器,瞧瞧那架黑色电子钢琴,真
是一尘不染。沃伦太太简直把门当作一件自己拥有的无价的稀世珍宝,她擦拭起来
仔细得无以复加,简直是在深情地细心抚摸。我本来擦门也不算马虎,可见她擦得
那么仔细,我也只好比平时倾注更多的心血,来细心地擦她的门了。我进沃伦太太
房子不久,心里就存了个疑问,是关于娱乐室侧面墙上那张大型墓地公园照片的,
把一张这么大的墓地公园照片堂而皇之地贴在墙上,它一定相当重要。 “ 刚才那电
话很重要吗? ” 我想着墓地公园照片的事,却突然问起她电话的事来,自己也觉得
奇怪。 “ 唉,老头子打来的,说他去奥西瓦了,又不能回家吃饭, ” 沃伦太太有点
愤恨地摇了摇头, “ 哼,他总是忙得回不了家门。 ”  “ 沃伦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
 “ 经营墓地,唉,他心里没有我了,只有墓地, ” 她用指甲轻轻刮门上的一处污迹,
那双描蓝的眼睛都快成对子眼了。 “ 是照片上的那片墓地公园吗? ” 我问。 “ 就是
那片混帐墓地! ” 她看也不看那照片一眼, “ 那片土地是我带来的嫁妆,他……他
把它变成了墓地,还以我的名字命名,说我是凯塞琳娜墓地公园的主人。可我恨不
得把墓地毁掉,他才是墓地的真正主人呢,他天天死在墓地上,墓地是他的一切了。
 ”  “ 生意怎么样? ” 我蹲在地毯上擦门槛上的污迹,疑惑地问道。令我感到疑惑的
是,既然沃伦先生天天扑在墓地上,那么狂热地投入,生意一定不错,但从照片看,
墓地公园倒是大得很,可绝大部分是杂树林,还只有很小一部分开发成了墓地。 “
生意倒不怎么样,可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只凭一股狂热劲儿,一天到晚瞎忙乎, ”
沃伦太太说,她背对着我,现在弯下腰去擦滑门玻璃的下部,横裹着的毛巾下,几
乎她的整个屁股都翘现在我的面前。皮肤很老态了,可形状依然优美,富有弹性,
在两瓣屁股的凹陷处,稍下面的是微微突起的火山口,稍上面,缭乱的黑茅丛掩抑
着一口神秘的古井,给人以深不可测的感觉。 “ 不过,也不能全怪老头子笨,那地
方也确实偏僻了一点儿,周围人很少,顾客也就少了, ” 她说。 “ 什么地方? ” “
伊桃碧谷, ” 随着她擦门玻璃的往复运动,她的两瓣屁股凹陷里的火山口和茅丛古
井也有节奏地律动,像是在跳一种未名的舞蹈。 “ 伊桃碧谷? ” 我惊讶地问道。 “
伊桃碧谷, ” 她见我表示惊讶,不解地回头望我一眼, “ 是的,伊桃碧谷,那地方
人迹罕至,偏僻是偏僻了一点儿,但风景优美宁静,完全是世外桃源,确是个做墓
地的好地方,长眠在那里,真能得到安宁呢。 ” 她扭头看娱乐室墙上那张墓地公园
照片,停顿了片刻,问我: “ 你觉得那地方怎样? ”
  我望着那幽静的地方,没去看墙上的照片,小心地推敲用词: “ 那是温柔的故
乡,人从那里出来,摸爬滚打,浪迹天涯,仍会念念不忘,经常回乡探访,热恋着
那地方,总有一天,人又要永久回到那温柔故乡,一了百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瞧,你说得转弯抹角,文绉绉的,真要把人家搞糊涂了,不就是 ‘ 从土里来,归
土里去 ’ 吗? ” 沃伦太太回头望我一眼,抱怨似地说道, “ 这正是我那该死的墓地
公园的广告词呢,你愿意去凯塞琳娜墓地公园逛逛吗? ”  “ 如果完成了这门的活儿
时间还早的话,我还得回公司报到呢。 ”  “ 你们几点下班?四点钟?现在都快三点
钟了,即使你现在走,你又不驾车,从这里搭 TTC回你们公司,至少也得花四十多
分钟,你回到公司就下班了,何苦呢? ” 她转过身,蹲下来擦活动边门的最下部,
有意无意间亮出了茅丛掩抑中稍稍张裂开来的古井井口,也许她以为既然我已在浴


137 ↓



室里见过她的裸体,那么在我面前大方点,没必要躲躲闪闪了, “ 去吧,去逛逛凯
塞琳娜墓地公园,坐我的车,我今天闷得很呢,现在就去,好吗? ”  “ 得把门擦完
才行啊, ” 我有点为难地说。 “ 你怕我不给你钱是不是? ” 她说着就将手中的卫生
纸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去到了楼上,一会儿就拿下来一张支票,把它交到我手里:
 “ 拿着,检查一下你们公司的名字和资金数目,看有没有写错。没错吧?好,现在
这门完全归我了,擦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愿另外花钱请你替我擦门了。我们这
就出发。 ”  “ 我不会叫你另外花钱的,我得把门擦干净才成嘛, ” 我蹲在地毯上着
急地说。 “ 真是死脑筋, ” 裹毛巾的沃伦太太走近我,向我伸出手来, “ 来,把卫
生纸给我。 ” 她站得这么近,我抬头就能赫然看见毛巾下面她那黑色卷毛的生死门
户了,我还能闻得着那里面释放出来的迷人气息,在这种气息里我瞟了一眼墓地公
园的照片。 “ 别发傻了, ” 她从我手里夺过卫生纸,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 你喜
欢这样呆着吗?你想呆在我这里不走了吗?来呀,把手伸给我,起来!这就对了!”
她竟有这么大力气,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拉我站起来的时候,她自己差点往后倒
了,便双手用力抱住了我。她裸露的臂膀冰凉,我感觉到我们肚皮之间的子夜坚强,
我怕再这样僵持,会弄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来,便答应了她去逛逛凯塞琳娜墓地
公园的要求。
  沃伦太太很高兴,她去楼上穿了套深色服装,便驾车带我去墓地,可我老为没
把她的门完全擦拭干净担心。我们驱车经过大片大片的工厂区和闲置的空地,一路
上我甚至无法在脑海里驱除反复擦拭沃伦太太的门的机械动作,直到下车走进确实
有点偏僻的凯塞琳娜墓地公园。墓地公园比照片上显示的要凄凉得多,墓地上一个
人也没有,只看得见公园杂树林边有一对情侣手牵着手闲逛,林子上偶尔几群安大
略湖老麻雀飞来飞去,没想到多伦多的伊桃碧谷里还有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公园
开发出来的墓地里石碑林立,有的坟墓前摆放着干枯的花朵,有的墓碑上竖立着十
字架,和各种各样的石头雕塑,飞翔的安琪儿,带翅膀的天使,带头罩的感伤女人,
还有沉思者,日晒雨淋使它们身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像是它们整个身体曾经流泪。
沃伦太太滔滔不绝,我却没有心思听她说什么,想到这些坟墓里躺着一具具流失了
肉体的骨骼,我不寒而栗,后悔跟她到墓地来。人生可怜又简单:世上走一回,生
之门死之户,子宫和坟墓。没有什么比想到这一点更泄气的了,我心里感到沮丧和
难受。阴阴的天空突然下起雪来,在沃伦太太仿佛自言自语的说话声里,我似乎听
到一片片雪花飘落坟头和墓碑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好冷,真想扯着嗓子尖叫几声,
我真有这种尖叫的欲望。旁边一个女童的小坟,还让我想起了可怜的小妹妹,幸好
小妹妹的坟不在这天寒地冻的加拿大,而在那相对温暖的中国南方。在死人沉睡的
墓地里,沃伦太太滔滔不绝地老头子长老头子短,我实在忍耐不住,便尖声地嚎叫
了起来,嚎叫声在北美荒凉平原的飘雪天空里经久回响,林子里的麻雀也突然惊慌
地乱飞起来。沃伦太太被我突如其来的嚎叫吓得个半死,林子边那对雪中漫步的情
侣也停下了脚步,往我们这边张望。我停止了嚎叫,向沃伦太太道歉,说我不过想
开开玩笑,没有故意吓她的意思。她轻捶着自己的胸膛,说她的魂都给我吓掉了。
我帮她轻轻拍背,反复道歉,她才平静了下来。她问我是不是在这死人堆里感到害
怕,我说有一点儿,她又问: “ 那你喜欢自己将来葬在林子里吗? ” 看着林子上面
一群群飞来飞去的安大略湖老麻雀,烦都烦死了,我便摇了摇头。 “ 我和老头子给
自己在林子里留了个地方,将来我们就葬在那里, ” 沃伦太太用手指了指树林靠公
园角落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丝模糊的微笑, “ 就在那里,靠公园角,那里将最后被
开发出来,按照现在这种开发速度,我们在那树林里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受打扰。
嗯,让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也许你会喜欢。 ”
  沃伦太太领我沿公园里一条蜿蜒的小溪前行,来到溪边林子附近一口茅丛掩抑
的古井旁,这使我想起了原先裹毛巾蹲下来擦拭活动边门的她。 “ 这可是宝啊,玛
雅人的古井! ” 沃伦太太指着茅丛古井对我说, “ 按照你们中国人的风水,这可是
风水宝地呀,你喜欢这地方吗? ”  “ 这地方倒有点意思! ” 我说。这地方确实他妈
的有点儿意思,茅丛里的一口古井!雪花从茅丛的缝隙飘漏进黑暗的古井里消失了,
我听不见雪花飘落井底水面的声音。圆柱形的井壁是由一块块石头垒砌起来的,井
口部分的石块上爬有一些暗绿的地衣,我跪在石块上,一只手撑在井口边,一只手
撩开茅丛,望向井底。穿过地球黑暗的长长隧道,我的影像碎映在地球那面破碎的
天空上,我真的想嚎啕痛哭一场。如果不是雪花不停地飘落在井底的水面上,我也
许会看得见自己完整连续的影像。井底是什么水呀,那是这片墓地坟堆里流出来渗
进井里的尸水呢,要是在中国南方,古井尸水里据说会聚满了吸血的蚂蝗。 “ 小心!
别掉进去了! ” 沃伦太太叫道。她这一叫,倒让我真的产生了往井里栽下去的几乎
不可抗拒的冲动,但想到自己悬浮在刺骨的尸水里,全身叮满了恐怖的蚂蝗的可怕
情形,我浑身打了个寒颤,慌忙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 看得出来你对这口古井感
兴趣,好吧,就在这井边给你划块坟地吧, ” 沃伦太太显得兴致很高,她走近那口
古井,用手指在井边划了一片长方形的地方来, “ 对,就在这里,这就是你的坟地。
跟你说实话,这是风水宝地,你是知道的,但我可以给你优惠,你还可以分期付款,
这样你就用很少的钱,为自己买到了最好的坟地,那你就可以放心地享受这个世界
了,不必担心身后的归依,你死后,就长眠在古井旁安息,阿门! ” 她在胸口划了
个十字,望一眼飘雪的天空,嘴里还念叨一阵法语,就好像我已经命归西天,安葬
在这里,她正为我祈祷呢。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和一张名片递给我,那是墓
地公园的广告,和她自己的名片,凯塞琳娜墓地公司董事长,这么说来,天天扑在
墓地公园事业上的沃伦先生,就是凯塞琳娜墓地公司首席执行官了。我真是哭笑不
得,我飘洋过海,大老远从中国跑来,就是为了把自己埋葬在北美洲这荒凉平原的
玛雅古井旁的?在这天寒地冻的加拿大,我感到我埋藏在冻土里的尸骨好冷好冷!
如果自己不埋葬在这里,那么又埋葬在哪里呢?或者我落叶归根,把自己埋葬在中
国?其实随便埋葬在哪里都可以嘛,只要在地球上就够了,要是自己没被埋葬在地
球上,而被埋葬进了中空的月亮,红色的火星,或者自己的尸体被扔进真空的宇宙
成为无目的漂泊的太空垃圾,那我也不会感到沮丧。在沃伦太太家里我就又渴又胀
了,好不容易忍到现在,我终于顾不了那么多,张嘴抬头朝天接吃了一阵雪花解渴,
又想往古井里撒泡儿尿,于是我鼓起勇气问沃伦太太: “ 我能撒泡儿尿吗? ”  “ 嗨,
你撒尿也要向我请示? ” 沃伦太太笑着嗔怒道。 “ 你是凯塞琳娜墓地公园的主人嘛,
不向你请示向谁请示?我能往古井里撒泡儿尿吗? ” 因为尿胀得厉害,我胆子倒大
起来,没等她回答,我便说: “ 你答应了?那你转过脸去。 ” 我走近古井口,也不


138 ↓



知道身后的沃伦太太是否已转过脸去,或者闭上了眼睛,我真的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掏出早已硬梆梆的家伙,带水汽的桔黄色液体,便像无数颗迫不及待快速连续射
出的远程道弹,飞上了雪花飘舞的天空,越过了古井井口,我只好后退好几步,让
连珠导弹穿越掩抑的茅草,攻入幽暗的井口,使导弹的落点稳定在井底的水面上,
因为我听得见井底传来的急促水响,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了,就跟我在韶
山竹林和花明楼后山撒泡尿一样痛快。林子边那对情人转身往那边方向走去。 “ 嘿 
嘿嘿嘿……。 ” 听到身后沃伦太太掩饰的笑声,我一下子焦虑起来,牛市受挫转变
成熊市,连珠导弹便改变了航道,我只得迅速走近井边,保持井底落弹点不变。沃
伦太太一边埋怨我没完没了,一边在后面吃吃地笑。我在飘舞的雪花中打了几个寒
战,成线的连珠导弹变幻成散落的佛珠。终于完成这次发射行动,我感到浑身轻松。
我将凯塞琳娜墓地公园广告册和凯塞琳娜 · 沃伦的名片,塞进了连衣工装的口袋里,
告诉沃伦太太我会考虑这块坟地的,然后叫她开车送我到离我租住地方最近的街道。
晚上我做了个为沃伦太太擦门的梦,不过这门开在她的墓地公园的地面上,它通往
一个形而上的世界。
  我在门部里日复一日地打造形而下的物质门,都快有点儿麻木了,一个偶然机
会,使我对造门有了一个从形而下上升到形而上的状态飞跃。事情是这样的,因为
我是门部技术骨干,被派到建筑展销会上为公司布展。销售部经理罗德尼先生发现
我不但安装滑门非常利索,而且会美术,有很强的空间感,又懂电脑,展销会后便
说服公司将我调到了销售部,因为销售部正需要一位应付顾客独特要求的门的电脑
设计员。于是我疯狂地陷入了形而上的门里,上班在电脑里设计顾客特殊需要的门,
下班也没有闲着,自己没有电脑,工余时间我便泡在有电脑的省、市图书馆或者多
伦多大学的图书馆里。我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对门进行了哲学、宗教、美学、心理
学、历史学、法学以及经济学的研究、分析、思考和想象。我揣摩每位特殊顾客对
门的特别趣味和独特要求,发挥出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在电脑的模拟空间里设计出
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门来。我不但应顾客的特殊要求设计门,我还原创设计出形形
色色的门,让顾客进行选择。我设计出来的各种形而上虚拟门,使变位门窗公司门
的销量比往年同期有一定增长,但这却害苦了将它们转化生产成形而下物质门的门
部的家伙们。斯多洛夫给气炸了,公司把我从门部调走,不进行补员,还叫他不去
送货了,回门部接替我做的活儿。公司说,虽然门的销量比往年同期有一定的增长,
但冬天的工作总量比夏天还是少多了,门部今年没像窗部那样大量减少工时,就算
不错了。斯多洛夫感到恼火,要把我设计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虚拟门,按照图纸和说
明转化生产成形而下的物质门,无论从选材、度量、下料、制做和装配都有几乎难
以逾越的障碍,他往往不得不向我请教和求援,才能克服这些障碍,完成任务。而
向我请教和求援,是他最不乐意的事情了,一方面因为我在门部时他处处为难过我,
自己心里有愧,另一方面他不愿在自己的老部下面前放下架子请教和求援,但他却
不得不这么做,这使他感到恼怒。其实我在向他解答设计图上的疑难,和帮他想办
法解决形而上虚拟门转化成形而下物质门的技术问题时,态度是诚恳与和善的,没
有半点报复他的意思。我出色的特殊门设计工作,不但在门部那里没有得到理解,
公司技术部对我也表现出或明或暗的愤怒,因为他们觉得我是在抢他们部的饭碗,
尽管他们负责所有常规窗、非常规窗以及常规门的设计工作,而我只不过承接了所
有非常规门的设计以及常规门的改良工作。技术部妒忌我非常规门的出色设计工作,
因为这使他们保守和低效率的门窗设计工作显得太逊色了。他们更痛恨我对常规门
的改良,他们简直不能原谅我,因为常规门是他们设计的,虽然我只对常规门设计
的局部做一些改动就使常规门质量获得了飞跃,但他们认为这使他们的原创设计变
得没有了多少意义。
  门部与技术部的妒忌和怨恨的确叫人恼火,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陷入了形而
上门的狂热里。我根据罗德尼先生送来的特殊门的订单,和顾客简短的特殊要求描
述,揣测和想象顾客真正想要的门,我先在纸上画特殊门的草图,然后再画进电脑
里,在三维设计软件中修改设计。有时我迷失在电脑虚拟的三维空间里,无端地陷
入沉思。门是出入口上的开关设备,门就是出入口。门是起点,也是终点。当我从
沉思中醒来,一个完整的特殊的门,往往已在虚拟世界中诞生,如果我自信设计达
到了顾客的要求,我便把它打印出来,交到门部斯多洛夫手里,由他去负责将虚拟
的门,转变成实在的物质门。但不管门部的斯多洛夫和日库卡以及度厘迦怎样努力,
甚至再加上我的指点,他们造出的物质门跟我脑海中的门总有点不一样。幸好顾客
一般都能高高兴兴地接受它,但我自己心里,对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也许,我脑
中的门,正是柏拉图所谓的理念的门,它是所有由此产生的设计虚拟门和生产物质
门的样本。作为样本的理念门是唯一的,由此产生的设计虚拟门,则可以被不断地
拷贝成无数同一的自己,而由设计虚拟门复制生产出来的物质门,无论它们有多少
个,单一的物质门之间都有一定的差别,比如说在材料选用、粘液多少、装配松紧
等等方面都有差别,尽管这些差别也许很微小。作为唯一样本的理念门,却又多么
难以捉摸,易于飘逝,简直无法把它永恒地固定在那里。而应顾客要求,在我脑中
产生的理念门,往往与顾客自己脑海中的理念门不同。顾客脑海中的理念门常常是
模糊笼统的,支离破碎的。有时顾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理念门究竟是什么,也不知
道究竟需要什么样的门,这时我就要通过电话跟顾客交流,了解门所在的房屋情况,
和顾客自己的一些情况,然后通过感觉、分析和想象,在我脑中创造出顾客真正需
要的理念门。这种互动的创造理念门的过程有点麻烦,但我倒不怎么讨厌它,因为
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嘛。
  为了在脑海里创造出符合一个顾客特殊要求的理念门,我在办公室打电话找到
了那位名叫斯蒂法妮 · 迈尔斯的顾客。她接电话时好像比较小心,当知道是我,一
个为她设计新门的设计员,她便有点激动了,求我快点为她设计新门。 “ 我会尽量
快的, ” 我说, “ 但我得弄清楚你究竟需要什么样的门,订货单上你列的条件实在
太笼统了。 ”  “ 对不起,我不太会填表, ” 她抱歉道, “ 我讨厌所有的表格和信件。
 ”  “ 别紧张,我只随便跟你聊聊, ” 我用轻松的口气说, “ 你是什么房子?半个楼
还是排屋? ”  “ 都不是。 ”  “ 那么你是独立屋罗? ”  “ 不是,我是半独立,正因为
是半独立才有这么麻烦,本来我的门还挺好呢。 ”  “ 那你为什么要换门? ”  “ 唉,
说来话长。 ”  “  没关系,你说说看。 ”  “ 与我相连的另外半栋房子里住着个好管闲
事的酒鬼。 ”  “ 他很讨厌吗? ”  “ 又讨厌又恐怖。 ”  “ 此话怎讲? ” 我望着窗外飘
舞的雪花问道。 “ 告诉你吧,隔壁这酒鬼是美国佬,据说是因为跟老婆闹僵了,来
加拿大买房只身居住的,可我就这么倒楣,他竟成了我的邻居,……你在听我说吗?


139 ↓



 ”  “ 听着呢,你说吧,这酒鬼怎么了? ” 电话线那头沉默了一阵,接着她又说了:
 “ 他夏天帮我修剪草坪,冬天帮我铲雪。 ”  “ 那他可是个好人, ” 我肯定地说。 “
当初我也这么想。开始他偶尔硬要帮我修剪草坪和铲雪,我都随他去了,我心里也
很感谢他,尽管我已把修剪草坪和铲雪的事包给别人做了。 ”  “ 你是得感谢他,这
样的好人并不太多。 ”  “ 可是后来他帮我剪草铲雪越来越勤了。 ” 听上去,她有点
烦躁。 “ 那不更好吗?有人帮忙可是件好事情,社区里大家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
你如果心里过意不去,可以付他点工钱嘛。 ”  “ 我提起过付工钱的事,他不但不要,
还很生气。 ”  “ 他可真是个活雷锋了, ” 我说。 “ 你说什么?他是谁来着? ”  “ 没
什么,你继续说吧, ” 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跟他提什么雷锋来了,也许因为雷锋
是湖南老乡的缘故,他的名字我有时候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就像我一不留神,有时
嘴里就冒出个蔡伦、毛泽东、魏源、曾国藩、彭德怀、刘少奇、黄兴或者蔡锷什么
的名字来一样。 “ 这样替我包剪草或者铲雪的人就几乎没事可做了。 ”  “ 这还不好
吗? ”  “ 好什么呀,包工费我还不照样得出。 ”  “ 你至少没有多出钱嘛,给包工或
给那个……酒鬼,不是一样吗,只要你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雪铲得干干净净,
不就行了吗? ” 我突然想起来,她怎么那么傻呢,终止包工不就得了吗? “ 你不包
了,由那酒鬼替你免费干活,你还可以省下一笔开销,何乐而不为呢?又不是你要
酒鬼替你免费做事的,是他自己硬要这样,你也就用不着心里不安了。 ”  “ 我确实
把什么也没做白拿工钱的包工给辞了,可这时麻烦就来了, ” 听得出她的心情有点
烦躁。 “ 有什么麻烦? ” 我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风雪问道。 “ 什么麻烦?我草坪里
杂草丛生也没见他来剪,我车道和前坪人行道雪深得都没法开车没法走路也没见他
来铲! ” 她愤怒地说道。 “ 喂,我说,你丈夫迈尔斯先生为什么不可以除除草铲铲
雪呀?他是懒还是因为身体不便? ” 沉默。
  我望着办公室的门发呆。接着我听到电话线那头传来啜泣声。 “ 怎么啦? ” 我
担心地问道。 “ 他两年前因车祸死了, ” 她抽泣着说。 “ 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的,我不知道他……, ” 我沉默了一阵, “ 那酒鬼不帮你了也好,你再请人做就是
了。 ”  “ 他不帮我做,让我的草坪杂草丛生,车道无法出车,就是为了我去求他,
可是我不愿求他,我请人来做。 ”  “ 你做得很对,别去求他。 ”  “ 可每次我请了人
来做,他就也来做了,别人除草,他也推部除草机来除草,别人铲雪,他也扛把大
铁锹来铲雪。我一分钱也没少给那些我请来做事的人,可我受不了他们嘲笑的语调
和神情。我真的受不了。 ” 我感到奇怪,那酒鬼难道就没事可做,天天盯着斯蒂法
妮 · 迈尔斯的庭院?我问: “ 那酒鬼究竟是做什么的?他哪有时间天天盯着你家的
动静呢? ”  “ 是呀,我也奇怪呢,他整天整天地呆在家里,很少见他出去,只偶尔
见人来找他,他究竟靠什么来养活呢? ”  “ 难道靠他在美国的老婆养活? ”  “ 嗯,
有可能, ” 她说。 “ 也许他发了财,到加拿大来过安逸日子了? ”  “ 也有可能,这
混蛋! ”  “ 他穿得怎么样?他家看上去豪不豪华? ” 我望着窗外漫天的暴风雪问道,
已经下班了,公司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回家,我却被斯蒂法妮的故事吸引了。 “ 他
穿戴得并不怎么样,像个邋遢的房屋装修工,他自己的草坪倒总是剪修得整整齐齐,
他的车道和坪前人行道的雪也经常铲得干干净净,还撒了不少粗盐。 ”  “ 这么说来
他也不像个坏蛋,譬如说隐居起来的杀人逃犯什么的, ” 我说。 “ 唉呀,你这没良
心的,真是吓死我了,希望他不至于是那类穷凶极恶的家伙。 ” 为了安慰她,我说:
 “ 也许他中了头彩,到加拿大来过隐居生活,没准他还是个千万富翁呢。 ”  “ 谢天
谢地,希望如此。 ”  “ 看他行事的方式,你可别指望他的财产, ” 我开玩笑说。 “
你真坏,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 她在电话里有点气愤地说, “ 我只是希望他不是个
罪大恶极的家伙,我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哩。 ”  “ 我只开开玩笑嘛,你当真了?嗯,
那你不请人做事了? ”  “ 我没法请人做事了,我说过,那样我受不了。 ”  “ 那你家
总是杂草丛生,或者雪封道路? ”  “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当然他偶尔也来帮我除草
铲雪。 ”  “ 这影响到你家的美观和方便吗? ”  “ 唉,别提了,我家前庭后院简直像
废弃的荒屋,杂草丛生,乱七八糟的,社区还有人就此投诉,弄得市政厅来信向我
警告。 ”  “ 这家伙究竟搞什么名堂? ”  “ 搞什么名堂?我家常常雪封道路,没法出
车,他就来敲门要我乘他的车出去买东西,我当然不愿乘他的车,也不愿他开我的
车,事实上我的车也开不出去,如果他把雪铲了,我会自己开车出去,我才不要他
来开我的车呢。 ”  “ 那你怎么办?你上班坐TTC ?出去买菜打的? ”  “ 不这样怎么
办呢?可打的往往是那家伙叫的车。 ”  “ 怎么会是这样呢?你自己不能叫的士吗?”
我感到奇怪。 “ 我是需要买菜的时候才去叫的士,可那家伙算得很准,总是在我要
去叫的士之前几天,给我叫来了的士。 ”  “ 你不坐他叫来的的士不就得了吗? ”
   “ 我是不想坐他叫来的的士,但他每次叫车来,都亲自来敲我的门,请我打的,
 ” 斯蒂法妮有点无可奈何地说, “ 他说他知道我要买生活必需品了,我不去坐车,
他就总交点钱给司机,因为的士司机讨厌被骗,不乐意白跑一趟。这样次数多了,
总让他为我花钱,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后来我也只好坐他叫来的车了,只是我坚持
要自己付的士费。几次他都想跟我一起坐车,帮我买菜。我不答应。但后来他说他
想跟我一起去商场,为他自己买菜,他说他不会选菜,也许我可以帮他忙。他特别
声明,他愿意付一半的士费。看他说得那么诚恳,他又帮过我很多忙,我帮他选点
菜,让他跟我一起坐的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当然也不会小器到真的要他
负担一半车费,我不要他负担任何车费。这样,我帮他选菜,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帮
我买菜,帮我把菜从的士上提进我的家里,我简直都不好拒绝。 ”  “ 他大概对你有
意思吧?他对你说过什么表达自己感情方面的话没有? ” 我问。 “ 他不太说话,也
从来没跟我提这方面的事,因为我对他实际上很冷淡。 ”  “ 其实你也用不着对他很
冷淡,邻里之间互相照应帮忙也是件好事,用不着害怕,也许他不太为你铲雪只是
想借机接近你呢。嗯,请问他多大年纪了? ”  “ 他多大年纪了?我怎么知道?大概
比我要大十来岁吧。 ”  “ 你小学毕业那年肯尼迪遇刺? ” 我突然问。 “ 什么?肯尼
迪遇刺那年我才出生呢,你问这个干嘛? ”  “ 开个玩笑, ” 我无声地笑道。 “你呀,
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可烦透顶了,他帮我提菜进屋里来,发现我水龙头漏水,便帮
我修水龙头,发现我卫星电视信号不好,便帮我修理卫星天线,发现空气中有股味
道,便帮我换暖气机空气滤片,发现…… ”  “ 哪来这么多发现?他快成你房子的维
修工了。 ”  “ 岂止维修工,他简直快成我的男保姆了!他帮我变更有线电视公司,
使我的电视费用下降,帮我申请电话留言服务,这样我就可以接获所有电话信息,
他还帮我修剪室内花卉,调整室内灯光和电路,甚至帮我从图书馆借来浪漫小说,
从录像店借来各种精彩电影录像,害得我对电影也开始感兴趣了,我喜欢《飘》、


140 ↓



《教父》、《塞尔玛和露易丝》、《肖申科的救赎》……。 ”  “ 你喜欢《肖申科的
救赎》? ” 这使我感到惊奇,她喜欢前面三部影片还说得过去,她喜欢《肖申科的
救赎》我就有点不理解了,这是我来加拿大后在西人影院看的第一部电影,看了这
部监狱题材的影片之后我好几天都心情沉重,而她却喜欢它,真是怪事。 “ 我喜欢
肖申科追求自由的执着,他竟然能花一二十年时间挖洞,并终于逃脱,获得自由,
真是了不起的奇迹,一定是上天暗中保佑他, ” 她虔诚地说。 “ 你大概觉得生活有
点苦闷吧? ”  “ 在见到他之前我感到有点苦闷,见到他之后我感到烦躁和恐惧。 ”
 “ 你是说肖申科? ”  “ 不,我是说这个酒鬼,我觉得自己简直被他控制了。我有条
小北京狮子狗,斯芬克斯,我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这酒鬼带出去溜几次之后,它变
了,不听我的话了,常常神不守舍想到房子外面去,直到他来带它出去遛达。唉,
也不知他使的什么魔法,斯芬克斯中了邪似的,只听他的使唤,这真使我心力交瘁。
 ”  “ 那你就让他带斯芬克斯出去遛达好了,反正是他自己愿意的。 ”  “ 他把斯芬克
斯的心都抓走了,这还不算,他见我房子里有老鼠,自己便专门养了只大黑猫,溜
狗的时候用笼子将黑猫带到我房子里捉老鼠。我的天哪,你没看见,那才是猫捉老
鼠,警匪大战呢,那样貌阴险可怕的黑猫在我家里翻箱倒柜,简直闹翻了天!酒鬼
溜狗回来之后,将那猫关进笼子,就慢慢帮我精心收拾被黑猫弄糟的屋子。他回到
自己的家,那混帐黑猫偶尔还会溜到我屋后一声不响地转悠,我那变蠢了的斯芬克
斯,却能知道黑猫就在外面。这时斯芬克斯便丧了魂似地在房子里窜来窜去,让我
寝食不安。我把斯芬克斯放出屋外,让它和黑猫在屋后有顶蓬的阳台上亲热一阵,
黑猫才回他家,我也才能把斯芬克斯抱进屋里来。 ”  “ 冬天屋外可是很冷呀,冻着
了斯芬克斯咋办呢?不如放黑猫进屋与斯芬克斯亲热,这样也不会让它们着凉呀,”
我说。 “ 把黑猫放进屋来跟斯芬克斯亲热?它进屋闻到老鼠味就会发起疯来,那我
才控制不了呢。所以我现在绝对不让黑猫进我的房子了,去他的捉什么老鼠!老鼠
也没有这黑猫可怕。现在他来溜狗我也决不会让他的黑猫到我的房子里来,顶多让
狗和猫在屋后阳台上亲热亲热。可我不能老是黑猫一来我就去开门放狗吧,那多烦
呀。 ”  “ 这的确够烦人的, ” 我表示同意。
   “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设计一个特殊门的原因,你明白吗? ”  “ 老实说,我还不
太明白,你究竟要一个跟狗和猫有关的,什么样的特殊门呢? ”  “ 我想在门的下面
一角,留一个斯芬克斯可以自由出入的小孔,却能把黑猫挡在外面。 ”  “ 你的意思
是黑猫比斯芬克斯个头还大? ”  “ 大得多了,简直像只肥树熊呢,斯芬克斯可是个
小不点儿。 ”  “ 猫狗最大的部位是体积不能变化的头部,我需要狗和猫头部的三维
尺寸,做为你门角洞孔大小的依据。 ”  “ 好吧,这样,我量出来之后把尺寸传真给
你,行吗?哦,另外,小洞还要保证不灌进外面的冷风和走失屋内的暖气,能做得
到吗? ”  “ 没问题,只是……为狗在这么贵重的新门上开小孔值吗? ”  “ 怎么不值,
斯芬克斯可是我的命根哪, ”  “ 嗯,要是斯芬克斯长大了咋办呢? ” 我问。 “ 它已
经是老狗了,就这么个小不点儿,不会再长了。 ”  “ 或者,那酒鬼另外养只可从你
门上小孔自由出入的小猫来捣蛋,怎么办呢? ” 她沉默了一阵,叹气说: “ 是呀,
他养只小猫穿过我门角的小洞来捣蛋咋办呢?这我可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这该
死的酒鬼!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  “ 你这么恨他吗?他没欺负过你吧?或者,想占
你的便宜? ”  “ 没有。就因为他对我做的几乎都是给我帮忙,我才没办法拒绝他,
或者把他从我这里赶走。 ”  “ 他对你没有任何爱的表示? ”  “ 也许我不知道,有一
点倒可以肯定,他想讨好我。 ”  “ 是呀,不然他就不会老来帮你忙了,尤其是你并
不领他的情。 ”  “ 领他的情?天哪,简直是恶梦!我本能地讨厌他,讨厌他无视我
的个人自由,讨厌他得寸进尺的好心帮助,他扰乱了我平静的生活,使我生活在恶
梦中。现在附近的人都以为他跟我之间有那种关系,唉,你说,叫我怎么做人? ”
 “ 也许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 我说。 “ 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 她突然压低了
声音。 “ 什么事?你说吧。 ”  “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楼上写东西,从窗户里我
看见那酒鬼在他自己屋前草坪里,跟四个六到十岁左右的小孩(一个男孩,三个女
孩)玩扔抢橄榄球的游戏,天啊,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  “ 你看见了什么? ”  “ 在
扔抢橄榄球的过程中,他不断地抓抱起孩子们,把他们摁在自己的胯下,或故意抱
住他们倒在草地上打滚,还隐秘地无意似地与孩子们发生令人发指的身体接触。 ”
 “ 就在他屋前的草坪上?他这么大狗胆,不怕别人看见? ” 我感到震惊。 “ 简直狗
胆包天!你没看见当然不敢相信,所以我也不敢告诉其他人,没有人会相信我,以
为只是我的诬陷。 ”  “ 你可以报警嘛, ” 我说。 “ 我只恨当时没用摄影机把这一切
录下来,我有一台日本造的小型摄影机,但当时摄影机放在客厅里,而我在楼上卧
室。再说当时我吓坏了,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它录下来,其实那段时间很长,大
约有个多小时。那个星期天下午我们这条街静得要命,偶尔也有人或车辆走动,他
还会跟走动的人或车辆点头招呼呢,他们肯定发现不了他的行径,因为他做得很隐
秘,即使别人看见,乍看也以为不过是无意的,而且是那么小的女孩子,想想都罪
过。只有像我这样从附近的窗户里细心观察的人,才能发现。我不知道那天下午附
近房屋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暗中观察他。后来孩子们玩累了,便跟他一起进了他的屋
里。天哪,他把小孩子带进家里!我的心都提起来了,我真不敢想象他屋里会发生
什么事情!我真的不敢想象!大约个把小时,孩子们从他家里出来了,出来时笑眯
眯的,嘴里嚼着糖果,还跟他道再见,只是我注意到他们的服饰比进他屋之前更加
不整了。天哪,我不敢想象,想想都是罪过!那天以后,我还偶尔看见那几个小孩
(不一定总是一起,有时是一个,两个,或者三个)进他的房子,在里面呆半个小
时或者一个小时,然后嚼着糖果笑眯眯地出来,跟他说再见,他们衣冠倒没有怎么
不整。我有时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多疑了,不过我知道那天我看见的是真实的,至于
他把孩子们弄进家里究竟对他们做了些什么,我真的不敢想象。希望里面没有发生
过我不敢想象的事情,上帝保佑他们!从那以后,我逐渐拒绝他为我修理和打点房
子,最后干脆不让他进我家门,他硬要帮我提菜,也只能提到前面阳台上…… ” 突
然我听到电话里有人敲门,然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 哦,天哪!对不起,酒鬼
来了。我会把猫狗的头部尺寸传真给你的,再见! ” 她挂断了电话,让我在电话线
这头,望着窗外的暴风雪发呆。
  设计特殊门是一种难得的经验,脑中理念门借助艺术、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知
识,成功地转化成空间数据的虚拟门。在我虚拟门电子档案里,现在已经累积了自
己设计的成百上千稀奇古怪的特殊虚拟门,其中很多门是我凭空设想的,有些门还
是梦里的产物,因为我自从着手设计特殊门以来,晚上我常常在梦里不倦地设计门,


141 ↓



甚至白天我发呆的时候,脑子里也会自发地生出各种令人惊叹不已的理念门来。好
在计算机虚拟空间可以容纳任何理论上的三维门,甚至在我的电子档案里还存入了
一些在时间中不断变化绵延的门,那些门有时候会把你吓个半死。我调到销售部设
计门,并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后,莉莉常来我办公室玩,她虽然很文静,但有点无意
识地乱动手。但她是老板视若掌上明珠的十一、二岁的小闺女,我也不便叫她在办
公室里别动我的电脑,因为这电脑实际上是他爸爸拥有的,也就是说,这电脑实际
上她也有份。有一次她在我的电子档案里点击我的一些虚拟门,无意中打开了其中
一个四维门,那是一个形状大小不断变化,柔软湿漉粘乎乎的恐怖四维门,它把她
吓得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就要我帮她设计一个逃逸的四维门,使
她在任何游戏中,当她感到厌倦、烦闷、处境危险,或者有某种无法压抑的冲动的
时候,门能按照她的愿望在游戏中立即出现,她可以通过门飞快地逃逸,她逃逸之
后门便隐匿起来,游戏中任何人神鬼仙,都无法找到和通过那扇隐匿中的门。我说
过,莉莉是天上人,不是这个凡间的,她的意象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纯洁的百合花
蕾,这么可爱的她来到凡间实在是这个世界的福气,其实我想说的是,也是我的福
气,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遇见了她,只是有一点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是把她当做小
妹妹来看待的,在我的眼里,她就是我的小妹妹。是的,莉莉,你就是我的小妹妹,
我爱你,真的,我真的很爱你,摸摸我砰砰直跳的胸脯你就知道这是真的,如果你
真能摸摸我砰砰直跳的胸脯的话。你这么天真可爱,你所有的请求我都是没法拒绝
的,哪怕要我为你摘月亮,我也要扎把长梯去摘。你要我设计四维逃逸门的请求,
确实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但我不能拒绝,我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
  我把能去的图书馆都翻了个底朝天,在图书馆里我把互联网搜查个遍,寻觅和
创造满足你安全逃逸要求的理念门。我绞尽脑汁,弄到自己脑门低烧,因为我脑海
里的理念门像太阳一般炽热,我的想象力去接近它,都有可能被它的高温熔化焚烧。
当我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眺望那炽烈的理念门,也有可能被它的光焰灼伤眼睛。有
时候我脑海里的理念门又那么遥远和飘渺,想达到或切近它,也几乎不可能。于是
我揭开马桶盖,拔下裤头坐在马桶上,手撑下巴,像罗丹地狱之门上的沉思者,思
考着门的本质。门的本质是负,是期待与渴望,是被动与受虐,因了门的负,才有
门的正,有焦虑与冲动,有主动与施虐。门的负,包容了正,阴包容了阳,黑夜包
容了白天。门是两个世界或两重空间的结合部。门是开关变量,是脉冲的有无,是
接通或者阻断,是与或者非,阴或者阳,是阴阳的变位交换。当小妹妹你坐在我办
公室的电脑前,用数码键盘和鼠标器,引领我进入那些你热衷玩耍的游戏,我的心
为你吊了起来,手里捏一把汗。那是些什么样的游戏呀,全是恐怖、残忍、血腥的
危险世界的把戏,你要么被游戏中预设或参与的机关与陷阱,动植物与人神仙怪暗
算或残害,游戏回到起点或原先保存的地方,要么就在感到危险、疲倦或者厌烦的
地方中止,把游戏保存起来。有几个游戏鬼门关那么多,你觉得一辈子也打不过,
 “ 如果我有扇随时可以逃走的门,躲避危险,那我就一定能够打过。 ”
  在你的游戏里,门将生与死,性与暴力,深沉或者肤浅,严肃或者通俗,纯洁
或者肮脏,统统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也迷恋上了这样的游
戏,你这么纯洁善良,却在那么肮脏残忍的游戏里,像一条身处充满敌意和危险的
街上的老鼠,到处乱窜。这都是数码游戏害的,数码游戏是我们这个电脑时代的迷
魂汤,这种汤灌多了,人就变得浮浅,没什么真才实学。因为数码游戏的吸引力实
在太大,对于少年儿童来说,它的吸引力,几乎是其他事务(娱乐的或正经的)所
无法匹敌的。少年儿童沉溺在这些游戏中,往往就失去了对其它事务(如文学艺术、
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等)的强烈兴趣,也失去了应该花在这些事务上的大量的宝
贵时光。他们在游戏中身经百战,不断地给自己补充粮草弹药,伤残了,自我救济
和补充血液能量,倒下死了,又爬起来,吸取经验教训,游戏重新开始。他们在游
戏里学会的是,视残忍杀戮为儿戏,在游戏中亲自动手杀害成千上万的生命,没有
半点痛苦,没有半点忏悔,有的只是快乐和刺激。一份销量很大的小报曾经刊载过
这样一篇报道,一个曾经参加 “ 沙漠风暴 ” 行动的美军退役士兵对记者说: “ 我从
小沉醉于电子游戏,老实跟你说,杀戮对我来说只是儿戏,我在沙漠上空驾机轰炸
伊拉克军队,消灭伊拉克官兵的时候,根本没把他们当做有生命的人,我只是那么
潇洒地轻轻一按,沙漠里那些蚂蚁似的人群,就在地面爆起的棉花般的烟尘里报销
了,我看不到血肉横飞,也听不到他们的嚎叫,我也基本不用担心地面的防空火炮,
因为我们完全取得了制空权,我杀他们好像是宰割摆在砧板上的鱼,他们却打不到
我半根毫毛。我指头轻轻一按的时候心里没有恐惧和怜悯,也没有仇恨,有的只是
刺激、快乐和麻木,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点无聊。 ” 这篇报道发表后,小报受到了
强烈的抨击,它被认为抹黑了美国士兵的形象。有人想起诉小报,但报社保存有那
个退役士兵的讲话录音,他本人也承认这话是他讲的,只是他现在失业了,流落在
街头,已是不名一文到处流浪的乞丐,那些想起诉的人拿他也没什么办法,这事最
后便只好不了了之。
  经过一番上及天穹下至海底的不倦搜索,和废寝忘食的冥思苦想,我的脑海里
终于形成了清晰的四维逃逸理念门:虚无;虚无里爆出一个巨大的门来,柔软湿漉
粘乎的门一层层剥裂张开,在不停蠕动中兴奋地等待,等待着穿越,穿越过后,巨
大的门便坍缩进虚无里;虚无。如果你愿意,只要轻轻一按鼠标器,这一过程会重
新再来;如果你愿意,这一过程可以永远重复下去。我管不了要把这门植入你玩的
游戏有多么困难,也许就我的时间、精力和经验来说,我无法做到这一点,但我还
是决定先把这门设计出来再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做成数学模型,转化成计
算机语言,同时用美术知识为它选择弹性系数、质感和色泽,在计算机虚拟空间里
成功地还原了我脑中的四维逃逸理念门。但在将门植入游戏方面,我遭遇了难以逾
越的障碍,尽管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我好不容易做到了在游戏过程中,先按一个
键,再右按一下鼠标器,门就从虚无里爆发出来蠕动张开,游戏中的你却无法穿越
门逃逸,虽然你没有从门里逃逸,门也会在五秒钟内坍缩入虚无里。要想让你能够
从门里逃逸,对我来说,技术难度实在太大,我不得不放弃解决这一难题的所有尝
试。在耶稣 · 基督从天堂之门里掉下来的那一天,我把自己设计的四维逃逸门,送
给你作为圣诞礼物。没想到你虽然有一点儿失望,但仍然喜欢这四维逃逸门。游戏
中虽然你不能从门里逃走,但能让游戏中的无论什么对手吓一跳,从而掩护了你的
逃跑,使你在游戏中受更少的伤害,活更长时间。看见游戏中的对手在突然出现的
门面前吓得浑身颤抖,你就高兴得格格直笑。我喜欢听到你格格的笑声,那种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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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部的气体擦过紧绷声带爆破出来的清脆声响,使我感到一种特别享受,我甚至能
从爆发出来的气体里闻嗅出淡淡的百合花型口香糖的味道。下班后我能在办公室里
看你玩几盘游戏,你坐在我的办公椅里,我静静地站在你身旁。在你喜欢的那些联
网或不联网的游戏中,我觉得比较有人情味和多少有点美感的游戏是《袭墓人》,
尽管这也照样是一个有时令人感到惊心动魄、孤独恐惧的游戏。你比《袭墓人》里
的伦敦少女劳娜 · 克劳福德幼小,也比她文静得多了。但当我看到你在电脑屏幕里,
穿戴着凸胸露肚的背心,翘屁股的军用短裤,长筒丝袜与花纹短袜,越野跑鞋与露
指手套,背一个高位小包,腰臀旁挂着枪弹盒,脑后甩着一条硬朗的马尾,手里攥
一把银色手枪,在游戏开始不久的坪里不顾一只灰色猴子的骚扰,向前后左右大翻
特翻筋斗的时候,那股获得自由解放的高兴劲儿,直让我笑痛了肚皮。不久你跑进
一个偏僻的侧院,拉动墙上一个木质门闩,你便打开了正院大门。你举着手枪,跌
跌撞撞地跑进正院大门,一只可怕的老虎凶狠地向你扑来,吓得你发疯似地捣鼓跳
跃和开枪的键纽,游戏中的你便美猴王似地不住翻腾,胡乱射击。过去你多半会被
这凶猛的老虎咬死,然后你就抱住我的腰子,恐惧地啜泣。今天你忽然想起了我为
你设计的逃逸门,便猛按门的键纽和鼠标器,从无中爆出逃逸门来,把那只斑纹老
虎吓得一溜烟逃出了正院前门。另一只老虎从后门猛扑进来,好在这次你早有了准
备,及时爆出巨大的逃逸门来,直把那老虎吓晕在树丛边,你这才轻松闯过心惊肉
跳的双虎关。历经千辛万苦,你终于打开了墓窟的门,沿着长长的阴暗的通道,进
入巨大的温泉墓窟,浑浑噩噩地沉浮在墓窟温泉里,直到你妈妈过来,硬把你从舒
适的墓窟里拉出来,带你回家。
  销售部经理罗德尼先生当着老板的面夸我说: “ 他真是个了不起的特殊门设计
员! ” 老板了解到我的工作成绩之后,很快为我加了工资,现在我的工资,跟设计
部那个骄傲的门窗设计员的工资一样高了。不过对老板来说,这工资也加得值,因
为我不但满足了定做的特殊门的设计工作,我还设计了一大堆特殊门,列在产品销
售的小册子里,分门别类,让顾客自由选择。我将自己设计的订做和供选择的门,
存进了公司的电脑里。对我自己来说,使我感到更加高兴的是,除此之外,我还创
造了许多现实中不实用(由于造价过分昂贵、做工过于复杂或者形状太过怪异等原
因),或者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特殊门(像那些变化中的四维门,二维平面中的
视错觉门等等)。既然绝大部分门是我利用工余时间,泡在图书馆里的电脑上设计
出来的,我便将所有自己设计的门(订做的、列出供选择的、和现实中不实用或不
可能存在的),都存放在自己的软盘里,也许将来用得着,我正考虑为自己买一台
市面上最先进的电脑呢。尽管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仍然抽得出时间去门部进行技
术指导,斯多洛夫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没有我的指导,他几乎无法完成将我的设计
特殊门转化成现实特殊门的工作。我倒很乐意去门部走走,不是因为我想在斯多洛
夫面前炫耀,我有时是想借机操起电枪造门,用有节奏的激情电枪声,跟隔壁窗部
厄休拉的电枪声唱和。厄休拉当然知道跟她唱和的是我,唱和中她对我调去销售部
从而使她更加孤独表示不满,但我能感觉得到,她因为仍然能够跟我唱和,心底里
还是很高兴。我们通过电枪唱和,发明了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电枪词汇,这套神奇
的电枪词汇还富有一定的表现力。我跟厄休拉没有面对面谈过多少话,但我能体会
到她丰富的感情,我们在打造门窗的电枪唱和声中,进行着丰富细腻的感情交流。
我们都盼望着唱和的时刻,但我掌握着主动权,因为什么时候到门部来由我自己决
定,厄休拉只能够被动地等待,等待我的到来,等待我电枪的歌唱。斯多洛夫最弄
不明白的,就是我怎么喜欢不时回到门部操起电枪做门,他看着我在门部里捣鼓心
里就烦得要命,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改变,他管不着我,还得经常向我请教,所
以他也不好干涉我,只是狐疑地小心问我: “ 你设计虚拟的门不过瘾,要回来弄一
弄实实在在的门? ”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难道叫我告诉他我是为了跟厄休拉唱和不
成?我只好附和着说: “ 是呀,我对造门有了感情嘛。 ”  “ 那你调回门部吧, ” 他
试探着说。要说斯多洛夫这话全假那也不对,他虽然有点恨我,但心底里还是佩服
我的。再说,要是我能回到门部来,那他就可以解放出来,再去自由自在地开车送
货,而且也不再有什么难以制造的乱七八糟的特殊门了。我感到庆幸的是,到现在
还没有人发觉我跟厄休拉之间的电枪鬼把戏。门部的人知道我的电枪声节奏向来有
点怪异,但他们以为只是因为我是个喜欢动弹的饶舌歌曲迷,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
的电枪声跟隔壁窗部的电枪声有什么关系,他们也没有从隔壁窗部众多杂乱喧嚣的
电枪声里,听出什么特别的声音来,只有我能够从窗部那一片电枪聒噪中,辨别出
忧郁而多情的厄休拉。窗部的人身处电枪声的海洋里,几乎无法听到外面的电枪声,
只有像我一样对电动机械的声音很敏感的厄休拉,能够从一片电枪噪声中滤辨出我
的电枪声来。其实我也不是对所有电动机械的声音都特别敏感,我只在门部里对厄
休拉的电枪声有那种敏锐的感觉。我在地下室侧立的大彩电上写小说的时候,听到
时断时续的嗡嗡声,以为地下室里竟然有了一只乱飞的苍蝇,我把地下室的各个角
落,都检查个遍,也没发现什么苍蝇,直到我写到插在加拿大公园草坪上的字牌“
请踏草坪 ” 时,我才忽然明白,那不是我地下室里嗡嗡乱叫的苍蝇,那是附近民居
前院草坪上传来的飘渺的除草机的声音。
  这除草机的声音,我现在听上去有点像日落国大门里传送出来的哀鸣。对于日
落国来说,这是一个特别痛苦的年头,它不得不将逮在口里的肥肉香港回吐出来,
退还给中国,放弃在亚洲的最后一块殖民地,一个月之后,它又痛失了一位富有童
话色彩和凝聚力的戴安娜公主。几年前,从电视上看见戴安娜公主像一只惊惶的老
鼠,在公共场所躲避灯光频闪的传媒追踪,她眼睛里透露出焦虑和伤感的神情,那
时我就预感到了她的悲剧,不过没想到她的悲剧会如此悲惨。我这不是放什么马后
炮,当时我看着她虹膜和下眼帘之间感伤的眼白,心里就浮现出这个念头。这美丽
的童话真地破灭,我还是感到震惊和难言的悲伤。载着戴安娜公主的奔驰车撞击在
巴黎一个隧道的梁柱上,车毁人亡,美丽童话破灭了,戴安娜美丽脆弱的躯体破碎
了,灵魂游荡在无门可逃的大地。厄休拉曾经惋惜地对我说: “ 戴安娜真可怜。 ”
这是她对我说过的仅有的几句话中的一句。
  斯多洛夫中午喝多了点酒,他在公司餐厅里话就特别多,一肚子牢骚,原来他
买的美国好望门窗公司的股票,亏得一塌糊涂,把他多年来的积蓄都赔进去了。窗
部部长德里基故意打趣说: “ 你为什么要买美国的破门窗公司股票,要是你买了我
们变位门窗公司的股票,你不就发了? ”  “ 去他妈的混帐门窗公司!门窗是空的!
什么都是空的!只有钱是真实的! ” 斯多洛夫激动地叫道,冲着印度佬德里基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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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根手指抡拨, “ 钱,钱,钱!你知道吗?没有钱,便没有了一切!没有钱,甚至
生命都没法继续! ” 斯多洛夫这番关于 “ 什么都是空的,只有钱是真实的” 的牢骚,
跟影子的 “ 一切都是虚的,只有钱是真的 ” 的言论几乎一模一样。德里基被斯多洛
夫激动的样子吓倒了,生怕他动起粗来。 “ 他要是去买了高科技股,那他就真的发
了呢, ” 坐在我旁边的度厘迦轻轻对我说,他正用几乎跟黑人一样黑的手指,抓一
把气味难闻的咖喱饭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然后将那只脏手放在自己连衣工
装的腰臀部,习惯性地搓几把,那只手就又魔术般地变得干净了。他这种手抓饭的
习惯,我一直看不顺眼,总觉得有点倒胃口。要是我相信发货员强的话,那么有度
厘迦坐在旁边,我就会吃不下饭了。强曾经跟我说: “ 你信不信?度厘迦用手指头
擦屁股! ”  “ 你别吓唬我好不好? ” 我说。 “ 这是真的!我曾经碰见那小子从蹲位
间里出来,满手是粪,还把手放在洗手槽里冲洗,我把他大骂了一顿,骂得他泣哭,
这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不信你问问斯多洛夫。 ” 我早就知道他和度厘迦之间有
矛盾,但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从一个跟度厘迦有矛盾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关于度厘
迦的坏话,我不敢太相信,但我也不愿意去证实,因为我不能相信那是真的,要是
相信了,那度厘迦坐在我的旁边,我就吃不下饭了。 “ 要不,他就用手掌将卫生纸
绕毛线似地卷包成一个纸棒捶,去擦他那混帐屁股,我真的不胡捏, ” 强向我抿起
嘴唇点点头, “ 这简直是个惊险故事,你一定会感兴趣:那天一个马桶被堵塞了,
公司男洗手间里满地粪水,引起了一阵骚动。老板叫人把堵塞的东西弄出来,原来
是一团厚厚的卫生纸。老板认为,谁大便之后将一团这么厚的卫生纸塞进马桶,一
定是存心破坏。花了大半天时间都没追查出是谁干的,老板便让公司所有职员全部
集合,说最后给一个机会坦白,要不然马上报警,查出是谁干的之后,立即把他开
除。这时才有人浑身发抖地出来招供,结结巴巴地说是他干的,不说你也知道,这
人正是度厘迦!老板说若是存心破坏,不开除也得停工三个月,度厘迦慌忙求绕说,
他不是存心的。老板说一团那么大的卫生纸,不存心才怪呢。逼问之下,度厘迦终
于坦白说,那是他将卫生纸绕卷在手上,擦完屁股后,忘了将它撕碎分几次冲水造
成的。除了那些印度人,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度厘迦用手绕一卷那么大的纸去擦
屁股,老板真的不敢相信。后来德里基出面为度厘迦说情,老板才没教度厘迦停工
了,只罚他去把洗手间清洗干净,并消除洗手间里的臭气。 ” 强关于度厘迦的这个
故事,倒似乎有一定可信度,但我仍然坚持不去找人证实,因为我不愿相信这是真
的,要是我确信这是真的,那就呆在这餐厅里再也吃不下饭了,因为旁边总有这个
该死的度厘迦!餐厅里大家的座位基本上是不变的,我的旁边永远有这个度厘迦。
要是我不相信有关他的粪便的故事,我就会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呢。我不知道右前
方那桌波兰人怎么能够吃得下饭,因为他们中有个家伙恶心得不行,大家吃饭的时
候,他会时不时掏出块花格手绢来擤鼻涕,声音还特别响亮,擤完鼻涕后就把脏兮
兮的手绢,折叠起来塞进衣兜里,下次擤鼻涕时又掏出来用。其实我也可以不来这
餐厅用餐,我可以去白领们就餐的那个餐厅,但我不喜欢看老在那里就餐的老板的
儿子格拉本,他那付目空一切的高傲模样,看了叫我恶心。
  据说老板计划退休,想让格拉本接班,但格拉本对门窗几乎一窍不通,得不到
大家的尊敬。于是格拉本就摆出那副目空一切的臭模样吓唬人,这样一来,就更没
人乐意跟他接近了。我不想去白领餐厅吃饭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愿像白领餐厅
里那些白领一样,吃饭的时候也穿得毕恭毕敬,好像在参加什么丧礼似的,我真的
一点儿也不习惯。我喜欢比较随便的休闲装,不喜欢穿得过于拘谨,如果允许的话,
我甚至乐意不修边幅,这跟我的艺术家气质有点关系。不过我在国内的时候,有时
倒乐意过过西装瘾,记得在深圳美国公司上班时,大家都穿得西装笔挺,那时我就
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这么别扭。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个比较实际的原因,那就是我自
己不开车,上下班的路途又很远,我得长时间在TTC里转来转去地瞎折腾,一身西
装很快就弄得褶皱不堪,后来我就不穿西装了。上下班路上我穿牛仔裤、便装夹克
和波鞋,在公司里我就穿皮夹克、休闲西裤和方头皮鞋,下班的时候我把它们挂在
公司更衣室我自己的衣柜里。我倒不是因为很乐意到男更衣室去换衣,那里面空气
污浊,气味难闻,但总比一边看着目空一切的格拉本,一边气鼓鼓地吃不下饭要强。
再说我在蓝领餐厅里吃饭自由自在得多,不要穿什么拘束的西装,也没什么太多顾
忌,尤其是现在在里面吃饭的人,没有一个管得着我,这叫我感觉痛快。以前我在
蓝领餐厅里吃饭也有点不自在,因为那时我还在门部,斯多洛夫是门部的头儿,他
老是给我一种时时想教训我的感觉。现在不一样了,我调到销售部去了,还是特殊
门的设计员,斯多洛夫得经常向我请教,我不用看他的脸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
更衣室里确实很难找到美好感觉,只要一进更衣室的门,不知怎么心情就会慢慢变
坏。我想弄清楚心情究竟是怎么变坏的,上班打卡之后,从推开更衣室的门开始,
我就留意心情变坏的过程。
  推开更衣室的门,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在换衣服了。今天我来得不算早,打卡的
时候只比上班时间早一分半钟。一股难闻的强烈气味扑鼻而来,那是衣柜背后墙壁
和墙角发出的霉味、几乎所有活动在更衣室里的身体的汗臭、印度人身上的咖喱味、
三个白胖波兰人腋窝里逸出的狐臭、烟鬼们嘴里呼出的烟草味、以及这帮制造门窗
的男人们打出的嗝和放出的屁等混和在一起的特别气味。我不得不放慢呼吸节奏,
走进更衣室,让弹簧自动带上门。日库卡正在穿他的毛皮背心,他看见了我,笑了
笑,我们互道了 “ 早上好 ” 。斯多洛夫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正在换工作鞋,他看了
我一眼,但装着没看见我,我也只好就当没看见他了。一个硕壮的波兰中年人脱掉
了所有衣裤,仅剩一条裤衩,那地方耸起来,比台上芭蕾舞男演员的还碍眼。这使
我联想起一幕他跟他老婆在沙发上起劲干那事的情景,我觉得有点好笑,但没笑出
声来,也没表现在脸上。德里基在印度人中颇有号召力,但在波兰人面前,他总有
点讨好的样子,这一点印度人也有点不满。不过印度人的利益主要还是靠德里基去
争取到的,比如说通过他的努力,公司终于允许他们在窗部的墙上挂一樽菩萨。窗
部的人很多,大概有十一二个,大部分是印度人,就是说公司的印度人基本上都在
窗部里了。窗部里还有三个白人,他们是南斯拉夫人(厄休拉)、保加利亚人和捷
克人,他们全是基督教徒,但对自己部里的墙上挂一个印度教菩萨,也没什么意见,
还觉得有趣。只是那个曾经被霍塞当印度人招进来的苏丹黑人马哈迪,满肚子火气,
嗯,就是那个胸口上有很多黑色卷毛的家伙,他也跟我同桌吃饭,他现在正在穿衬
衣。他是个黑人,可乍看上去还真有点像印度人。他老是穿着雪白的衬衣,这使他
脸脖和手上的皮肤显得更黑。一直以为他的眼白和牙齿格外地白,但那是远看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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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稍微近一点看他,就可以看出,他的眼白和牙齿其实是一种茶色呢,我要是在
油画中画他的眼白和牙齿,绝不会把它们处理成带蓝的冷调子,我会把它们处理成
带桔色的暖调。信伊斯兰教的马哈迪因为窗部墙上挂了个菩萨而大光其火,他把这
事闹到了老板那儿,老板征求了律师的意见,律师说可能有侵犯信仰自由之嫌。但
把挂上去不久的菩萨取下来,怕打击了印度人的工作积极性,于是老板只好做个折
中,把马哈迪调到材料部去,那里面的人更多,有二十多个人,主要是以波兰人为
主的东欧人,还有前苏联国家的人和土耳其人,另外还有一个华人,那华人常上夜
班,我总共也才碰见过他几次。
  马哈迪可以反对在自己部里的墙上挂别的信仰的偶像,但他无法拒绝被调到门
窗材料部去,他觉得调动工作是老板的权力,他也只好接受。他讨厌在他看来是信
仰邪教的印度人,但他也并不喜欢白人,他跟我说过: “ 白人有时好起来也不错,
可白人坏起来,比什么人都坏,而且总的说来,白人又虚伪又凶恶。 ” 以前我也曾
听过类似的话,是一个中东裔的士司机说的。马哈迪心里有这种想法,混在材料部
的白人堆里自然难受,没有好果子吃。他跟那个刚才仅穿条裤衩的波兰人闹翻了,
几天之后他在地铁站里就被人狠揍了一顿,那人还用刀子架着他的脖子,威胁要他
的命。那次他被害得请了两天病假,现在他的右脸上还有一块伤疤。他怀疑是那波
兰人指使别人干的,他报了案,但没有证据,这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但他从此对白
人更加仇恨,他甚至说: “ 白人是典型的吸血鬼,他们缺乏色素,见不得阳光,必
须经常吸血,保持血中足够的凝固力和制血的盐分,以便维持生命。 ” 在我看来,
这简直有点耸人听闻,但他进一步论证说: “ 白人之所以苍白,是因为缺乏色素,
甚至头发的颜色也很轻,他们眼睛里泛出红光,是光线通过眼睛里的红色血管产生
的反射现象。 ” 我觉得他的言论有点过头了,所以我故意提起苏丹国王,想把话题
扯开,但他偏要说下去: “ 你究竟想过没有,为什么一次简单的验血,医生要抽你
三、四筒血? ”  “ 这我倒没想过, ” 我说,我躺在草地上,马哈迪坐在旁边,我们
刚吃过中饭,离上班还有几分钟, “ 我也觉得奇怪,甚至大惑不解,还有点儿害怕,
我是尽量避免去验血的,那么你说,他们为什么验血要抽那么多血呢? ”  “ 为什么?
我告诉你吧, ” 他做出个向我诉说秘密的手势, “ 他们把血收集起来,放进血库里,
 ‘ 血库 ’ 正是白人获取他们所需血液的一种高超方式,是他们吸血的一种形式。 ”
 “ 你是不是对白人贩卖黑奴耿耿于怀? ” 我问。 “ 你什么意思?是又怎么样?我说
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 他从草地里扯了根野草,用指甲一节节掐断扔掉, “ 白人的
生命力如此脆弱,他们靠跟黑人或者跟动物野合,来维持他们种族的生命力。他们
自己的《圣经》里暗示,当白人住在高加索山,那里没有盐和可食用的植物,迫使
白人男子下山,并与黑人女子野合,从而使他们衰退的精子延活下来;留在山上的
白人女子便在山地里跟野兽交合,比如说她们跟狗的祖先豺狗交媾,所以白人说狗
是人最亲密的朋友。街上那些白人女子单独牵着大个头的法国卷毛狗、丹麦狗、灰
狗、德国牧羊犬、雪山救人犬或者追踪猎犬漫步的时候,你可曾想到过这些狗是它
们女主人的性伴侣吗?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去借几盒公狗操白女的录像带给你看,
我家附近的一间录像店里,就有这样的录像带借。狼人不仅仅是神话,它有事实基
础的,所以啊,白人真的具有兽性…… ”  “ 别说了!你也太过分了! ” 我叫着跳起
来,这时上班铃也响了,我得救似地逃离他,冲进了公司办公室。我真不理解他为
什么这么仇视白人,是因为他不是白人是黑人?是因为他不信基督教信伊斯兰教?
或者仅仅是他怀疑那波兰人指使别人将他揍了?他又没有证据,也许根本就不是波
兰人捣的鬼呢,他不是说过在这座 “ 罪恶的城市 ” ,他有很多仇人吗?他知道我是
无神论者,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他以前还跟我说什么 “ 有一部分中国人,实际也
是黑人后裔 ” ,这个混帐的马哈迪!
  哪怕在更衣室里闻臭气,我也要逃离白领餐厅,去蓝领餐厅用餐,但我却无法
逃避白领会议室,我得在会上就特殊门设计问题向老板汇报。由于在国内时大大小
小的会议开得太多,我对所有的会议都感到厌烦。当然我更不愿看到目空一切的老
板的儿子格拉本,他就坐在老板旁边,手里捏着瓶开了罐的七喜。会上讨论研究的,
是跟门窗从无到有到上墙全过程有关的几乎所有关键事情,由于我对会议这种人类
滥用的方式厌烦,所以我的思想容易开小差。我望着窗外开春的晴朗天气,就出了
神。今年一月,美和儿子就收到了签发下来的移民纸,所以过完中国新年不久,他
们就坐飞机来到了加拿大。他们来加之前,我从已住了几年的地下室里搬出来,租
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但他们来后还是感到有点失望。美这几年在国内一边上班,
一边下海开服装店,多少赚了些钱,所以她坚持要买一栋房子,于是我们付了点头
期款,贷款在市中心买了栋房子。坐在房子顶楼平台,可以望见多伦多高楼林立的
城廓,虽然现在已经到了四月份,但我们仍然没法舒适地坐在顶楼平台上,一边喝
咖啡一边观赏都市风景,因为外面天气还比较凉。再说,我们看中了尼亚加拉大瀑
布城的旅游业,现在已经签了约,准备在那边最繁华地段开一个 “ 神殿 ” 画廊。我
准备下个月把这门的活儿辞了,全家都搬到尼亚加拉去。
  会议桌那头的老板做出微笑的样子,聆听着生产部经理霍塞先生的门窗生产汇
报。霍塞先生是匈牙利裔,但跟我一样,也喜欢穿牛皮夹克,只是他把溜光的头发
往后梳,脸上的肌肉也很紧凑,看上去像年轻时搞过体育的样子。他用手指理了理
头发,然后摇摇头说: “ 唉,都开春了,还订单不够,冬天停工的工人现在还没法
恢复上班,他们找到我说,再不恢复他们上班,可就要让工会出面干涉了。 ”  “ 有
这么这么严重吗? ” 老板问。 “ 嗯, ” 霍塞点头道。我们销售部经理罗德尼先生是
正宗的央格鲁-萨克森人,听到霍塞这么说,他忙向老板解释销售部是怎样在冬季
想尽办法推销门窗的,他有点激动地说: “ 与去年同期相比,今年冬天的订货额提
高了23%!再说,这个月有三四个特殊门订单发不出货。 ”  “ 怎么回事? ” 老板
转过头来问我,格拉本更是睁着眼睛瞪我,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叫我一
下子紧张起来。 “ 所有订单的特殊门我都设计出来了,交给了门部斯多洛夫先生,
但他说有几个特殊门缺少那种材料, ” 我解释说。 “ 霍塞,怎么搞的? ” 老板问。
 “ 冬天很少进货,材料都用得差不多了,我跟财务部送过几个买材料的报告,但都
不同意拨款, ” 霍塞辩解说。老板望着德国裔的财务部经理坎索先生,坎索望着法
国裔财务总监托尼,托尼耸耸肩膀说: “ 冬天销量低,采购少是正常现象。 ”  “ 但
总不能耽误出货,托尼! ” 老板厉声说。 “ 那几个买材料的报告,我都征求过你的
意见的嘛, ” 托尼有点委屈地说, “ 嗯,你是知道我们的财务状况的。 ”  “ 我们的
财务怎么了? ” 格拉本急切地问托尼。托尼往上轮了轮眼睛,摇了摇头。 “ 买材料
的钱都没有了,到底怎么回事? ” 格拉本问老板。 “ 谁说买材料的钱都没有了?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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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无论如何要保证出货,拨款买一批材料吧, ” 老板说。托尼为难地摊开两手:
 “ 你知道…… ”  “ 照我的办吧,托尼,总不能自己停止运营, ” 老板左手撑着下巴,
小指贴在鼻粱侧,叹气道。 “ 是的,老板, ” 托尼说。 “我们的财务出了什么问题?
 ” 格拉本急于知道情况, “ 我们穷得买材料的钱都没有了吗? ”  “ 我不是叫托尼拨
款买材料了吗?我们只是在投资方面运气不太好。 ”  “ 究竟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跟
我说明白一点? ” 格拉本将七喜放在桌面上,又将它紧抓在手里。 “ 格拉本,这儿
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 老板将撑下巴的手放到桌面上,它开始有点发抖了。
 “ 我有权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我有权知道我的公司究竟怎么了? ” 格拉本激动得 “
喀嚓 ” 一声捏瘪了手里的七喜,晶莹的饮料淌溅在桌面上。 “ 你的公司?放肆!你
这混蛋! ” 老板拍案而起,指着儿子骂道, “ 现在你还不是老板,你也永远不会成
为这间公司的老板了!你给我滚! ” 格拉本脸色铁青, “ 唰 ” 地站起来,将椅子 “
轰 ” 地一脚踢开,向办公室外冲去: “ 你会后悔的!” 老板浑身发抖,用手捂着胸
口,痛苦地说: “ 我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
  我突然联想起影子超市倒闭,害得我白干了个多星期,没拿到工资的倒霉事,
于是脑海里便浮现出小妹妹游戏里的四维逃逸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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