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                                    第八章



                 游 魂
               Roving Soul

              
                          魂旗到底能打多久?




  黑人老头的萨克斯风令人心碎。人行道面到处粘满颜色越变越深的口香糖泥。
游移的倦眼。随耳机里饶舌声浪啄动的少女脑袋。一股股没完没了的车流和人流。
鼓手站在垃圾箱上变换着敲击十字路口的 “ 央街/唐打士街 ” 金属路牌。墨西哥人
的吉他和排笛催人泪下。眼睛里散乱的高光要加以归纳简化,使眼睛透明,有神,
没有高光也要画出高光来。媚俗!媚俗!媚俗!绿色女皇选票。到选区拉选票。最
上流的就是最下流的,中流虚无保守。堕落!堕落!比我少年时期那批画友的素描
或速写还糟糕,没有追求,不敢突破,不敢随意,笔下是记忆里流出来的程式化了
的美化面孔,越画越痞,越画越痞,越画越没有希望,他们有的还是在国内时就有
点名气的画家呢。
  萨克斯风黑老头瞧不起埃尔维斯, “ 埃尔维斯根本不懂音乐,瞎跳瞎唱 ” ,地
上翻过来的绅士帽里,钱刚够一份炸鸡和一杯咖啡。不为施舍者吹,不为别人吹,
为自己吹。钱不够吃不饱,去讨了钱来,吃饱了继续流浪,继续吹。不为任何人吹。
流浪的音乐魂灵。如果不媚俗,追求自己的东西,画几年,几百张,几千张,甚至
上万张头像,那还了得。可他们越画越痞,越画越庸俗,不可救药。亵渎艺术!画
出来的女人,有的是西化了的刘晓庆或者巩俐的家族,画出来的男人,有的是周润
发的远亲近戚,中西结合的混血儿。有的用墨黑的手指头,把线条骨架磨灭了,调
子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灰,越来越死板没有生气。有的四平八稳,没有虚实简繁,
没有往背景里的转折延伸,不结实,没有立体感,圆滑的线条把男人画得像个女人,
灰轻的调子将黑人画得像个白人。最叫人难受的,是马的屎的牛眼画,僵尸的眼神,
上翻的眼白,几乎全是眼白,恐怖得叫人发疯。我也变得小心翼翼,不能画丑,不
能豪放,尽量收敛起笔触。媚俗啊,媚俗!我也会堕落吗?画笔还是菜刀?难道画
像比血淋淋地宰鱼还恐怖吗?
  满街游人。无头苍蝇似地。 “ 那是你活动的钱包到处跑呢, ” 马的屎打着著名
的哈哈,他老花眼镜背后的鱼眼令人不安。鸽子粪撒在女人的热狗上。一群骑单车
的裸体男女,在一声长哨中都将右腿往斜后上方伸起,向路人展示各色各样的男女
性器,引得满街喝彩。没有人看得清那些飞翔的男女性器。小车与街车间模糊的性
器流,甚至辨不清性别。一个装画的白色垃圾袋被风刮起,曲线追向飞行中的男女
性器。稍有不慎, “ 嗡嗡 ” 作响的电锯就可能将高空抛接(骑着座柄特高的单轮车)
的捷克小伙劈做两半。我尽量画慢一点,但仍然放不开。不求形似,但求神似,但
求想象的任意驰骋,但在这里做不到。形似有时也没用。 “ 像,但我不喜欢, ” 少
女站起来,取下耳机说。什么样的画才喜欢,少女心里也没底。 “ 不要激动,不要
太激动, ” 总是在淌汗的胖老张说, “ 这还是你第一次遇到呢,我们经常遇到,人
人都遇到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 白人少女弯腰系鞋,顺便捡起那枚野鸭铜币,塞
进自己的 CD 机袋里,那是刚才一个买热狗的马虎黑人男孩遗失的。
  萨克斯风黑老头讨厌埃尔维斯,却喜欢我那张埃尔维斯画像。其实这是第二张
埃尔维斯,是我在街头匆匆赶出来的,与第一张同样的埃尔维斯画相比,不可同日
而语。第一张埃尔维斯我可费足了劲,因为那是我四张出山山魄中的一张,我有意
画得不同凡响。可是出山的第二天,一个白人男子声称自己是最大的埃尔维斯迷,
又对这张画美美地赞扬了一通,然后出价二十美元,我竟一时昏了头,把这张原作
卖给他了。他走了之后我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得重新再
画。到现在我还为此后悔不已。这以后我才想起收原作摆影印。其实大家都摆影印,
只是我刚出山时没懵清。黑老头笑着说: “ 失去的总是最美好,复得之后却又未必,
也许是你神化了那张画呢。 ” 我现在已记不清那张画了,也许黑老头不无道理,但
那终究是我花精力最多,也画得最认真的山魄了。
  出山时我只画了四张山魄:埃尔维斯、梦露、蒙娜丽莎和我自己。我将高贵的
蒙娜丽莎带到街头来闯荡,并没有利用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拉客的意思,主要是由
于出山时准备不足,不过我也确实希望她能提醒我不要落得太俗。带梦露来,我就
不辩解了,梦露和埃尔维斯有一大群俗气的发烧友,他们俩能卖,确实是带他俩来
的最大理由。虽然蒙娜丽莎发烧友也有一大堆,但他们都高雅或伪高雅得提不起兴
趣来投她的选票。至于把我自己摆上街面,完全是出于无奈,想凑个数而已,因为
大家一般都摆四张山魄。没有人看走了眼把我当李小龙买去,如果真要把我当李小
龙买去,我还不卖呢,除非他们知道买的是我。不过,无论对东方还是西方,我的
名字和脸面现在还十分陌生,天底下没有一个傻瓜蛋,愿意把这张陌生人的头像买
了挂进自己的家里,一天到晚惶恐不安地大眼瞪小眼,面对墙上这个年轻陌生的中
国人,除非有一天情况改变。
  从这张黑白炭笔自画像上,人们辨别不出我头面的真实颜色,他们都懒得对色
彩做精细分别,只笼统把中国人归类成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不过我觉得这个形象
色彩太笼统,只适用于传统中国人物画,真要画成油画,就不得不对色彩进行精细
分析了。我并不试图将自己在各种色彩环境里每个部分的合成色一一分析出来,这
种分析演绎的工作应该交给计算机。我只是想分析出自己头面各部分去除环境色的
本色来,虽然这种本色有时也随时间或部位的变化而变化。
  我的皮肤是一种掺白的粉红偏黄的颜色,多肉的面颊渗红,包骨的额头却更形
偏黄,赭红的嘴唇还有点带紫色。冬天我的皮肤颜色较白,但一到夏天,加拿大天
空巨大的臭氧空洞里掉下来的紫外线,便会把我的皮肤晒得发黑。 “ 你是印地安人?
 ” 坐在我画椅上的白女人问。 “ 中国人, ” 我边画边说。 “ 瞎说, ” 她认起真来,
 “ 我有几位同事就是中国人,他们皮肤差不多跟我一样白。 ” 我只好暂停画像,撩
起我的衣襟,向她亮出我开始发福的黄白肚皮来,她这才对我的话信服。叫我感到
更加恼火的是,夏天刚开始,有日本人来打探我是不是日本人,夏天不到一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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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越南人来问我是不是越南人,夏天进行一半多,就有数不清的菲律宾人,一口咬
定我是菲律宾人了,叫我不要抵赖。至于说到我的头发,它大致上是黑色,不过也
多少有点偏赭。而我的眼睛,其实只有极小的瞳孔才是黑色的,整个虹膜都是赭色,
代表眼睛颜色的应该是虹膜的色彩,所以护照上我眼睛的颜色,没填黑色,填的是
赭色。上有赭者下有铁,我心里拥有丰富矿藏,只等待去开采、提炼、加工和利用,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需要时间,需要精力旺盛的生命。
  精力旺盛的生命,却以街头艺术家的媚俗作品形式一点点消磨,这使我产生在
中学读俄国小说《肖像》时的那种恐惧感觉,浑身冒虚汗。我害怕自己像小说里那
位本来有才华的画家一样,浪费自己难得的才华,逐渐堕落。我把第二张自画像才
摆出来,一向沉默的老羊就摇头叹道: “ 唉,你在堕落啊! ” 接着他拍拍我的肩膀:
 “ 年轻人,你还来得及改呀,我可是没救了哟。 ” 我悄悄收起了第二张自画像,在
这张像里我脸面浮肿,圆滑光鲜得像个中性人,自己看了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
是我想说明,那是我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刚洗过澡,靠镜里的微弱反光映亮我的面
孔画出来的,效果就成那样了。因为在镜里微弱反光的直射下,我脸上除了眼耳鼻
唇的轮廓外,几乎很难找到可以大刀阔斧用笔的地方,色调上的微妙变化都不得不
借助于小手指。所以这第二张自画像也许只是不同的尝试,未必就是堕落的明证。
不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在艺术和媚俗之间寻找平衡点。尽量不追求速度,
(尽管速写是我的拿手,快画起来,三五分钟内完成一张),求快的时候尽量讲究
虚实简繁,不面面俱到,平均使力。
  有一天,我正在央街伊通中心大门附近的人行道上,拉下来一位移民两年的广
东老渔民画像。他满脸皱纹,瘦骨嶙嶙,特征非常突出,使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到乡
下画的那些令我激动不已的老农像来。我觉得自己找回了小时候画素描的那种感觉
了,我用粗犷而精到的笔法和对灵魂的敏锐捕捉,将一个饱经风雨的老渔民形象,
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出来。突然,我身后传来广东老妇沙声的严厉喝斥: “ 老公,你
画像?!画走着你的魂了哇!你要死哩?! ”  “ 唉呀,冒信咯多嘞, ” 老头说,仍
然一动不动。 “ 你睇睇,好似你呀,啧啧!画走了你的灵魂了哇!老公! ” 老太太
继续叫道, “ 你要把这面魂旗挂到边渡哇? ”  “ 挂到客厅墙上答咯嘞, ” 老头目不
斜视地望着前方。 “ 画完了, ” 我把画亮给老头看。 “ 是呢,啧啧,你真咯是把我
的灵魂都画上来了哇, ” 老头高兴地说,并要求买了画框。老头和老太太边走边为
这面钩走了老头灵魂的 “ 魂旗 ” 争吵。
  街道对面歌剧院开始进场,观众穿得跟赴晚宴似的。从安大略湖飘过来的云彩
在我们头顶悠游,街车钢轮与钢轨的尖锐磨擦声,惊动了云彩底下自由翱翔的海鸥,
我的心灵感到某种莫名的颤栗。
  是啊,我就是要敏锐捕获游人的灵魂,把它们固定在偏黄的报纸纸上,让全世
界的游人,把我画的肖像魂旗带回去,挂在他们的墙上。由我发起的拉游人、画像,
游人支付、带画回家、将画挂到墙上以及与亲朋一起赏画这一行动过程,便是广阔
空间里的行动艺术。巨大的蓝色星球是有限无边的美术馆,它提供无数的区域空间,
展示和收藏我画的游人炭笔肖像。蓝色星球上永远也不缺展示和收藏我游人炭笔肖
像的空间。那些预知自己的画终将因画廊或博物馆的空间有限,会逐渐被当做垃圾
火化,一世功名成就将灰飞烟灭的画家,一定会痛心、嫉妒和愤恨得发狂。而我的
游人炭笔肖像,像一面面黑白魂旗,悬挂在世界五大洲七大洋,无数魂旗在大气运
动中哗啦作响,甚至中空的月亮,也传来呜呜的回声。试看将来之寰球,必是魂旗
的世界!魂旗将以魂旗数量优势,魂旗在地球上展示与收藏的区域单位和收藏人单
位的数量优势,代代相传,永垂大地,直至地球毁灭,人类消失。
  伊通中心黑制服保安的皮鞋 “ 嚓嚓 ” 作响。人行道并不是他们的地盘。市政厅
的几个家伙来了,大家才不得不躲一躲。这些画画的很多是老油子,在央街躲躲藏
藏吃罚单,前后都快有十几年的功夫了,逼得市政厅终于答应给大家发执照了。据
说巴黎、纽约、伦敦和悉尼街头画家的执照,最先也是以这种既成事实的方式获得
的。胖老张说: “ 你得试,你得在那儿画像,吃罚单,才知道哪里有肖像市场,才
能争取到执照。 ” 据说纽约虽然在中央公园和自由女神像渡口发放了执照,在街头,
仍然没有一张执照。可胖老张又说: “ 没有执照又怎么了?这央街一二十号人不是
没执照也呆了十几年了?你去纽约看看,去时代广场看看,七八十号画家没执照,
还不照样浩浩荡荡地在那里画像?再说,画像是有益的事情,是一种都市文化景观,
是旅游资源呢。想想看,巴黎没有街面上的画家,还成什么巴黎? ” 胖老张本人就
是从纽约街头画家堆里钻出来,转到这边来的。 “ 那边身份太难搞, ” 胖老张说,
 “ 警察又特凶,他们火了还把你铐起来扔进笼子里, ”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下意识
地摸了摸左手腕,可上面不像尼姑那样有一道伤疤。尼姑那道伤疤,我曾经感觉到
谜底的存在,但我再也无法去解破那道谜了。据说入世还俗的尼姑真的到西太平洋
南回归线附近,一座现实中再大的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小岛上去了,嫁给了一名年轻
的渔夫,过上了几乎自然形态的渔民生活。这件事情我弄不明白,世界上有些事情
我是无法弄明白的。  
  我甚至无法理解那个罗马金人,他竟能那么长时间地保持一种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往金属盆里 “ 叮当 ” 一声投下另一枚硬币,他才机器人般机械地转换成下
一种姿势,又一动不动,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他从头到脚,包括头发、脸脖、
太阳镜、西装、衬衣、领带、手套和皮鞋,全都涂成金色。他现在单腿顶立,保持
一种飞翔的姿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阵子围观的人少,没人去投币。金人的肌
肉一定酸痛得不行,大概要挺不住了。这是一种返祖的姿态,信息仍然保存在遗传
基因里。这种姿态保持得久了,金人会退化成金鹰飞向南方。上面的精英都流到下
面去了,女皇却不痛不痒。日不落演变成日落,自华盛顿始。金属撞击改变转化的
方向,我的带冠女皇和浮游野鸭互为依存的两面,主动出击,为半人半鹰解围,使
它得以重新进化成人。
  有时候游人少生意淡,我便耐不住寂寞,扔下画板和炭笔,像尤利西斯,荡游
在央街。我来到塔罗特纸牌算命女人瑟尔玛摊前,她正要为一名灰衣女郎算命。灰
衣女郎依照瑟尔玛指示,从摆放在桌上的五支不同颜色的蜡烛中,选择一支点燃,
插进透明玻璃杯里,心中暗想自己希望知道的事情。扎花头巾的瑟尔玛将塔罗特纸
牌洗好,砌成十字架状,又闭眼在胸口划了十字,便开始为灰衣女郎占卜。灰衣女
郎正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面临选择的依据来自那张画有女巫模样的纸牌。灰衣女
郎面前三条路:不做任何改变,五年内永久失业,衰老加快,但终在修道院找到归
宿;抛弃消极思想,接受挑战,积极享受,财源将至,但会遭遇色劫,晚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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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快迁居下曼哈顿双塔附近,将遇贵人,一世逍遥,但克夫克子。灰衣女士选择了
第三条道路。瑟尔玛摇动三寸不烂之舌,为灰衣女郎如何走第三条道路指点迷津。
瑟尔玛放低嗓音,我听不清她说什么了,便知趣地离开。
  跛脚音乐家与年幼子女的小提琴三重奏。姐姐七八岁,青色衣裙,像雷诺阿画
中的小女孩,弟弟五六岁,青色西装,青色蝴蝶结,卷曲的金发显出活泼的个性。
他俩认真的样子,仿佛在皇家剧院里演出。我看见了拉琴的小妹妹。一首欢快的曲
子。泪水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绿色的无冠女皇和浮游野鸭,飘然飞进掀开在地上
的内红琴盒。久违了,小妹妹,我好想你。血淋淋的鱼部,使你躲得远远的。现在
你又回到了我身边。小妹妹,不要再离开我。演出完毕,你却要走了,我蹲下来轻
轻地搂住你,吻了吻你冰凉的额头,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小妹妹用拿琴弓的小手为
我拭泪: “ 谢谢你了,你不要哭,不要哭泣。 ” 小妹妹走了。我不知道小妹妹的灵
魂是否留了下来。灵魂飘离,只剩下肉体,肉体消失,只剩下骨胳,在凄凉的坟墓
里。也许没有灵魂,但我有时能依稀看见你游荡在我的周围,视觉形象如此逼真,
我都快要怀疑起自己的无神论来了。在这件事上,我宁愿信其有,我宁愿如此。    
  提琴手们一离场,黑人鼓手们便蜂涌而至。他们坐在彩色塑料方盒上,敲起了
激烈的手鼓,还有一名鼓手跟一个黑人姑娘在场地中央载歌载舞。优美高雅的小提
琴乐曲,突然被原始激烈的黑人鼓点和部落歌声取代,让我一时无法接受,这实在
太突兀了。这些粗犷的黑人,将头发烙成巴勃 · 马里式的一条条粗辫,其中几个将
烙辫塞进大得畸形的毛线帽里。那黑人姑娘,则将头发编织成上百条小辨。在街上
跟这种烙辫或织辫黑人擦肩而过,人们会闻到一股强烈的气味,甚至我在鱼部上班
自己也一身腥臭的时候,也仍然能够闻到它。我好奇的是,他们把头发烙烫或编织
成那样,怎么清洗呢?
  郁郁不乐地离开疯狂的噪声源。见大鱼冲冲走来,想躲避,但已经来不及,我
只好将头扭向街那边,假装没看见他。我已经讨厌看见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奶脸
了。移民的过程简直是不大不小的炼狱,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沮丧,刚觉得完全有
把握了,马上又堕入五里雾中,希望渺茫,整个过程中的任何一个小差错都可能翻
船,人的情绪十七八变,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对移民案子变得麻木。而这个奶
脸的大鱼,正是炼狱长呢。大鱼在街上伸开双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 嘿,你可别
装蒜,这回真的是好消息,你得请我客了。 ” 
  给我好消息这一类的话他已经说过多次,我恨不得一记直钩拳打在他有点浮肿
的奶脸上,但我没有出手。 “ 画家先生,来通知了,你免面试,恭喜你! ” 大鱼握
住我的手摇晃。我心里有点砰砰跳了,但我镇静下来,看大鱼怎么表演,他有时会
把你高高提起来,放到悬崖边,然后一脚将你踹下去。 “ 你得付第二期款了, ” 大
鱼表情认真地说。我瞪大双眼望着大鱼。 “ 哦,对不起,我忘了给你通知, ” 大鱼
慌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封信,交到我手里, “ 给,仔细看看。 ”
  果然是免面试通知!我赶忙为刚才的态度向大鱼道歉,又高兴地拉他下馆子。
 “ 这次客就免请了,下次吧,我正忙着呢, ” 大鱼说, “ 只是请你今天赶快将第二
期款交来。 ”  “ 一定, ” 我说。
  回到地下室,想起拿到了免面试通知,移民纸也就快要下来了,美和儿子也会
很快来到我身边,想到这里我高兴得不得了。伴着CHUM FM 的硬摇滚,我在富有
弹性的床垫上狂呼猛跳,直到脑袋撞到天花板,使自己冷静下来,才想起去给大鱼
交钱。
  不久,移民部给我寄来了永久居留纸,却没有美和孩子的,而我在大鱼那里申
办的是全家移民,大鱼也按全家移民的案子开价收钱(已经交了第二期款)。现在
倒好,只有我一个人的移民纸。大鱼也做出莫明其妙的样子,跟我一起抱怨,他狠
批了一通移民部,甚至埋怨克里靖总理的嘴巴咧得太厉害。我犹犹豫豫地拖了一个
月没去办入境落地手续,大鱼却急着要拿最后一期款,不停地打电话催我去落地,
还说移民政策正在迅速收紧,如果不快去落地,到手的移民纸,也有可能做废。大
鱼还解释说,先落了地,自己拿到了移民身份,再办老婆孩子的亲属团聚移民,实
在是易如反掌,既保险又不费力。于是我去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虹桥上来回走了一遭,
就算从美国入境加拿大,完成了落地手续。
   “ 谁介绍你来的?哪美院毕业的呀? ” 沉鱼落雁的鼻翼上抹了炭笔,似笑非笑
地问我。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谁介绍你来的?哈哈。哪美院毕业的?哈
哈哈哈。好像沦为街头画家还非得要名家介绍似的,好像美院毕业才配当街头艺人。
哈哈,哈哈哈,哈。以为这是在国内,要靠背景,拉关系,论资排辈。哈,哈哈,
哈哈哈。沉鱼落雁的脸被我笑红了,恼怒起来: “ 笑你个贲! ” 旁边小什么老什么
的男画们,也跟着笑起来,不过没人敢开怀大笑。
  沉鱼落雁的厉害,在这条街,是出了名的,这老老少少的男画们加在一起,也
抵不过她。生意淡的时候,就只看见沉鱼落雁跳来跳去,拉客,画像,拉客,画像,
拉客,没有停的时候。而一字儿排开的男画们,便坐在自己几张可怜的山魄后面瞎
扯谈,对沉鱼落雁嫉妒得要死,恨得要命。男画们嘴笨,拉不下客,老闲着,所以
有的是时间砍大山,砍完大山就把声音压低到沉鱼落雁听不清,大爆沉鱼落雁的绯
闻,隐私,和欠刨的第一千零一条理由。这些内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沉鱼落雁
成了害人的大妖精,一个绣花枕头。这些话要是让沉鱼落雁听见,她准会扑过去将
男画们生吞活剥了。
  不过,男画们中的白脸小陈有点同情沉鱼落雁,他为沉鱼落雁辩解说,沉鱼落
雁是凭自己的本事挣钱,有种的跟她拼本事去。小陈常常因为替沉鱼落雁辩护,遭
到男画们的奚落,但小陈很倔,并不退缩,他说他不是为沉鱼落雁辩护,只是说说
公道话而已。小陈说,你们谁有沉鱼落雁那拉客的本事?沉鱼落雁只竖起两根魔指,
轻轻勾几勾,说一声 “ 过来 ” ,游人无论黑白黄灰,男女老少,便都着了魔法似的,
身不由己地向她走来。沉鱼落雁将手伸进自己的怀里摸索,摸索好一阵子,摸出一
张小魔卡,凑近游人的脸,然后张开宽薄魔嘴,轻言细语给游人灌迷魂汤。八九不
离十,游人会乖乖坐下来让沉鱼落雁画像,然后买框,交钱。只是灌汤的过程有短
有长,短的是眨眼之间,长的有时三四十分钟,尽管沉鱼落雁只要十分钟,就能画
完一个人头。沉鱼落雁究竟给游人灌的什么迷魂汤,男画们一直想把这拉客的法宝
侦探到手,但都因沉鱼落雁灌汤时的声音过于细微而一无所获。
  你们不服不行呀,小陈说,沉鱼落雁又不是一直占着上风口,有时候她在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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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你们在上风轮番轰炸都拉不下来的游人,到她手里便乖乖地坐下来了,你们怪
谁?只能怪你们自己窝囊无能。生意淡的时候,你们这一溜人也抵不过她一人,你
们自己说说看,你们是不是无能?马的屎终于憋不住了: “ 那你自己呢? ”  “ 我承
认, ” 小陈望了望沉鱼落雁, “ 在她面前我真的无能。可我无能并不证明你们就有
能了。 ”
  马的屎却不甘愿承认自己无能,他在男画们中间算得上拉客高手了,尽管他英
文程度是听不懂也说不清,但他能瞎懵瞎砍。不管男女老少,他一律叫 “  Man ” ,
然后机器猫似地说: “ 肖像,肖像,六十块钱。 ” 等游人明白过来开始摇头,他便
将左手掌向天,平伸成一块砧板,右手掌像一把大铡刀,在游人眼前猛地砍将下来,
狠狠地斩在砧板上: “ 半价!三十块! ” 游人心惊肉跳,犹豫不定。马的屎便又举
起沉重的铡刀,痛苦地猛砍下来: “ 再半价!十五块! ” 砍得游人心疼。要是游人
还不投降,马的屎便又举起要命的铡刀狠剁下来: “ 再半价!七块半! ” 这时游人
一般都吓得屁滚尿流了,有的便支撑不住,坐下来任马的屎摆布。要是还没砍下来,
马的屎也就不砍了,因为按他这种砍法,游人已被砍掉了魂,再砍也拉不下来,也
没有多少油水可以榨取了。尽管马的屎的砍拉法在男画们中算得上是战果累累,但
跟沉鱼落雁的魔拉法战绩比较起来,却只能望洋兴叹。
  马的屎牛眼画可是央街奇景,注水膨胀的脑袋,大得畸形的牛眼,死眼白田螺,
小鼻小嘴小下巴,是白痴、外星人加僵尸的奇特组合,加上那恐怖失魂的非人眼神,
叫任何看过马的屎牛眼画的人都不能不做恶梦。胖老张说,牛眼画可不是马的屎故
弄玄虚想比马蒂斯更马的屎,也不是什么漫画,而是马的屎本人麻木、枯燥、阴暗、
恐怖、死气沉沉的内心和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小陈说,马的屎根本是找错了码头,
入错了行,他压根儿不是搞美术的料。哪怕看一眼马的屎丑恶恐怖的牛眼画,也实
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马的屎画完牛眼画,将画朝被画的游人匆匆一晃,慌忙
将画板反扣在凳上,然后开始打哈哈,直到早已被砍得失魂落魄的游人,在愤怒和
恐怖中稀里糊涂地买框交钱走人,马的屎还笑容可掬地打着哈哈,老花镜后的鱼眼
挤成两条横缝,右手总理似地以五指运动代替招手,口里不迭地说: “ 拜拜!拜拜!
拜拜! ”
  这还不算,马的屎最厉害的一招,是他画像时,故意将画板面向这一溜的男画,
让所有男画们要拉的游人都能看到他的牛眼画。而游人只要一看到马的屎的牛眼画,
这一溜男画们便惨了,再怎么拉,也拉不下客来,气得男画们切齿咬牙。马的屎牛
眼画只有几根麻木的白描线条,甚至没有明暗阴影,所以他画得还贼快,不到十分
钟就是一张。马的屎自鸣得意地说: “ 那么认真干嘛,不就挣钱吗?不管白描黑描,
抓住女皇就是好描嘛。啊?哈哈哈哈。 ”
  马的屎仗着自己的侄儿是央街一霸,还经常嘲笑那些吃 “ 0 ” 蛋的男画们。譬
如说,孙胖子本来一张也没有画,但他故意从央街这头窜到那头,又从那头窜到这
头,以为大家搞不清他画没画,画了多少张了,所以故意从裤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来
数(老婆给的零用钱),假装是今天挣来的钱。这时,马的屎就会当着大家的面,
揭穿孙胖子的0蛋老底,叫孙胖子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对那些放不下架子拉客,
却不得不接受沉鱼落雁施舍的老头们(沉鱼落雁有时将自己拉下来却不想画的十块
钱的客,送给他们做人情),马的屎也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们是吃软饭的脓包。气得
脾气倔的老头子跟马的屎骂娘。
  这时马的屎的侄儿央街一霸,人称鸟枪,就冲过来了,将老头们推搡到地下,
拳脚相加。奇怪的是没有人去报警,包括街上的游人看见了,也不去报警,这真叫
人不可想象。老头们还得要在央街上混,所以只能忍气吞声。甚至在老头们中间三
句话不对劲,就对老头们动手动脚的申老头,也只能自认倒霉了。鸟枪之所以在央
街能成一霸,是马的屎故意到处宣扬,说他侄儿在离少林寺只有几百公里远的一座
小山上的小庙里学过武功。鸟枪也就趁机有事没事地经常在大家面前蹲蹲桩,打打
鸟拳,再加上他年轻气盛好冲动,别人也就怕他三分了。于是鸟枪愈益横蛮,他又
没脑子,经常被人当枪来使,让央街上的男画们(除了马的屎)人人自危。好在鸟
枪也嘴笨,拉不下什么客来,全靠马的屎施舍,所以他不常来央街,他在几个餐馆
里兼着几份刷碗的活儿。  
  今天鸟枪不知又吃错了哪味药,情绪很糟。他看着旁边的(也是我旁边的)小
朱不顺眼,看着不顺眼他就骂起小朱来。小朱不敢回嘴,但鸟枪却骂不住口,小朱
终于忍不住回嘴了,鸟枪便将坐在椅上的小朱掀倒在地,拳打脚踢,把小朱都打哭
了,左手肘也在地上擦出了血。见小朱遭到鸟枪的无端欺侮,我的血一下子冲到脑
门心,于是我说: “ 动不动就欺负人干嘛,以为自己打得过人,就无法无天,随便
打人了? ” 鸟枪轻蔑地笑道: “ 你想叫律师?你还没叫到律师,我就会把你揍扁了。
 ” 看鸟枪只知横理,无法无天,我便也跟他横理: “ 以为打得几个人赢,就可以随
便欺人?你武功再高,还不是一枪也就崩了。 ” 鸟枪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 你想干
什么? ” 我压低声音说: “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大家都出来混,还是悠着点,不要
欺人太甚。 ” 鸟枪上下打量了我,脸涨得通红,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 生死之间,
有时不过一念之差, ” 我想, “ 生死之间的薄纸,受不得潮湿,特别受不了眼泪和
血液的浸润。 ”
  天空乌云翻滚,突然下起雨来。我赶忙收拾起画具,锁进魔尔的寄存箱里。这
倒是去逛书店的好时机。穿越密布的城市地下走廊,来到世界最大书店。人类的知
识、经验和感觉,以平面视觉的形式,凝固在一叠叠纸页上,装钉成一本本书籍,
摆放进一个个书架,分门别类地排列在书店两层面积庞大的展厅里,售书非常丰富,
种类也纷繁复杂,分得很专很细很全。西人就喜欢把事情弄得井井有条,条条块块
地分割下去,越分越细,直至当时条件下暂时无法再加以分割。这股繁琐劲儿,还
真让人头疼。想找本现时很先锋的小说,面对按作者姓氏字母分类的五六十个书架
的小说,真的很费劲,因为我对美加现时正活跃的先锋作家,尤其一些年轻的新生
代作家并不太熟悉,很多作家我得一个一个地去感觉和判断(在书店里可没有充足
的时间来分析)。更恼火的是,书脊上书名的字母横着往下排,我又还没有练就西
人竖着脑袋往下看书名的本事,所以只得歪着头查看架上的书籍,直把我的脖子扭
得酸痛,要歇口气来揉一揉颈脖。
  从书架上找中文书可没这臭毛病,这一点很能说明方块汉字在向序排列上的优
越性。在平面上,西人的拉丁文字排列,被拖拽在地球自转的同一方向,而方块汉
字却能排列在东西南北任何方向上。方块汉字像魔方一样,比拉丁文字更具有游戏
性质,任何两个汉字的组合都含有某种意义或暗示,几乎任何三个汉字的组合也含
有某种意义或暗示,四个五个六个等等汉字的组合也多少有这种现象,只是随着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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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数的增多,汉字随意排列组合所含的意义或暗示逐渐减弱、断裂、混乱甚至变
得无意义。我觉得,具有象形性的汉字,是一种写小说不可多得的文字,我很高兴
自己能使用象形汉字写作小说,它使书面小说获得某种共时性的建构美和视觉意境。
只要对一页汉字小说文本瞬时一瞥,就能感觉到小说本身的魅力。
  歪着脖子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不错的大部头先锋小说,可一看书价,又犹豫了,
觉得新书太贵。再说这部小说在书架上摆了七八本,也用不着急买,暂时放回书架,
冷一冷再说吧,等回去真神不守舍地想念它,再回头来买也不迟。但这引发了我逛
旧书店的兴趣,我决定今天将市里重要的旧书店翻它个底朝天。
  于是我又乘车来到一家颇具规模的旧书店,书店里散发出一股旧书页的气味,
没想到很多非常不错的名著也静静地躺在摇摇晃晃的书架上,虽然灯光有点昏暗,
但我能感觉到它们掩抑不住的昔日辉煌。可惜我在国内几书架的藏书都没带过来,
这使我在加拿大成了个身边没什么藏书的混蛋,如果哪个家伙硬要抓我拍一张博学
的照片,我就只得在地下室墙壁上画几架子书了。外面的雨虽然停了,但我不想回
央街画像。我翻遍市内比较重要的旧书店,竟然收购到了十九本不错的文学作品,
虽然其中很多作品我在国内早就有了中译本或英文原著(可惜没带来),但这还是
使我非常激动。本想凑足二十本,买一本詹姆斯 · 乔伊斯的作品,但地下室里已有
《尤利西斯》,又没找到他的《芬内根们的苏醒》,便只好作罢。再说,我琢磨了
一下,虽然旧书便宜,但今天没怎么画像,身上也就这么些钱了,不知道买了这些
书之后还有没有钱坐车呢。我要用地下室的窗台作书架(只有那里比较保险了,不
受蟑螂的威胁),让乔伊斯的作品和这些作家的作品摆放在一起,这样,我北美地
下室窗台书架上,就拥有二十部不错的名著了:
  《喧哗与骚动》           福克纳      (美国)   
  《尤利西斯》            詹姆士 · 乔伊斯  (爱尔兰)  
  《南回归线》、《北回归线》     亨利 · 米勒    (美国)   
  《洛丽塔》             纳博科夫     (美国)   
  《城堡》              卡夫卡      (奥地利)  
  《雪国》              川端康成     (日本)   
  《第二十二条军规》         约瑟夫 · 海勒   (美国)   
  《橡皮》              阿 · 罗伯 · 格里耶 (法国)   
  《恶心》              萨特       (法国)   
  《局外人》             加缪       (法国)  
  《麦田守望者》           塞林格      (美国)   
  《老人与海》            海明威      (美国)   
  《洪堡的礼物》           索尔 · 贝娄    (美国)   
  《卡拉马卓夫兄弟》         陀斯托耶夫斯基  (俄国)   
  《百年孤独》            加西亚 · 马尔克斯 (哥伦比亚) 
  《等待戈多》            贝克特      (爱尔兰)  
  《荒原》              艾略特      (英国)   
  《唐吉诃德》            塞万提斯     (西班牙)  
  《伪币制造者》           纪德       (法国)   
  虽然在旧书店里买不到当下先锋作家的小说,但能够买到这些杰出的经典小说,
我已经很满意了。我乘地铁在央/唐打士站下了车,提着双层尼龙袋兜着的沉重旧
书,高高兴兴地回到央街。
  沉鱼落雁正忙着画像,马的屎也煞有介事地描他的牛眼画,闲着无聊的男画们
有的见我拎着包裹,便围过来问我为什么下午突然离开了央街,又问我袋里究竟是
什么好东西,可不可以拿出来请客。他们的问话精灵古怪,我感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鸟枪坐在那边的折迭椅里,硗起一只脚不停地晃动,眼睛斜望夜空,嘴角挂着一丝
阴冷的微笑。小朱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啮咬拇指指甲,望着粘了口香糖泥的人行
道面,不敢看我。我不耐烦男画们阴阳怪气的提问,告诉他们袋里是一些小说、戏
剧和诗歌: “ 你们谁要看,我借给你们看就是了,只是要记得还我。 ” 他们问我里
面有没有《金瓶梅》、《肉蒲团》或者《射雕英雄传》和《鹿鼎记》。我把书放在
就近的椅上,打开尼龙袋让他们看。他们好奇地凑过来翻动尼龙袋里的书,见全是
英文书,都失望了。老申用手在袋里搅和了一阵,摇头道: “ 唉,我以为是什么好
书,原来都是些别人当垃圾扔的破书,还英文呢。 ” 他说他只想借本《沙家浜》,
因为他老忘了里面的台词,常常唱得断断拉拉,上句不接下句。说着说着,他就在
北美都市车流不息的大街上,对我挤眉弄眼,拿腔拿调地唱起了京腔来: “ 刁德一,
你搞的什么鬼花样? ”
  他这装模做样地一唱,才把我逗乐,也逗得大家轰笑起来。胖老张笑着说: “
下午大家去市政厅开会,都有了执照,只是还没发下来,你为什么在关键时候不见
人了呢? ” 听说市政厅终于给我们发执照了,我感到很高兴。胖老张说执照实际上
是一张过塑的纸,十二开大小,不过很精致,上面肖像画家一栏里会有画家的名字
和签名, “ 不过,没有你的。 ”  “ 为什么没有我的? ” 我焦急地问。没人回答。大
家笑得更加不自然了。鸟枪从那边瞟我一眼,得意地冷笑。我感到事情不妙,忙问
胖老张: “ 为什么没有我的执照? ” 胖老张难为情地摇了摇头叹气,朝马的屎努努
嘴,轻声说: “ 你还是去问问马的屎吧。 ”
  马的屎正笑哈哈地打发走愤怒又尴尬的一对白人老年夫妇,这次他劝买框没有
成功,老太太手里的牛眼画被他包在广告报纸里卷了起来,还用纸胶带严严实实地
缠粘了三四圈。老俩口是无法在回旅馆的路上打开来看了,即使他们回到旅馆,要
打开缠粘得这么繁琐结实的牛眼画,恐怕也非得把画撕烂了不可。马的屎见我气冲
冲地走来,有点紧张,但马上假装镇静地又重新哈笑起来: “ 今天下午哪股风把你
刮走了,找你找得我们好苦。 ”  “ 为什么没有我的执照? ” 我压住怒火问道。 “ 你
的执照跟我有什么关系? ” 马的屎一脸无辜的样子, “ 你不在,大家连你的全名都
不知道,哪会有你的执照? ” 我转过身走到小朱面前,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鸟枪
转过脸来对小朱瞪眼睛。小朱不敢告诉我实情,只轻声嗫嚅道: “ 明天我打电话告
诉你。 ”     
  回到家里,我睡不着,没法等到天明,晚上十二点半我爬起来,拨通了小朱的
电话。小朱接电话的时候有点不耐烦,气喘嘘嘘,我还听到话筒里有女人的呻吟。
这女人大概是他老婆,也不知道是他老婆生病呢,还是小朱在呈雄。而且究竟是不
是他老婆,我也没个底,所以我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向他直截了当地提出我
的执照问题。小朱一听是我,慌忙停止了有节奏的喘息,先是感谢我今天为他说话


115 ↓



接着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今天下午在市政厅召开申领执照会议时发生的事情。我听得
肺都要气炸了,想不到鸟枪和马的屎结合起来竟能控制央街的男画女画们,活生生
地剥夺了我申领执照的权力。而鸟枪、马的屎、老申和别的什么家伙却能申领两三
张执照,给他们的什么表兄弟、侄儿、儿子或者孙子。我听见话筒里有女人鼻子里
嗡声嗡气的哼笑和吸吮冰淇淋似的声音,小朱突然一声 “ 哎哟 ” ,就挂断了电话。
想再拨过去问个明白,但刚才话筒里女人的鼻笑和吸吮声,还有小朱 “ 哎哟 ” 一声
就突然挂断了电话,连 “ 对不起 ” 也没说,实在有点那个,于是我放弃了再拨过去
的念头,免得骚扰他们,坏了他们的好事。
  楼上突然一声轰响,我心里 “ 砰 ” 地一跳,魂都快给吓掉了,我好久没有这样
被惊吓过了呢。楼上大概弄倒了什么东西,女人脚高脚低地踩着楼板进了洗手间,
接着是听得烦腻了的液体声响。可我没兴趣再用微积分估算它变化中的能量和能量
的转换,我正窝一团火没处发泄,现在我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虽然对象一无所知。
  昨天神游一通文学梦,但并没吃什么晚餐,回到央街却发现变了天,竟活见鬼
地被人狠狠地钉了。我去市政厅询问,有关官员说,会上画家们集体决定的事,市
政厅也不好推翻,街头可营业的地方就那么多,已经超额发放执照了,再也不能发
放更多。
  我气得直想骂娘。
  我拖着载画具的手提小车,穿行在晶莹光鲜的石屎林里。妒嫉的野鬼从教堂旁
的坟地里浮起,窥视晃来荡去的吊屁股女郎。印第安女人在人行道上的玻璃车亭里
静静地分娩,地上的鲜血漫出了亭外。 “ 哇──” ,突然响起婴儿降临人世的第一
声哭啼,但并没有引起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人的注意。
  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很多人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一
张小传单被人塞进我手里:我们的灵魂等待上帝,他是我们的救主和蔽护。救主将
阿丕的灵魂庇护在天堂里。可恼又可怜的阿丕。那个盘腿坐在包袱上,戴淡赭色太
阳镜,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用乞求的眼神注视着我,他左手端着 “ 失业与无家可
归,请赏点零钱 ” 的牌子,右手抓住帽舌反举起红色太阳帽,像伸举起一个肮脏的
红碗。
  十字路口的电线,将阴天里街角的公寓楼,切割成好几片大小不一的几何形。
极少有人急着要拉下自己的脸皮。地方是试出来的。红灯转绿了,现在正转黄。看
着人来人往,以为是好码头,其实未必。试出真正的好码头,就争取租赁,或者获
得某种形式的准许和执照,但在这之前,不得不游击。林立高楼的剪影,粘贴在安
大略湖畔偏蓝的灰白天空上。毛泽东和瓦格纳。国家游击战。城市游击战。由相向
运动的 “ 人 ” 字组成的队伍,在红色光芒的照耀下横列在路口两条平行的斑马线上,
自疏转密,由密变疏。
  生命的绿光,引领我在不太拥挤的人流中穿越斑马线,规避死亡车轮的无情碾
压。心理逃亡与精神自我流放。在城市中心寻找空间充裕的游击天地。中央岛之上,
学院街以降,士班丹拿右摇,榭旁左晃,是城市游击的黄金方块。游击使我在空间
上得到了解放。在寻觅游人的同时,自己也部分地转变成了游人,游动的范围超越
出黄金方块。当我想把自己部分地转变成游人,我也许会将画具锁进旁边随便什么
地方的寄存箱里,如果旁边连寄存箱也没有,那我就将上锁的装画具的黑漆铁盒,
连同手提小车,用一根足够粗的锁链,锁在旁边的电线杆或随便什么比较牢靠的杆
儿上,无忧无虑地去当半游人,体验都市风情。
  但我锁牢在公共场所里的黑漆铁盒,却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好奇,我常常看见人
们围着它观察研究。不过我知道,对它更感兴趣的是小偷,因为锁或铁链上留下越
来越多被撬的痕迹,铁盒也被砸凹了多处,很多地方被砸脱了漆。更加荒唐的是,
有一次我半游回来,甚至发现一名年轻女警官正恐惧地研察黑漆铁盒,同时用步话
机跟另一名警察联络,她怀疑里面有爆炸物呢。我感到有点好笑,上次在香港机场
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次是因为我的闹钟在机场大厅里响了起来,被误以为是定
时炸弹了。
  我赶紧上前向女警官解释,她却半信半疑,自己退得远远地,然后拔出手枪命
令我打开铁盒。她叫我慢慢开盒,把盒里的东西一件件小心地拿出来,向她全方位
展示后摆放在地面上,直到铁盒里空无一物。最后她收起了枪,过来跟我握手道歉。
  这时,她叫的那名男警察气喘嘘嘘地跑来了,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笑得把
帽子都掉到地上去了,露出了半秃的脑袋。但他大腹便便,难以弯腰捡帽。他要我
帮他把帽子捡起来,但他求我帮忙却用命令的口气,使我反感,我假装没听明白他
说的话,只顾用眼睛盯着年轻漂亮的女警官。他压住火气又用命令的口气要我给他
捡帽,我却蹲下来慢条斯理地将摊在地面的画具一件件放回铁盒里,气得他要用脚
来踢我的铁盒,但被女警官拦住。
   “ 给,乔治,你的帽子, ” 女警官从地上捡拾起帽子递给他,然后拉他走。 “
珍妮,我可不能轻饶了这小子, ” 乔治不肯走,要我出示身份证件。我说证件没带
在身上。 “ 那么你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 说着他来拉我的手腕, “ 你是福建人吗?”
 “ 不是,我是湖南人, ” 我挣脱他的手说。 “ 不是福建人也得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证明你不是福建人, ” 乔治一把手抓住了我肩膀上的衣服。 “ 乔治,你有完没完?”
女警官珍妮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扮开。 “ 珍妮,我看他不像个画家,我怀疑他是福建
人,一个偷渡者, ” 乔治气呼呼地说。 “ 即使他是福建人,也未必就是偷渡者,福
建人也不见得就都是偷渡者。 ”  “ 但我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他总得证明点什么, ”
乔治有点恼怒地说, “ 对了,他不是说自己是画家吗?那么叫他给我画张像看看,
他真能画,就算他幸运,我今天放了他。你看怎么样,珍妮? ” 珍妮拿固执的乔治
没办法,只好她对我说: “ 对不起,今天给你添麻烦了,你还是给他画张像吧。 ”
接着她又小声地对我说: “ 他很难缠的,给他画吧,我付款。 ”
  看着乔治满脸横肉的样子,我就有气。我想,要是以我现在的情绪,把可恼的
乔治画下来,肯定是很夸张的漫画,会气得他发疯,把事情弄得更糟。于是我对珍
妮说: “ 要画,就画你吧。 ” 乔治见我不愿画他,有点生气,但又不好意思公开反
对画珍妮,他无奈地说: “ 好吧,那你就画珍妮。 ”
  珍妮已从我的铁盒里拿出椅子撑开来摆在人行道上,将乔治拉得坐下, “ 你就
别推脱了,要画就给你画一张,要不我们就走吧。 ” 乔治坐在椅上就神气起来,翘
着下巴跟我说: “ 你可得把我画像了。 ” 我故意说: “ 我只画漫画。 ”  “ 你刚才说
你画肖像来着, ” 珍妮急了。 “ 得,漫画也行,我喜欢漫画, ” 乔治说。
  我很快就画完了。坐在椅上的乔治,拿着我给他画的装了纸框的漫画,跟珍妮
笑做一堆。珍尼笑弯了腰,双手撑在乔治的肩上,乔治肚子大,笑得再厉害也没法
弯腰,他就仰起脑袋伸直脖子,以便笑得气路顺畅。珍妮笑着硬将一张绿色女皇塞


116 ↓



进我的衣服口袋里,拉起乔治就走。乔治在百笑之中终于抽出时间用英式中文跟我
说了声 “ 谢谢 ” ,然后跟珍尼边走边看画边哈哈大笑,还不时地停下来就画上某个
部分进行嘻嘻哈哈的争吵。
  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傻笑的背影,我嘘了口气。我把乔治画成我小时候喜欢的
越战漫画中的美国佬形象了:气球似的大脑袋,枯井般的两深眼窝,长长的热狗鼻
子正受到一只飞舞中马蜂的威胁,小得像气球下的吊篮只见肚子的多毛裸身,站在
湾洋的浅滩中。一条三文鱼从他旁边的水中跃起,越过他的头顶。他有个恐惧中嘻
笑的正面脑袋,身子却扭过去背着我们,双手害羞地捂住那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原以为乔治看后会暴跳如雷,谁知他跟珍妮一样,看后也小孩似地哈哈大笑,叫我
无可奈何。
  尽管把铁盒锁在随便什么杆儿上会带来诸如此类的烦扰,但我仍然一如既往,
这样我就能在做半游人的时候,两手空空地轻松游逛。我喜欢去市里的新旧书店和
图书馆(包括多伦多大学的书店和图书馆),也喜欢去安省美术馆和一些画廊。一
位热心的画廊老板,还向我介绍了一个名叫彼得的年轻前卫画家。彼得住在皇后西
街和德芙莲街相交一带的派克德村,那地方从前是个小村落,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经
过那儿,附近便逐渐出现了很多工厂,现在那些工厂大多数已经倒闭,这一带闲置
厂房的低地价和租价,吸引了不少画家到这里聚居,把这些厂房当成画室。
  彼得和另外四个画家(其中一个女画家)共用一个画室,名叫 “ 0地带” ,这
画室其实是大得让我感到空荒的破旧厂房,朝北的斜屋顶改装了几片大面积天窗,
明亮天窗的蓝天里白云变幻。锈蚀的铁梁在我的头顶纵横交错,被天窗明亮的光线
和阴暗的房顶照亮与映衬,凸显和夸大了它们的体积与重量,使我产生厂房随时可
能倒塌,自己会被埋葬其中的恐惧感。新装的截面为长方形的白铁皮暖气管,像机
械时代长长的白色游龙,在厂房里随意弯翻飞舞,并被瞬时固定下来,使厂房空间
产生强烈的律动和不安感。所有窗户都被用铁皮钉封,偶尔有几处铁板因铁钉锈断
而翘出缝隙来,泄入厂房的光束在阴暗房顶的衬托下若隐若现。几只从窗户铁皮缝
隙里钻进来的麻雀, “ 叽叽喳喳 ” ,惊慌失措地在封闭的厂房里乱飞,不时有一只
麻雀 “ 砰 ” 地一声,撞在锈得发红的铁皮上,被撞晕了头,掉在沿墙角堆放的画上,
旋即又飞起加入瞎窜盲撞的麻雀群。奇怪的是,乱飞的麻雀对全神灌注作画的年轻
画家们,几乎没什么影响,他们好像都习以为常,只有站在模特台上摆出肩扛水瓶
姿势的裸体模特儿洛伊丝,对乱飞的麻雀感到不安。
  洛伊斯精美的裸体,使我决定采用类似超级真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在准确把握
整体的同时,不轻易放过屑微细节,甚至将部分重要的细节在不影响整体效果的前
提下加强了,这一切使画面具有魔术般的特殊魅力。彼得放下手中的油画笔,走过
来站在我快要完成的画前,停留很长时间,仔细观赏画中洛伊丝裸体上奇迹般的细
节:丝丝飘垂的刘海和耳鬓,脸上的皱纹和雀斑,与光线成切面的皮肤上的根根汗
毛,腿根里一丝丝半透明闪亮的卷曲阴毛,皮肤下面隐约可见的河系般的泛青静脉,
还有那期待接吻的干裂嘴唇。
   “ 妈的,你教我爱上这画中的洛伊丝了, ” 彼得压低声音激动地说, “ 真佩服
你的写实功夫,我没法画得逼真,不过我也不想画得逼真,你来瞧瞧我的画吧。 ”
彼得嘴里总叼一根黑色烟斗,其实大部分时间烟斗是熄的。他笔下的裸体洛伊斯,
被解构成数位式碎片组合而成的视幻图像,彼得声称也许他的画更富有时代感,他
的意思是我们处在一个魔幻般的计算机时代。我开玩笑说: “ 也许生化时代就要来
临,你该转画由全息基因组成的双螺旋人体幻像了。 ”  “ 你肯定生化时代即将来临?
 ” 彼得有点茫然了,他沉思了一会儿, “ 也许这主意不错,抢在时代的前面。 ”
  雷克斯在两片布帘隔出来的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创作,他画的是什么玩意就得费
一番思量了,不过我看出了色堆里浮起两颗眼球和一根阴茎。他身旁到处是颜料,
除了小桌上的油画颜料、聚丙烯颜料和色粉笔,地上木盒里还有很多瓶彩色喷漆。
彼得说: “ 这家伙先用彩色喷漆瞎喷一气,然后根据布上留下的色彩痕迹,寻找感
觉进行创作,各种种类的颜料杂用,抽象跟具像结合,倒是自成一格。 ”
  雷克斯穿着蓝布大褂,戴一双薄塑料手套,一副防护眼镜,一具野猪嘴似的防
毒口罩,不象个画家,倒像个泡在生化实验室里傻乎乎的博士后。不过我仿佛看到
了我自己,我在地下室楼梯底下的小间里做多媒介画实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因此我感到亲切。但他突然拿起粘满色泥的画刀,这样子使人感到恐怖,像鬼节期
间半夜里播放的恐怖片里的冷血狂魔。 “ 这家伙创作的时候不理睬任何人,除非你
告诉他脚下有耗子,他才会吓得跳开来, ” 彼得耸耸肩膀,接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
说, “ 你自己去看阿妮塔的肉体画吧,我不奉陪了,我得去画洛伊斯,不能冷落了
她,你的画使我更喜欢她了。 ”
  阿妮塔在 L形的帘布围成的空间里作画,画布压在地面的海绵上。她头带尼龙
帽,将头发藏在帽里,身上一丝不挂,粘满了颜料,正往旁边地上一个一人多长的
铁盆里倒拼半流体的颜料。我正想把脑袋缩回帘布的遮拦里,她说话了: “ 偷偷摸
摸干什么,进来吧! ”
  我一时语塞,我哪里偷偷摸摸了,只是不好意思打搅使出浑身解数作画的她。
既然她要我进去,我也不好回避了。 “ 你又在创作什么了? ” 我望着地上色彩凌乱
的阿妮塔三维裸体表面的二维展开图问道, “ 你想表现什么? ”  “ 我不想表现什么,
 ” 满身颜料的裸体阿妮塔,望着地上的画皱眉说, “ 只是我总觉得画里缺少点东西。
 ”  “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不可以补救吗? ”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突然高兴得跳
起来, “ 嗯,你有办法补救! ”  “ 我有什么办法补救? ” 我糊涂了。 “ 脱掉衣服你
就知道了, ” 说着她就伸过手来,一把抓住我白色 T恤的前胸,要帮我脱衣服。我
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我并不欣赏这类肉体绘画,更不愿用自己的身体当画笔。
  色彩斑斓的裸体阿妮塔,像神话里张牙舞爪的狂野妖精,使我浑身都冒出鸡皮
疙瘩,但我已退到 L形帘布的角落里,无处可逃。 “ 好吧,你自己脱,别扭扭捏捏,
磨磨蹭蹭地, ” 她放开我的 T恤,伸开双手将我拦在角落里,盯着我的眼睛, “ 休
想逃出去,除非你衣裤上粘满颜料。 ”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我在布帘转角和阿妮塔
双壁围成的不规则方柱里,小心翼翼地脱了衣服。 “ 脱掉裤子, ” 她毫不客气地命
令道。我在她面前忐忑不安地解开牛仔裤头,但她挨得太近,我都不好弯腰脱裤了。
当我单腿顶立弯腰退下裤管的时候,我的脸快要凑到她粘满色泥的鸭梨似的乳房上
了,在强烈的颜料气味里,我还闻到了她身体里面释放出来的气息。她胸脯往前一
挺,一对杂色的冰凉乳房便贴到了我的脸上,她还故意扭动身子,滑溜的两坨奶子,
便像两坨肉抹布,抹得我一脸颜料。她望着我乱七八糟的色相,哈哈大笑。
  正在喷漆的雷克斯突然停止了喷漆,彼得也在那边有意无意地清嗓子。 “ 扔掉


117 ↓



那块鼓鼓囊囊的遮羞布吧, ” 阿妮塔笑着低声命令道。 “ 就这样不行吗? ”  “不行,
 ” 她不笑了,做出严肃的样子。又听到了雷克斯喷漆的声音。我还不太熟悉阿妮塔,
要在她面前图穷匕首见,还真有点难为情。
  一只麻雀叫唤着飞进了我们的空间,吓得我心里一怔。她阿妮塔趁机蹲下,双
手抓住我裤衩的两边,只往下一扯,就褪尽了我的裤衩。那节成熟的僵硬腊肠便冲
着她的脸,愚不可及地横空刺出,让快成对子眼的她吃了一惊。听见心脏 “ 砰砰 ”
地跳,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弄脏了她的脸,便颤抖地说: “ 告诉我该怎么帮你作画
吧。 ” 她耸耸鼻子深吸了几口气,噘起嘴巴摇了摇头说: “ 臭男人! ”
   “ 你干嘛骂人呀? ”  “ 我哪里骂你了,天下的男人都是臭男人嘛,不臭的是那
些王八, ” 她富有哲理地说。听见她自圆其说的哲言,我噗哧一笑,竟分散了注意
力,暴露了软弱的本性。 “ 别罗嗦了,开始作画吧, ” 我急着完成任务了事。 “不
行,你得充满激情, ” “ 我会充满激情的,开始吧。”
  阿妮塔将我拉进了长铁盆。按照她的指示,我在盆里打了几个滚,让全身粘满
颜料,充满激情,恢复了自信和坚强,然后在印有她展开的裸体表面的画布上,躺、
卧、俯、滚、跪、坐、踩和拳击,捣鼓折腾了好一阵,才帮她完成了这幅她决定不
取名的肉体画。
  天窗里的光线逐渐暗淡,厂房里亮起了日光灯和射灯。阿妮塔还要我跟她再作
一幅画,她抓住我的手摇晃说: “ 让我们拥抱着在画布上激情作画,好吗? ” 我几
乎想象得出我们拥抱着在画布上激情作画的后果,因为我怀疑自己在那种情况下,
是否还有足够的克制力。我知道,要是自己激情过头,也许会发疯,做出什么过分
的事情来。 “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画完洛伊斯,然后再去打一会儿游击, ” 我推脱
说。 “ 你就别当切 · 格瓦纳了,干脆搬过来跟我们一块儿住, ” 阿妮塔见我没答应,
便改口道: “ 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去洗澡。 ”
  幸好淋浴间在画室的这头,我们不需要赤条条满身色泥地经过大家面前。淋浴
间里两个莲蓬头,中间一片短布帘隔开。化作液体的色彩,从帘布里阿妮塔的身体
上冲洗下来,滑过她的大腿、脚肚和脚面,稀释在白色瓷板地上,在一片哗哗声中
流进了排水孔里。满身颜料用香皂可不好清洗,阿妮塔说她有特殊的洗涤剂,要我
过去。没等我答应,她就撩起布帘,一把将我拉过去,抱进了怀里。
  我们洗干净身上的色污,回到阿妮塔作画的地方,穿好衣裤。等我完成洛伊斯
裸体画,天窗外已经是稀星的墨蓝夜空,一柱探照灯光像一把倚天长剑,在深深的
夜空里霸气地挥动,寒光闪闪。
  一个真正的流浪艺术家。在城市地铁、街车和巴士的转换中,在十一轮车的奔
波中,不断地入场、离场和转场。寻找最美好的地段。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
出现。在地铁上碰见胖老张,他说老申正到处找我,因为老申替自己的侄儿也领了
一张执照,但那侄儿对画画七窍只通了六窍,也不愿来街头活受罪,所以老申想把
那张执照卖给我。胖老张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当晚他就联系了双方,约好了我跟老
申生意谈判的时间和地点。
  我跟老申在央街一家咖啡馆里会了面,老申叫了两杯咖啡,然后就不着边际地
跟我谈起他如何帮助新来的画家,新来的画家又如何忘恩负义,让我堕入云里雾里
的同时,使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见我暗暗打喝欠,老申才言归正传,说他之所以
找我,是想帮助我。我不喜欢转弯抹角,便直接了当地问他: “ 你想把那张执照卖
给我,究竟要多少钱? ”  “ 我现在不想卖执照了,我侄儿以后也许有兴趣来画像呢,
 ” 老申饶有兴味地咂一口咖啡。看来他想把执照当成资本主义社会里的铁饭碗,做
为家族的法宝世世代代传下去了。 “ 你不想卖执照,那你找我干什么? ”  “ 我想把
它租给你。 ”  “ 买张执照还行,租执照我没兴趣,我自己正打游击寻找新的码头,
我会找到地方,拿到执照的, ” 我喝了口咖啡,望着窗外来去匆匆的游人。 “ 你以
为地方那么好找? ” 他用手旋转着桌上的咖啡杯,微笑着说道, “ 你现在大概没什
么地方画像了吧?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涮碗? ”  “ 对不起,我该走了。 ”  “ 你还没给
我个价呢, ” 他着急了。 “ 买价? ”  “ 就算买价吧,你愿意出多少? ”  “ 一口价,
八百块。 ”  “ 你也砍得太狠了,我从市政府领来这张执照,也得花三百块呢,再高
点,一千块,好吗? ”  “ 好吧, ” 我起身要走。 “ 行!那就一言为定,租价一年一
千块! ” 他高兴地说。 “ 你捣什么鬼呀?我不租。 ”  “ 为什么不租呀,我还是看在
胖老张的面子上才租给你呢,你也看胖老张的面子租下吧, ” 他拉住我的手轻声说,
 “ 要不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老前辈的份上,租下吧。 ” 他这么一说,我的心软了,
看着他两鬓白发和皱纹密布的脸,我答应租下来。 “ 谢谢你! ” 他握住我的手摇晃,
 “ 明天老时间,老地方,你交一千块钱,我给你执照。 ”  “ 租费顶多五百块,要不
我不租了。 ”  “ 唉,年轻人,爽快点,前途远大着呢,计较这点钱干嘛? ” 说着他
付了咖啡钱,拉我走出咖啡厅, “ 就这么定了,明儿见,拜拜! ” 说罢,他就头也
不回地走了。 “ 就算打游击多个根据地吧, ” 我安慰自己说, “ 就当买份保险,或
者算是几张罚单一起吃,吃张大罚单吧,没什么了不起。 ”
  第二天老时间老地点,我交给老申一千块加币,他租给我那张一年有效的执照。
 “ 你不要对别人说租执照,就说我们是朋友,我借给你的,没有金钱交易, ” 老申
说。 “ 大家都知道你还要卖执照给我呢,说借,他们能信吗? ”  “ 实际情况天知地
知你知我知,我们不说,谁说了都不做数的, ” 他狡黠地笑道。
  大白天的街道上,汽车也总亮起前灯,看见不亮前灯的车,倒好像活见鬼了。
这央街,是世界上最长的街道,从多伦多市安大略湖边,蜿蜒数千里,伸进美国肚
子里。央街是一条游击战线,不仅仅局限于和唐打士相交区域上的一个根据地。央
街上的魔尔、商场、性店、按摩院和脱衣酒吧林立,男妓、女妓和皮条客当街拉客,
男女同性恋者勾肩搭背招摇过市,毒贩跟游人套莫明其妙的暗语,地狱天使的摩托
车马达吵得街上人心慌慌,皇家骑警的高头大马将街道演变成拉屎的便槽,还有各
种艺人、小贩、叫化和醉鬼在街上组成一道人文景观,这一切吸引着欲壑难填的游
人。而央街上我最喜欢逛的,是新旧书店和图书馆,偶尔也去去红灯区,如果那也
叫红灯区的话。不过在红灯区里我最喜欢光顾的,是那家租用地下室的商店,我并
不是冲着最里边拉上门帘的密室里的成人录像带和成人杂志去的,我是冲着里面出
售的大小明星照片去的,这些照片被制成招贴和明信片出售。我已经收集了不少明
星照片,我可以参考照片画这些名人,将来也许主要卖我画的名人头像就足够生存
了。
  游击之余,我除了仍保持在 “ 0地带 ” 零星作画(我负担一部分画室租金),
偶尔也去逛逛布罗和士巴丹拿相交地带的安勒克斯区域,那地方有几家迷你剧院和


118 ↓



特色影院,还有一批具有世界各地特色风味的餐厅,可惜我没那口福,我只喜欢吃
中国餐,最好是湖南菜和四川菜,麻麻辣辣又喷香。但我愿意去那间文化气息浓厚
的 “ 放浪咖啡厅 ” ,那是放荡不羁的文化人、作家和艺术家的好去处。我在暗红色
的光线里坐下,叫来一杯牛奶咖啡,在桌面上打开本子,就可以旁若无人地写起小
说来,没有人来故意打扰。在这里写作,倒很容易进入小说情境,写作效率也不错。
我发现这种写作环境影响了我的小说行文,语言节奏变快了,短句增多,隐含大量
内涵的局部现象的罗列和切换增加了,字里行间还闪现出某种享乐主义情调和虚无
主义的悲怆诗意。
  有时候我会停下写作,看看咖啡厅里多姿多样的悠游情景,看看墙上挂的我画
的那几张名人头像印刷品,梦露、埃尔维斯、披头士、巴勃 · 马里、吉米 · 莫里森、
吉米 · 亨觉克斯、爱因斯坦和李小龙。这是放浪咖啡厅老板查理在街上向我买的,
当时我摆在街头的山魄就这么几张(我将从来也没卖出去过的自画像和蒙娜丽莎收
起来了),他要全部买去,我既感到高兴,又有点不安,因为我怕他买去复制了卖。
我转弯抹角地盘问,才知道他只是将它们挂在自己的咖啡厅,他并且热情地邀请我
去他的咖啡厅消遣,希望我以后多画些文学艺术方面的知名人士。在咖啡厅里跟查
里打交道多了,我也就逐渐熟悉了这里面的情况。
  在我左侧的一张方桌旁,那位出生于纽约市的牛皮加克小说家西奥,正埋头用
手提电脑写作实验小说,他敲击键盘的速度在我看来快得惊人。他心气很高,从来
不让我看他正写的小说,一段一行一眼都不行,也不愿跟我谈论这部小说本身,他
只跟我谈论一些该如何进行后现代小说创作的观点和主张。他那些观点和主张我不
以为然,于是我们便在咖啡桌旁,用最低的声音进行小说诗学争辩,只是最后我们
争辩得面红耳赤,仍然谁也不能说服谁,谁也不能改变谁,争辩变得没什么意义,
后来才尽量减少了这种争辩。他想看看我的小说,好判断我实际写作能力的高低,
我慷慨地将手稿拿给他看,他却认不得汉字,只气得恨恨地说: “ 让你这些废墟出
土的混帐砖块见鬼去吧! ”
  坐在前面桌旁,口咬铅笔橡皮头发呆的巴勒斯坦诗人哈萨,怎么看都更像个满
脸络腮胡子的流浪汉,他特别推崇萨义德的后殖民主义。不修边幅的哈萨看上去好
像有点老态,其实他很年轻,才二十出头,他的英文诗据说已在阿拉伯世界小有名
气。毛发乌黑的哈萨性格豪放,据他自己说他喜欢饮酒作诗,但在酒吧里作诗,他
常常会因为喝酒过量,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诵自己正创作的,诅咒美帝国主义和犹太
复国主义的激昂悲壮的诗歌,而被酒吧里的客人扔到大街上。 “ 所以我到咖啡厅来
作诗,咖啡能提神,又不至于喝醉了大声念起诗来, ” 他说。他乐意给我看他正创
作的诗歌,那是一些铿锵的短句,重复、循环、变换,排列得像一串串发射出来的
愤怒子弹。从他的诗歌里能听到耶路撒冷传来的哭喊和哀号和怒吼和隆隆坦克声、
轰轰导弹声、啪啪机枪声和自杀炸弹惊天动地的震响。             
  那位一手夹在腋窝,一手支撑着下巴,戴一副无边眼镜,站在柜台边观察咖啡
厅内情境的电影剧作家尼尔,据说是39频道 “ 影箱 ” 里几部性感电影的剧作者。
他总是忙得很,观察、思考、写作,没有停的时候,所以我们之间还没有说过话,
他只是远远地对我竖起过拇指,表示很欣赏墙上那些我画的名人头像。
  那位满头银灰长发,支撑起简易画架,亮一盏小型日光台灯,配备一个微型吸
尘器,正在用色粉笔画工作中的柜台女服务员纳塔莎的老画家吉尔伯特,算得上是
位多产画家了。他在咖啡厅里作画的画幅尺寸不大,一般在12 " X16 " 之内,
但他能平均一天半完成一幅画,咖啡厅内的情景,甚至从厅内窗户望外的情景,都
基本上被他画得差不多了。日光灯下的这幅画,在整个大厅的暗红色调中,非常抢
眼,画中那红衣红帽白围裙的纳塔莎,远远望去,像夕阳川河里飘浮的一朵鲜花。
我有点儿嫉妒吉尔伯特老头,不是嫉妒他的画技,而是嫉妒他画纳塔莎。我自己也
觉得可笑,纳塔莎又不属于我,我最多只叫她泡泡咖啡而已,咖啡店的常客中,有
的是向她献殷勤的熟客,轮不到她来特别注意我。但我仍然老想着要把她带到0地
带去,剥掉她身上的红衣红帽白围裙,给她画一幅裸体。
  咖啡厅顾客中有些家伙我只知道他们的职业,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个西装革
履蓄着海明威式胡子的家伙,没错儿,是电影制片人。他旁边胖胖的光头黑人,是
唱片骑师。而那两个国际象棋杀得正酣的家伙,看上去老谋深算的,是电影导演,
情绪激动的,是乐队指挥。那边角落上做研究写笔记,读书和聊天的,是来自多伦
多大学的一些教授、讲师和学生,他们喜欢泡在这种不涉酒精,富有文化气息的社
交场合里,参与和体会社会思想文化的变化和运动。当我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总忍
不住要回头望一望那位姑娘,不是那些大学女生中的一个(虽然她们也美丽清新),
而是那个红衣红帽白围裙,楚楚动人的纳塔莎。望着可爱的纳塔莎,我真不忍离去,
但秀色可餐只是理论上的假设,没法把它当真,残酷的盘胃自然有办法把我无情地
碾到街头上去,碾回一个游击中奔命的浪人。
  在安大略夏日的湖风里,我拖着载画具的手提小车,匆匆行走,穿行在摩天大
厦楼根的缝隙,逼近这城市的神秘处。那坚强挺拔,高耸入云的 CN 塔,和塔基旁
椭圆球形天穹馆场,以充配的精力和活力,不时聚散麻密蝌蚪和鱼似的人群。这是
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这座城市的象征。这是一座阳刚城市,这座城市不相信长
期软弱,只相信坚强和冲刺。这座城市相信长期软弱是没有出路的,是非高尚,非
纯洁和非正派。这座城市相信软弱只能是暂时的,暂时软弱是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是为了更坚强,更具冲击力。在输送蝌蚪和鱼似的人的道路上,潜在着一系列的码
头,等待去发现和探索。翘首仰望耸入云天的 CN 塔,巨大的塔身和塔顶球冠好像
要逼压下来,令我头晕目眩。晕眩中我一张张摆开山魄,迷糊地坐在折迭的便携式
钓鱼椅上,观察来来去去的游人。
  忽觉得地面展开的一张张山魄,像插在鱼船边沿一根根钓杠丝线上的诱饵,晃
来荡去的游人,则像那一拨拨游来游去的鱼儿,而我,就像那江湖大洋上的渔夫,
稳坐在风雨飘摇的钓鱼船上,默默地说: “ 来吧,来吧,愿者上钩。 ” 记忆中粘满
鲜血的超市渔夫形象,像一条毛虫破茧而出,使我心悸。而现在这个不跟真实的鱼
儿打交道的虚构渔夫形象,虽然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但仍然使我感到不安,我不喜
欢一个坐在钓鱼船上的姜太公。我没有姜太公的耐性,在钓鱼椅上坐久了,没钓到
鱼,我就心烦,要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亮一亮自己的嗓门。我渴望出现反映水底大
鱼运动的微妙波浪,那时我的鱼船就可以在微波点缀的汹涌波涛上冲浪,倾听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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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游动的声音,享受一种钓鱼的痛苦等待的快感。在生命等待的黑色窟窿里,有
黑人老头忧郁伤感的萨克斯风,演奏着蓝色爵士乐。黑老头吹到呜嗯处长久不换气,
直逼得嘴角冒出泡沫,眼睛和腮帮圆溜鼓突,太阳穴上青筋暴胀,黑皮肤的脸色,
也因缺氧而变得发紫。黑人老头吹完一曲,朝窜来窜去的游人努了努嘴,跟我做了
个鬼脸: “ 瞧啊,瞧这些人鱼! ”
  我穿着缝有二三十个大小不同口袋的钓鱼服,坐在钓鱼椅上,望着挺耸的 CN 
塔伸入无边的高空,想象它擦过水星、火星和太阳,穿过巨质的黑洞,星系的旋涡,
和无数盘古时期的天体残骸,测试这个宇宙空间无边有限的体积。现在我不是坐在
大街上,我坐在一架输送黑人老头所说的人鱼的桥上,桥下却不是一条真实的河流,
躺在桥下的是昼夜不停地运输人鱼的二十几条氧化的铁轨。坐在桥上能感觉到列车
经过时桥身的震颤,却极少听到列车汽笛的鸣响,桥身也没有因为震颤而撕拉出裂
穴来,将我的鱼船吞吸进去,让我在干枯的铁道河床里,河床中滚烫的铁轨上做美
洲夏日的热梦。
  意大利热狗摊把守桥的两头。便衣警察装扮成游人,大口咀嚼滚烫冒油的热狗,
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脸面,是国家安全的顶级机密,休想把他们拉下来画像。
海鸥在热狗摊上空回旋,嘶哑着嗓子叫化。一只海鸥将一泡稀屎, “ 噗 ” 地拉撒在
热狗摊大型阳伞上。伞下嚼热狗的便衣警察,握拳伸出并列的食指和中指,瞄准那
只盘旋嗷叫的海鸥,嘴巴爆破了一声,中指抠动了想象中的扳机。那只海鸥却没有
应声落地,仍然在空中淘气地折腾,带墨镜的便衣无可奈何地摇动半截火腿肠露在
嘴外的脑袋。
  我终于拉下来一张二八殊丽的画皮。这是一位正戴着随身听耳机欣赏音乐的印
度女孩。热狗摊老板费诺迈着八字步走过来,跟漂亮的印度女孩调笑: “ 我能问你
几个问题吗? ”  “ 什么? ” 印度女孩微微摇晃着脑袋问道。费诺重复了一遍。印度
女孩挪开一只耳朵上的耳机, “ 问吧。 ”  “ 哪儿是世界最高建筑物? ”  “  CN 塔!”
女孩迅速回答,眼睛仍然望着我,不望那刚强挺拔的 CN 塔。 “ 哪儿是世界最高山?
 ” 费诺问。女孩摇头,没有回答。 “ 你不知道? ” 费诺感到惊讶, “ 唉,就是喜马
拉雅山呗,你呀。 ”  “ 世界最高山是喜马拉雅山 ” 这个判断句,费诺还是从我这里
学到的。 “ 谁不知道了?可我们不那么叫它, ” 女孩说。 “ 那你叫它什么?” 费诺
问。女孩只摇头。 “ 好吧,不管你怎么叫,我还是叫它喜马拉雅山吧,……你说这
喜马拉雅山象征什么呢? ”  “ 我怎么知道, ” 女孩不耐烦地摇头说。 “ 告诉你,它
是性强劲的象征。 ”  “ 你说什么? ” 女孩挪开第二只耳朵上的耳机,按了随身听的
停键。费诺心虚地重复了一遍,见女孩皱眉,忙说: “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喜马
拉雅山两侧,生产出精子般天文数字的世界最多的人口? ”  “ 哪来这么多问题?”
女孩不满了。
   “ 费诺,你给我闭嘴! ” 我一边画女孩俏丽的鼻翼,一边制止费诺。 “ 告诉你
吧, ” 费诺轻轻地对印度女孩说, “ 因为交媾太多。 ” 印度女孩脸红了,骂道: “
如此蠢才! ”  “ 费诺,你这条疯狗! ” 我边画边骂。
   “ 嘿,你们这些家伙文明点! ”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那个曾以
手当枪瞄准海鸥的墨镜便衣。 “ 费诺才不文明呢,你怎么不说费诺, ” 我不满地说。
 “ 我怎么没说费诺, ‘ 你们这些家伙 ’ 中除了你们两个,有一个就是费诺嘛, ” 便
衣辩驳道, “ 算啦,你画得不错,姑娘也很漂亮,继续画吧。 ”
  画完,让印度女孩看了画,她高兴得叫起来: “ 哦,天哪! ” 但掏钱包的时候,
她犹豫了,接着冷冷地说: “ 费诺这家伙骂我,我不要这画了。 ” 费诺在那边热狗
摊上嘿嘿地笑,昔日罗马的辉煌在他脸上找不到半点踪影。 “ 费诺骂你跟我有什么
关系?再说我还帮你骂那小子呢, ” 我有点恼火。 “ 你们是一伙的, ” 女孩说。这
时戴墨镜的便衣开口了: “ 女孩,他们可不是一伙的,这我可以证明。 ”  “ 你凭什
么证明? ” 便衣提高了嗓门跟她争起来。女孩有点畏火,便改口说: “ 这画一点儿
也不像我,再说,价格太贵。 ” 我很气愤,我最讨厌不守信用,出尔反尔的人。街
头男画女画们都说,世界上最没信用的,是印度人,他们跟你谈好价格,叫你画了,
然后找岔子压价,也许这是他们印度文化的一部分。不过我没想到一个这么漂亮,
应该还纯洁的印度女孩,也染上了这种不守信用的恶习。
  我正想争辩,便衣又说了: “ 一张这么像你的画,还说一点儿不像你,真是太
过分了! ” 便衣拿起我画的女孩头像,问路过的游人像不像女孩。过往的游人都说
很像,没有一个说不像的。 “ 等我来问, ” 女孩拿过头像去问一个正走过来的青年
游人。 “ 这画一点儿也不像我,对吗? ” 女孩问。青年看了看画,又看看她,然后
说: “ 挺像的。 ” 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说: “ 画得挺好,很像你。 ” 然后是一
对情侣,他们说: “ 你跟画一样漂亮。 ”  “ 画得漂亮,但不像我, ” 印度女孩抢着
说。 “ 嗯,不完全像你, ” 那女的说。印度女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 怎么不像
啊,瞎说,像! ” 男的说道。 “ 我只是说不完全像嘛,我没说不像啊, ” 印度女孩
又垂头丧气了。这时,终于来了一群印度人,大概是一家三代,十几个人。
  印度女孩向这些印度人又老调重弹,重复了一遍她的不像论,接着问这画像不
像她。他们看看画,又看看印度女孩,装出比较的样子,然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 不像! ” 这群印度人这么说,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感到惊讶,只为他们感到悲
哀。墨镜便衣听得却傻了眼: “ 什么?不像?你们怎么能睁眼瞎说呢?! ” 这群印
度人跟便衣争论起来。最后便衣火了,向他们亮出警察证件,还一手捂在右腰侧凸
起部分的 T恤上。这群印度人见便衣原来是警察,又做出这副架式,都被吓唬住了,
他们赶忙向便衣道歉,灰溜溜地走了。
  印度女孩也吓坏了,忙向便衣道歉。便衣不喜欢印度女孩瞎说,但喜欢她的漂
亮脸蛋,为了缓和气氛,他笑眯眯地说: “ 算了,交钱拿画走吧。 ” 见便衣笑了,
印度女孩又有点神气起来,说自己没钱了,硬要少十块钱。我宁愿一分钱也不要,
决不接受言而无信的少钱,因为她明摆着有一叠绿色女皇呢。见印度女孩跟我僵持,
便衣去热狗摊费诺那里硬要了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印度女孩,让她一起交给我,
才化解了这场纠纷。印度女孩走后,我见热狗摊旁费诺痛心嫉首的样子,便把那十
块钱退给便衣,便衣把它交还给了心疼的费诺。
  街头男画女画们一致认为,根据和世界各类游人打交道的经验,信用最差的是
印巴人,信用最好的,是美国和德国的白人。男画女画们下雨的时候,躲在伊通中
心外面厨窗走廊里扯谈,为世界主要类别游人进行了信用级别的排序:最牛的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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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白人,他们出手大方,讲定价格画好像后,一般不再跟你砍价,他们把画张像当
做好玩;其次是其他西方白人(加拿大、西欧和澳洲的白人),他们都比较文明,
一般不出尔反尔;接下来是日本人,他们最害羞,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对加币或美
元也几乎没什么数字概念,因为相对加币或美元,日元币值太小,他们每天用掉几
千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日元,几十块加币或美金,他们以为很便宜;跟着是印第
安人,他们很少画像,他们几乎不讨价还价,因为他们觉得讨价还价是件羞耻的事
情;再后是包括大陆人在内的世界华人,他们一般不喜欢画像,因为他们没有挂自
己的像的习惯,但他们若谈好价坐下来画了,大部分还是不会再来砍价,但少数也
有点挑刺;再往下是前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和前苏联解体后那些国家的人,他们也
不太画像,但有点挑刺,画完后也有点再砍价;还往后的是生怕自己受害,疑心疑
鬼的犹太人,他们极少画像,喜欢挑刺,有点儿画后砍价;接着是最喜欢画像的黑
人,也许由于他们骨子里对自己的形象缺乏自信,需要借助画像来肯定自己的形象,
他们喜欢说那画不像他,暗地里却希望别人说像他(或她),以便证明自己有画像
那么英俊或漂亮,他们也喜欢说画得太白,像白人或中国人,而真把他们画得跟他
们一样黑,他们又会觉得受到了打击,甚至对此表示愤怒,他们表现得不太文明;
再次是南亚人,他们有点小肚鸡肠,喜欢挑刺,也有点儿画后砍价;还有就是中南
美混血人,他们喜欢挑刺,也喜欢画后砍价;然后是中东人,他们对自己形象的自
我感觉特别好,非常喜欢挑刺,也很喜欢画后砍价,是男画女画们不太想为他们画
的一类人;最后是最不讲信用,出尔反尔的印巴人,他们最喜欢挑刺,也最喜欢画
后砍价,似乎这是他们文明和文化的一部分,男画女画们为此对印巴文明感到悲哀,
男画女画们最不乐意画的就是印巴人了。不过,街头男画女画们也同意,这种信用
等级只是一般概念,并不适用于某类游人的所有个体。比如说,看上去再怎么衣冠
楚楚,仿佛是上流社会的印巴人,往往到最后结账的时候,也会挑刺砍价,露出缺
乏信用的马脚,但确实也有极少数的印巴人文明和蔼,说一不二。 
  电视里一位服装设计师声称,印度女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因为她们同时
具备东方美(圆润)和西方美(俊逸)。那次申办健康卡,排在我前面那个印度少
女,倒可以作为这位服装设计师的证据。她高挑苗条,凹凸有度,正侧身愉快地跟
她妈妈用印度语聊天,她妈妈叫她罗莎琳。咖啡色的罗莎琳却有点儿像太阳,光芒
逼人,让我不敢直视。由于她就站在我面前,我真不知道往哪儿望才好。
  罗莎琳的奶咖啡皮肤使她的脸获得一种古色古香的隽永,她有着深深的眼窝,
和比例稍大水汪汪的明亮眼睛,在她两道细长美眉间的眉心上并没有她妈妈那种红
色的小圆点,她的左侧鼻翼上穿吊一个银色小圆环,稍翻的钝红潮唇厚薄适中,引
人联想,她瓜子形脸庞圆中带韧,温暖中含一丝冷峻,使人若即若离。她欣长的脖
子使人联想到高歌的大雁。
  而她服饰下不可见的身体,在我训练有素的目光透视中,被想象的画笔逐渐还
原。她趋近成熟的微温的乳房像绷紧的气球,轻轻摸捏会感到柔韧的反向弹力,它
们毫无必要地被带铁丝的乳罩愚蠢地托起,三分之一圆弧的铁丝使两只乳房下方与
肚面相交处形成两条弧形的凹陷战壕。她咖啡色的两颗樱桃奶头和稍拱的乳晕,被
薄海绵的乳罩抵压得有点变形。她的腰身和大腿苗条修长,比基尼式的细边内裤把
臀腰部和腿根缝处绷压成有源无水的沙漠河床。跟妈妈聊天的时候,她那比乳房更
富有性息的两瓣屁股,太极图般间歇地顺时针逆时针扭动,使我联想到飞奔在路况
复杂的高速公路上捏在手里的方向盘。
  当我和罗莎琳偶尔目光相遇,她会莞尔一笑,我却像一个险些被抓住的小偷,
胆颤心惊地怀着一种不便告人的负罪感。在那难捱的一个多小时排队的时间里,我
走过了超出漫长人生数十倍的惊险路程。  
  除了罗莎琳这个例外,我并不太同意那位服装设计师似是而非的观点。我觉得,
总体说来,印度女性虽然兼有部分东西方的美,但她们皮肤的灰色多少有点模糊了
视线,使她们的肉体显得有些龌龊,她们的眼睛在脸上占据的比例也过大,那一圈
著名的印度深色眼晕,使她们看上去像是忍受了千百年的奴役和冤屈。她们有点焦
悴的干瘦身子散发出一股熏人的咖喱味,刺激我的鼻腔和喉头,使我给她们画像时
忍不住要清嗓子,她们还以为我对她们的美色垂涎欲滴呢。
  不时跟我一起打游击的小关和小郑,对服装设计师的观点,是一个赞成,一个
反对。小关相信杂种优势,他说: “ 世界上的人,像色彩一样,分为三大类原人:
黄人、白人和黑人(排名不分先后),他们经过漫长的演进混合,调合出了另一大
种类──赭人,和其他各种变异的小类。……因为印度人正是这一由三原人黄人、
白人和黑人演合而成的杂交新人类,所以印度人具有集三原人优点的杂交优势。 ”
小关还摆出地缘战略家的姿态,挥舞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粘染炭黑的右手,自以
为是地郑重指出: “ 赭人所在的印巴地区,正是黄人白人和黑人地区的结合部,印
度赭种打喷嚏,黄种白种和黑种都要感冒。 ”
  对小关这种论调,小郑不以为然,他望了望伸入云天的 CN 塔,认真地说:“
我以前受袁隆平杂交水稻成功和近亲相交多白痴理论的影响,还有点儿相信杂交优
势,以为混血儿真要比纯种人更聪明,更漂亮呢,但通过跟世界各色人种的交往和
观察分析,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也许在杂交后的一两代里,有那种优势,但
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杂交的人数达到一定规模,固定为一种新人类,杂交的优势啊,
我说,就很快转化为杂交劣势了,这种劣势被新人类保留下来,并且世代相传。 ”
  小郑见小关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扶了扶眼镜边框,补充说: “ 这就是为什么
印巴赭人的信用,被大家排在全世界最低等级的根本原因。……信用倒数第二的中
东,贴近印巴,受印巴赭人的影响很深,是吧?倒数第三的中南美洲的混血儿呢,
实际是印巴赭人的翻版,而倒数第四的南亚人,不就是黄人和印巴赭人的杂种吗?
自然抹不掉印巴人的劣迹。……由于只有黄人、白人和黑人才是原生人种,印度赭
人呢,只是次生人种,所以世界上只有黄人、白人和黑人的文明,才可能是原生文
明,赭人的印度文明,当然只能是次生文明啦。 ”
   “ 说印度赭人是次生人种也许还有道理,要说印度文明也是次生文明恐怕就不
对了, ” 我坐在钓鱼椅上,从裤袋里掏出橡皮泥捏塑, “ 在黄人、白人和黑人演合
出印度赭人的时候,世界上大概还没有文明,印度人种成形之后的时间里,世界文
明才相继产生,所以,尽管印度赭人是次生人种,但印度文明,至少应该是原生文
明的。小关,你说呢? ” 小关点头,他当然同意,因为这符合他的观点。
   “ 次生人种产生的原生文明本质上也应该是次生的, ” 小郑绕口令似地说,他
有点不服气,不过他一转念又说: “ 唉,管它什么原生次生,我们只管画人,眼睛


121 ↓



鼻子嘴巴齐全,再在加上灵魂,就行了。 ”   
  太阳挂在西边天上,云彩都消融进了有点发灰的蓝天里,坐在折迭小凳上的金
发碧眼的少女,倚靠钢架桥的水泥桥垛,我们都浸淫在桥垛的阴影里。桥上路过的
游人有时停下来观看,已经有几个游人对我正在画的德国少女羡慕地说: “ 你有一
双美丽的眼睛 ” , “ 你的眼睛太美了 ” , “ 你碧绿的眼睛很可爱”。少女被他们说
得脸一阵阵地泛红,连声说谢谢,头却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我的墨镜,通过我墨镜
的镜片反观我正在给她画的头像。
  眼睛这么碧绿透明的女孩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从游人的羡慕声里可以知道,
即使在西方白人里,这么碧绿闪亮的眼睛也很稀罕。一个体面的老头轻声地自言自
语: “ 一个纯种的日尔曼女孩。 ” 列车轧过桥底下的铁轨,我们能感觉到桥身的微
微震颤,这种震颤掩饰了我压抑的激动。我用捏尖的橡皮尼,修擦少女眼睛里的反
光,她的眼睛简直就是一个碧绿透明的神奇宇宙,我被一股魔力摄进了这个神秘的
宇宙里。
  我的形象端坐在这个宇宙中心,戴一副无边墨镜的脑袋伸进中心的黑洞里,身
上套一件二三十个大小口袋的草绿钓鱼服,托负我屁股的是那把军绿色的折迭钓鱼
椅,我不是个左撇子,我的形象却用右手扶着背面贴有透视聚焦立体画的画板,立
体画里是飞行中的恐龙鸟捕猎海洋里的巨鱼,我看不见自己形象的左手,因为这只
手被画板遮拦了一部分,我的形象的这只左手,正在画板上将我的形象本身,如实
地画进少女眼睛的虹膜网和瞳孔里,成为画中少女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这幅画是
如此地巧妙,我反映在她虹膜和瞳孔里的影像与她融为了一体,在画里,我是她的
灵魂,她是我的外壳,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叫少女付款了,
因为这是画的她呢还是画的我呢,在这一点上我都无法界定了。如果说这张画画的
是我,她将我的画像带回家挂在她自己卧室的床边墙上,按道理应该我向她付款才
对。即使这张画画的是她,她心灵的窗口,也由我的影像组成,我也是她头像的一
部分,她该得到部分减免才行。
  但无论我给她钱,拒收她的付款或者减免她的部分款项,我都没有可以向她说
得出口来的正当理由,而且小关小郑也正在旁边为别人画像,他们听见了肯定会笑
话我。于是我希望这个德国碧眼金发的少女,能够像赭色的印度少女一样赖帐,砍
价,最好是根本就不要这张画了,一毛不拔地拍屁股走人,让这张画成为我自己的
收藏品。可惜她是 “ 一个纯种的日尔曼女孩 ” ,而不是个赭色的印度少女,她高高
兴兴地向我支付了马克,并以隆重的德式口音用英语诚恳地对我说: “ 非常感谢你。
 ”  “ 很高兴为你画像,祝你今天快乐! ” 我有点激动。 “ 也祝你今天快乐! ” 她望
着我微笑,碧绿的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辉。
  夜晚,桥垛上的大功率射灯投射在桥头上,好像专门为我们设计的露天画场。
我拉下来一位中东蒙面女人,她全身被罩在青色衣裙里,甚至她的双手也戴上了黑
色手套,使她像舞台聚光灯下的蒙面妖魔,给人一种夏夜碰鬼的感觉。只有她暴露
在自由空气里的硕大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细长浓黑的美眉,向我暗示掩藏在
大漠废墟里的巴比伦,这神秘的神之门,曾经拥有的辉煌和壮美。为了舒缓画蒙面
女人的内心恐惧,在画她的蒙面黑纱时,我建议她撩开面纱让我看一眼她的脸面,
这样面纱的凹凸褶皱会画得更加真实,更富有解剖学意义。也许她对 “ 解剖学意义”
感到费解,她犹豫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 “ 反正这是在加拿大 ” 接着她慢慢揭
开面纱,撩开来让我看她的脸庞。
  在黑色衣裙和头巾的衬托下,她的脸像被漂得雪白的印度女人的脸,显得格外
苍白,好像她是刚从不见天日的坟墓里爬出来似的。烈日炎炎的大漠中巴比伦人后
裔的女儿,为了防止烈日的暴晒,保持洁白鲜嫩的肌肤,她们把自己遮蔽在无限扩
大的遮羞布里。蒙面女重新蒙上了面纱,我为她呼吸的空气质量感到担忧,她长年
累月地在面罩下吸入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她成了缺氧的五维尤物,黑色衣裙里是
章鱼般的触须和不长牙齿的食肉嘴巴。
  突然,人声和脚步声浪潮涌起,盖过了桥那头一直敲击的一拨拨急促鼓点,很
快桥上就被天虹棒球馆散场的人流淹没,而绘画作业中的我和蒙面女人,却像两座
中流砥柱,巍然不动。拥挤的人流在快接近我们的时候分流了,绕过我们之后又迅
速合拢,在我们周围形成小范围的人流真空。当拥挤的人流逝去,旁边响起了对讲
机的声音,几个穿深蓝制服的保安站在了我们身旁。画画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我都会处变不惊,坚持按照自己绘画程序细心地完成正在画的头像。终于,一幅完
成了的蒙面女人头像,在钢架吊桥打有聚光灯的桥头上熠熠闪光。
  我们退到桥头下面的坪里,在坪里,我为一个印第安小女孩画像。
  桥头现在被一个化装成马戏团小丑的墨西哥人占据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将一根
绳子搭到高高的钢架上去的,绳子从钢架上垂下来,拴住他的腰子,他面前的桥面
上摆着一个铝盆。铝盆一发出硬币的碰击声,吊索小丑便开始一连串动作优美的舞
蹈,然后一动不动地固定在某种造型上,直到下一次硬币的清脆碰击。
   “ 娇西娃,别去看小丑,望着这个男人, ” 印第安小女孩的年轻父亲喝斥道。
 “ 好吧,我再也不看小丑了, ” 娇西娃望着我的眼睛。娇西娃有一双单眼皮,她眼
窝很平,乌黑的眼睛天真无邪,我要画出她眼睛那种一览无余的感觉。硬币的砰击
声一响,她又风快地扭过头去。 “ 娇西娃,望着这个男人! ” 年轻父亲叫道, “ 你
不能看其他任何人,你只能望着这个男人,不然的话,你不能得到一张你自己的漂
亮头像,明天我也不带你去游泳了。 ” 娇西娃转过头来望着我,对她爸爸说: “ 不,
爸爸,我明天要游泳。 ”  “ 那么,望着这个男人,望着这个男人的眼睛,别乱动了。
 ” 小女孩童真的眼睛使我感到颤栗,我依稀听见,小女孩水汪汪的乌黑眼睛里传来
小妹妹呼唤我的飘渺声音。硬币声再响起,小妹妹又扭过头去。父亲的训斥。我从
喉咙里发出对爱动的小孩有神奇效果的 “ 哇──,哇──” 呜声。小妹妹立即转过
头来,疑惑恐惧地望着我发出一波波哇声的嘴巴。 “ 我望着你呢,别再那也样叫了,
 ” 小妹妹有点恐惧地说, “ 别叫了! ” 我停止了哇叫。
  这时天下起毛毛细雨来,雨丝在桥头聚光灯的照射下像一串串珍珠,闪闪发光。
墨西哥小丑在毛毛细雨里收场,匆匆离去。小关和小郑也早已带着画具回家。 “ 画
完了吗? ” 小女孩问。 “ 还没画完呢, ” 我反斜着画板,为小妹妹画像。雨稍微大
一些了,附近却没有可以让我进去躲雨画像的地方,于是我问那雨中焦急等待的年
轻印第安人: “ 还画吗?等雨停再画吧,或者,就不画算了,我也不收你钱,好吗?
 ” 他看看雨蒙蒙的天,又看看湿漉漉的地,叹气说: “ 不画算了吧,钱我还是给你,
你画像不容易。 ”  “ 不,我要画完,爸爸,我要这张头像, ” 小妹妹坐在我的对面,
一动不动,她父亲怎么劝都没有用。我们只好由着她了。反斜画板画像,让雨点打
在画板背面,这样才不会打湿画纸。不过这样一来,画面便与我的视线成一二十度


122 ↓



锐角了,画面上的形象因为斜面的透视关系挤压得变了形,要不是凭丰富的经验和
技巧,恐怕就没法完成这幅画了。
  周围的游人在雨夜里奔窜,只有我们三人,在细雨中坚持。年轻的印地安长发
父亲,脱掉身上的 T恤,盖在女儿身上,他自己则赤着胳膊畏缩在雨中。冰凉的雨
水淋湿了小妹妹的头发,弄得她满头水珠,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在她不得不微眯眼睛
的朴实的脸上,她孩子气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从脸上流落到嘴角的雨水。父亲粗壮的
大手,抹过她满是雨水的小脸,又抹过她挂满水珠的蓬松黑发。小妹妹蓬松的头发
马上变成了几片湿漉漉的头发疙瘩,贴在她小小的脑袋上。雨水也流到了我的眉头
和睫毛上,还和着头皮上的汗水浸入我右眼角,使我感到右眼微痛。我用湿衣袖拂
擦眼角,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倒使情况更加严重了,我不得不闭上右眼,光睁一只
左眼,凭记忆画小妹妹蓬松的黑发。小妹妹的蓬松黑发埋在记忆的坟墓里,都不知
有多少个年头了。小妹妹看见我睁只眼闭只眼的怪样,在冷雨中 “ 嘿嘿嘿 ” 地笑起
来。在小妹妹清脆的笑声中,我终于完成了她可爱的头像。
  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梦里小妹妹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在巨大的玻璃缸池的水中,
隔着玻璃哀伤地望我,我无法将她从水里救出来,无法与她沟通,只得自己也变作
一条人鱼,在水里与她同游。突然场景转换,巨大的缸池不见了,我们变得像泥鳅
一样细小,沿着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小溪,双双逆水勇游上山。
  我们的游击阵地,从坪里退到了下面前街。长廊上一字儿排开十几台贴着各色
广告的人力车,一伙油嘴滑舌的人力车夫在卖命地拉客。那个有几身服装的乞丐,
根据形势需要魔术师般地不断变换角色:衣冠整洁,风度翩翩的绅士;参加计算机
网络会议的代表;露天宿营的游客;可怜的无家可归者;坐在轮椅上的残废人;需
要抚养一家老小的失业工人;和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乞丐。沿街吆喝的一伙伙票
贩子互相争夺地盘,他们倒卖棒球赛、冰球赛、角力赛和摇滚音乐会的门票,威武
的警察跟他们称兄道弟。
  在被下班人潮冲击得六神无主的游人中,我拉下来一个带小帽的犹太人,他蓄
着恩格斯一样的络腮胡子,穿一身深色素衣,带一副单丝黑边高度近视眼镜,手脸
的皮肤被乌黑的头发、胡须和深色衣裤衬托得格外白晰。我教他先取下高度近视眼
镜,让我画完他的眼睛再戴上,然后我再把眼镜给他补画上去,这样就可以避免把
他的眼珠画得过于细小了(高度近视镜片将他的一双眼珠折射成了一对小蝌蚪)。
满脸络腮胡子的上帝的选民紧抿着嘴巴,全神灌注地望着我,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同
样络腮胡满脸的巴勒斯坦年轻诗人哈萨,和哈萨充满仇恨和愤怒的子弹一般的诗歌。
他们本是兄弟,他们的血管里据说共享着远古祖先的血液。相煎何太急嘛。世界上
如果没有十三这个数字,特别是如果没有13这个阿拉伯数字的话,犹太人的命运
是不是不会这么悲惨呢?
   “ 我能吸烟吗? ” 犹太人突然问,大概他烟瘾憋了很久。 “ 没问题,吸吧,”
我说。他获得了我的准许,感到很高兴。 “ 你是中国人吗? ” 他不太肯定地问。“
是的,我是中国人。 ”  “ 我喜欢中国人。 ”  “ 谢谢, ” 我客气地说,因为他这句客
套话我听别人说过很多次了。 “ 我是真心的,我还很感激中国人。 ”  “ 你到过中国?
 ” 我疑惑地问。他摇了摇头,用嘴角小心翼翼地吐了口烟,生怕破坏了脸上我要求
的轻松表情,接着说: “ 我父母曾经在上海避难。 ” 那么,这就是他为什么感谢中
国人的原因了。没想到他愿意跟我谈敏感的世界排犹的可怕历史。他猛吸了一口烟,
慢慢吐烟,叹息道: “ 海外中国人跟犹太人有相似的地方。 ” 他没有说那句很多中
国人自己津津乐道的 “ 中国人跟犹太人一样聪明,中国人跟犹太人一样会经商 ” 。
他只是沉重地跟我谈起世界上同样可怕的排华历史,美加澳早期的歧视华人政策,
他还特别提到了越南和印度尼西亚。这种犹太人和海外中国人受迫害的类比,使我
对他产生了某种同情。
   “ 你们为什么要回到中东去呢?那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 ” 我说。 “ 那是个火
药桶,我知道你还会这么说, ” 他用嘴角迅速地斜吹出一股烟来, “ 是啊,那是刀
山火海,满是毒刺的陷阱,魔鬼洞里的餐桌,但是,那是我们曾经拥有的家呀,耶
路撒冷是我们的圣地,我们灵魂的归宿。 ”  “ 你们也是白人,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
白人这么仇视你们呢?你们最恨的人是谁?希特勒吗? ”  “ 一批嫉妒、残忍的白痴!
对他们你还能说什么呢?你问我们最恨谁?我们最恨那些篡改历史,将犹太民族诠
释成与十三相关的罪恶的民族的人, ” 他有点激动起来,吸完最后一口烟,扔掉了
烟蒂, “ 然后我们恨混帐莎士比亚!恨魔鬼希特勒!恨屠夫斯大林!恨…… ” 对讲
机声音响起,他突然不做声了,吓得嘴唇发抖。
  原来旁边来了两个警察,不是唐 · 吉诃德和桑丘 · 潘莎那种一高瘦一矮胖的搭
配,而是两个几乎同样胖墩墩着老虎皮的家伙。 “ 别怕,跟你没关系, ” 我解释说,
希望他不要紧张, “ 今天下午史泰龙要到这儿的好莱坞星球饭店举办签名活动,现
在不能在这边街画了,还有衣领和肩膀要画一点,让我们到街对面人行道上画吧,
好吗? ”  “ 我不画了, ” 他哆哆嗦嗦地将一张女皇塞进我的手里,站起身来想要离
去。我劝他没用,警察叫他坐下来完成这张画,他也不敢再坐下来。我问他要不要
买框,他激烈地摇头。我只好将还只完成脑袋和脖子的头像卷起来,粘好给他。他
转身要走。警察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对他进行了一通盘问,翻来覆去地检查他的
证件,把他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圆话来。最后见查不出什么漏子,其中一个警察才怏
怏地说: “ 回你的耶路撒冷吧,上帝的选民! ” 犹太人在两警察的大笑声中捏紧卷
起来的头像(画纸被捏得褶皱不堪,里面的炭笔头像肯定已经弄得一塌糊涂),满
脸通红,愤恨地离去。最后这一幕,我看得心里难受。
  我不知道往哪儿游击好了。有人在市政厅把老申告了,不知谁告的,反正他租
给我的执照我是没法用了,我去执照允许的地方作业,跟在那地方无照作业本质上
一样。我一手拖着载画具的小车,一手伸进裤袋里掐捏熟软的橡皮泥,心情沉重地
在大街上晃荡,现在,我能上哪儿去呢?
  如果你看见满天是飞机,那你就到了纽约了;如果你想到纽约,于是你就站在
了纽约街头;如果你把玩出水的刀形古铜币,仰望分外妖饶的姊妹双塔,西南远眺
高举火炬撩拂裙裾的慈祥的自由女神,那你就在感受剧烈搏动的曼哈顿了。现在我
每天转换三种不同的角色:飞机和警车呼啸中岛空横亘的做梦人,鼠洞和蛛网般的
地铁与公车系统里颠簸奔窜啃咬大苹果的半游人,大都会灯红酒绿喧哗与骚动的游
人聚集地流浪的街头画家。
  早晨,我在岛空中会被爬在脸上或者钻进被窝里的蟑螂搔醒(晚上我睡得很沉,
它们搔不醒我),美国蟑螂跟中国蟑螂一样个大,差不多有手指头粗,显得非常恐
怖,加拿大的蟑螂就是小螂见大螂了,在多伦多我见过的蟑螂几乎全是黑豆大小,


123 ↓



有的还更小。我走出没有窗户的四平方米左右的鸽子房,去地板上有宝塔山似的粪
便的共用洗手间搓几把脸,匆匆刷牙(澡堂地板上的粪便和污垢发出熏人的恶臭)
的时候,被动倾听窗户下面街背后某座房子里传出来的京腔吊嗓子的 “ 啊啊 ” 声。
然后我一级级楼梯从岛空下降到地面来,混进匆匆复匆匆的唐人流里,在出售风水
算命书籍的报刊摊上买一份中文报纸,坐进一间几乎有整个墙面长的玻璃窗户的乱
哄哄的餐厅里,取了脑袋将一碗和记米粉热乎乎地倒进肚子里,然后在桌上展开报
纸迅速扫瞄:
   “ 流浪者举行世界会议,召集全球懒人反对勤力工作。讨论议题:把人们从物
质主义中解放出来。 ” “ 那些虽然沉迷于工作,但实际上是希望 ‘ 重新捕捉流浪者
精神 ’ 的梦想家,亦可以观察员身份参加会议。 ”
   “ 李登辉 ‘ 两国论 ’ 引来大陆空包弹,吓走台湾部分鱼群。 ”
   “ 澳洲国会议员邓蒂斯,敦促国会在二00二年前设法消灭全国二千多万只猫,
以避免猫只野性大作,导致大量本地野生生物死亡。 ”  “ 邓蒂斯提议将其中约三百
万只家猫阉割,以期将之逐步消灭,拘捕所有流浪家猫,取消其性事权力,并寻找
巧妙可行的方法,消灭其余一千八百万只野猫。 ”  “ 澳洲一星期前,才决定以散播
病毒的方式,来消灭一亿五千万只被指破坏野生环境的野兔。 ”
   “ 奥克拉荷马联邦大楼爆炸案嫌犯,前海湾战争军人堤莫瑟 · 麦克维奇,坚持
不承认与白人民兵准军事团体 ‘ 爱国者 ’ 之间的关系。 ”
   “ 以色列签署条约,给予巴勒斯坦约旦河西岸的自治权。 ”
  “ 大卫 · 卡列奥在《超越美国霸权》中声称,战后山姆大叔通过北大西洋公约
组织建立 ‘ 美国统治下的和平秩序 ’ ,并在全球经济体系中实施布雷顿森林体制,
将美元和金价挂钩,令任何国家都不敢拖垮美元,以免破坏全球经济,从而实现了
美国霸权。但时移世易,跨进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门槛,欧洲、日本、中国和其他
发展中国家兴起,令美国霸主的绝对权力削弱,为避免重蹈英国霸权崩溃的覆撤,
美国应该审时度势,放权分责,使世界平稳过渡到 ‘ 均势下的和平秩序 ’ 。  ”
  离开餐厅,透过长窗玻璃,我看见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唐人,坐在我刚才的
位置上,拿着我留下的报纸,如饥似渴地阅读那篇介绍《超越美国霸权》的文章。
纽约唐人街跟多伦多唐人街没什么太大差别,一样肮脏混乱,但它的规模要大得多,
跟我们那地方县城街区差不多大小。纽约唐人街的风貌,看上去更像广东沿海县城,
听上去呢,除了扯开嗓门拉高声调的广东话,倒是比多伦多唐人街多了些讲福建话
和讲英语的人。长袍大褂的孔夫子孤独伫立于三角广场金字篆刻的青绿色大理石墩,
在三角形排列等待绿灯的白色货柜车的包围中,在北美诡秘天空下新掘土地上进行
深沉反思。
   “ 走 ” 。这里不像多伦多,交通灯里没有人走路的姿势,我觉得有点不习惯。
更不习惯的是,纽约街头的行人乱窜,争先恐后,红灯绿灯对他们好像都不太起作
用。抬头仰望纽约市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新旧摩天大楼,确实蔚为壮观,令人兴奋,
而低头看街道路面,却如此陈旧肮脏,混乱拥挤,甚至印象中宽广的百老汇,也显
得有点狭窄拘谨。华尔街更是一条带状开岔,由钢筋水泥和玻璃构成,硕鼠、蟑螂
和细菌孢子浸淫其中的幽深裂穴,在裂穴那头横着一条红了眼随时准备冲刺的强劲
公牛,在公牛下腹部的凸突处,大概是某个叛克用喷漆喷涂了几个蓝色小字:正被
阉割。
   “ 别走 ” 。没有那种伸出来的红色手掌,我也不得不在这座彼得用大约二十四
美元的项链和衣物,从好心的印第安人手里买过来的刀形岛上,停下自己的脚步。
 “ 好印第安人是已经死去的印第安人, ” 好莱坞影片中白人殖民者冷冷地说。今年
哥伦布日,报上有篇文章却指出,其实那个将刀岛卖给殖民者彼得 · 梅纽特的印第
安人,根本就没有出售刀岛的权力。那篇文章还激愤地说: “ 殖民者延续数世纪的
种族灭绝行为,让几千万印第安人的鲜血与骨肉铺撒在美洲这广袤的土地上,而几
千万印第安人的灵魂,却飘浮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交汇的阴冷信风里,挣扎在龙卷风
残暴无比的肆虐中。 ”
   “ 到我的怀抱里来吧! ” 女神泛绿的身影托起燃烧的火炬。渴望已久的游人鱼
贯而入,钻进女神的绿裙,在她身体里一步步螺旋上升,脚底脚踝小腿大腿臀部下
腹中腹肚脐上腹乳房颈项脑袋,最后穿过脑门心上升到她的头冠里,透过自由女神
头冠的窗口,了望那满天的飞机,竟游的船只,和曼哈顿雄浑壮丽的城廓。城廓中
世贸中心那拔地而起伸入云空的姊妹双塔,让游人看得激动不已。有中东口音的游
人,用极低的声音谈论起几年前世贸中心塔底停车场里的巨型爆炸案,接着谈到触
冰沉船的泰坦尼克号和那些在海洋上耀武扬威的航空母舰,他们嘲笑那些航空母舰
其实是摆在海面上的一具具浮动棺材。他们的谈话使我感到恐怖,我的脑海里生化
出他们勾勒的世贸双塔的赫人幻景:两座泰坦尼克式巨型立式棺木。
  这种恐怖幻影使我无心观赏世界贸易中心,我只上了几层楼,特别光顾了其中
一家书店。我也没有兴趣去观赏耸入云天的帝国大厦了。径直来到使纽约成为世界
首都的联合国总部,我在枪管打结的手枪前留了个影,在标有各国文字(包括中文
字)的联合国牌前也留了个影,参观了大大小小的会议室。一些会议室的天花板没
有盖起来,装璜也没到位,讲解员解释说这是因为有一些国家尤其是某个大国拖欠
会费致使联合国资金短缺。我买了两面联合国旗帜,这样,我的案头将来就可以竖
立起两面蓝色的联合国旗了。虽然联合国式微,越来越不象个联合国,还常常被大
国操控利用,但我仍然欣赏联合国这样一种理念,我希望有一天这个地球上国家消
亡,所有的国境线消失,普天之下和平富裕,民主自由,不断完善的法律治理着世
界。于是我打着联合国旗号,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现代艺术博物馆,细细地欣赏
文森特 · 梵高、巴布罗 · 毕加索、奥古斯特 · 雷诺阿、达 · 芬奇、伦勃朗、爱德华
 · 蒙克、保罗 · 高更、萨尔瓦多 · 达利、米开朗琪罗、波堤切利、拉菲尔、保罗 ·
塞尚、杰克生 · 波洛克、马蒂斯、乔 · 米罗、透勒、克劳德 · 莫奈特、爱德华 · 马
勒、安德鲁 · 怀特和德拉克勒斯等著名画家的作品。
  但我去百老汇一家外表有点破旧的剧院,观看剧院保留剧目《等待戈多》时,
却不得不把两面联合国旗织揣进怀里,装出一付绅士派头。因为看戏的观众大部分
都穿着正规的礼服,像是来参加什么隆重的婚礼。好在我从头到脚一身黑,萨特式
的黑色大盘帽,绾在身后的黑色长发,虽然蒙了些纽约的灰尘但依然很亮的黑色西
装皮衣,印有 “ 诱饵丰富,鱼儿太多,时间太少” 字画的黑色 T恤,黑色牛仔裤和
黑色皮鞋,从戏院门口擦得锃亮的玻璃中,我发现自己多少还有点派头。现在舞台


124 ↓



上埃斯特拉贡不停地扯系靴子,弗拉迪米没完没了地举手远眺,等待那个谁也没见
过的名叫戈多的家伙。他们昨天也在这里等待,可戈多总是没来。他们考虑吊死在
旁边的秃树上,但他们没有这种勇气,而且也没带绳子来。后来怪模怪样的波索和
哈巴狗似的 “ 幸运 ” 出现,瞎折腾一番,又走了。再后来出现一个小孩,问弗拉迪
米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戈多,弗拉迪米把他吓跑了。夜幕降临,埃斯特拉贡和弗拉迪
米商量明天带绳子来,要是戈多明天不来,他们就真的上吊。拿定主意,他们要走。
但他们没有走。 
  没等他们走,我就走了,我没有时间陪他们再花一个白天去等待狗屁戈多。我
宁愿回旅馆取了画具,拖着载画具的小车无目的地漫步在纽约街头,等待太阳横过
汉德森河,从纽约往新泽西严重偏移,把它那艳丽的光芒,涂抹在端坐于中央公园
或自由女神像渡口公园长椅上的世界各色美丽女性的身上,那时我就可以把赏心悦
目的她们画在纸上,同时结合橡皮泥把我自己手执画板和炭笔的孤独坐像,逼真写
实地画进她们的虹膜和瞳孔里。老肖觉得我把对象眼睛里自己的影像也逼真地画出
来,实在是太妙了,他也学我的样,把自己的影像画进自己喜欢的模特的眼睛里。
不过我发现他是为画自己的影像而画自己的影像,几乎画成了一个程式化了的菩萨,
并不是对象眼睛中反映的他自己的真实的,有时清新有时模糊,有时完整有时残缺
(由于对象潮润眼球上的高光或反光对影像的侵蚀或切割)的影像了。他刚把自己
的菩萨像画进一个去参观自由女神像的美丽少女的眼睛里,神经质地搓捏着灰色橡
皮泥,激动地对我说: “ 其实我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之所以画像画了十几年,还
在画像,是因为画像有点像抽鸦片,它叫你上瘾。 ”  “ 此话怎讲? ” 我问。他压抑
住激动,解释说: “ 你知道,画像行当收入不错,来的又是快钱现金,冬天还可以
休息,在家享天伦之乐,实在让人难以舍割。 ”  “ 有道理。 ” 见我点头,他更加兴
奋起来: “ 还有啊,画像可以使你经常接触各种女性,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性,细
细地欣赏和享受她们富有青春活力的无边美色,嘿嘿,这既是一种人生难得的福份,
也使男人的身心,永远保持年轻。 ”  “ 呵,画像还有这等魔力?听起来像武打小说
里的采阴补身功似的, ” 我哈哈大笑起来。 “ 你笑什么笑!我可是当真的, ” 老肖
满脸通红, “ 你将来画像时间长了,就会有这种体会。 ” 自称老纽约的老肖这种近
色常青的理论,也许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比如说在夕阳下画美丽的少女或者小女孩,
就比跟那两个傻瓜蛋一起无聊地等待狗屁戈多,要有意思得多。
  夜幕降临之前,还不能去时代广场(白天时代广场警察管得太严),得先在附
近的四十四街至四十七街(洛克菲勒中心边缘)游击。即使那些在中央公园和自由
女神像渡口拥有执照的男画女画们,由于生意没法和时代广场比,吃不太饱,夜幕
降临之后也不得不来时代广场继续战斗。老肖为了表示自己是老纽约,跟我卖弄起
纽约百事通的本事来,他眉飞色舞地说: “ 洛克菲勒生前吩咐在他的棺材下面挖两
个孔,让他尸体的两只光手从孔里伸出来,表示他: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去;
不管生前如何富有,死后却没带走分文。他说洛克菲勒大厦是他的方尖碑, ‘ 名利
皆空 ’ 是他的墓志铭。……哈哈哈哈!可现在,这方尖碑捏在日本人手里。美国人
惊呼:日本人要吞下美国了! ”  “ 日本人吞得下吗? ”  “ 恐怕要咽死, ” 他笑着说。
  在附近这几条街上没多少画像生意,大家都吃不饱。不过纽约这七八十号肖像
游击队员基本上都是中国人,只有几个西人,这大概跟中国美术界曾经受俄式写实
绘画训练多少有点关系,那几个西人也几乎都来自东欧或前苏联,多少有点俄式写
实功底。那个俄国人察尔金的油画黑白素描肖像,挺吸引顾客,画得也既写实又有
点笔法味道。那个美国土生土长的爱尔兰后裔和那个法国人,画起像来就显得太随
便毛草,写实功夫很差,顾客常常跟他们急。还有两个西人画漫画,又显得过分写
实和机械,没有什么想象力,没有东方漫画的空灵,除了头大身小,鼻高眼深之外,
几乎没什么漫画味道,但西方顾客照样哈哈大笑。而几十号中国人也只是个变量,
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时多时少,有些人也来去匆匆,在大家面前连个脸熟都没有混到。
这几十号中国人良莠不齐,鱼目混珠,有些很有功底,在国内就较有名气了的,有
些在这里混过一阵,后来也弄出了点名堂来的,有些失去了目标和进取精神,在这
里画像混日子的,还有一些根本就不是画画的料,在这里浑水摸鱼捞钞票的。
  当夜幕终于降临,大家便移师时代广场。广场很快就烧起来了,广场两侧的街
道到处燃烧起画像的熊熊烈火。画像生意红火的时候,纽约的男画女画们激动地叫
道: “ 这边烧起来了,那边烧起来了,这头那头烧起来了! ” 。而多伦多的男画女
画们,则会兴奋地说: “ 上面高潮了,下面高潮了,上面下面都高潮了! ” 他们津
津有味地计算一天的高潮次数。如果说纽约是世界的首都,世界的心脏,那么在这
满天星斗的夜晚,灯火辉煌的时代广场就是心脏的心脏了,但这是一个怎样繁华拥
挤乱轰轰的不夜心脏啊。广场两边街道上的男画女画们此起彼伏地站起来又坐下去,
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山魄,土巴 · 谢科、科特 · 拷本、布莱德 · 佩堤、梦丹
娜或者什么巴勃 · 诞龙,伸向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游人,进行无数次口头交流、肢
体语言的交换、心与心的碰撞以及具有操作可行性的讨价还价,然后跟签定了口头
合约的游人一起坐下来画像。
  有几个西人风景画家摆着小摊,出售自己的纽约风景画印刷品。波兰大提琴手
在路灯柱边拉一支忧伤的曲子,如泣如诉,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将林肯扔进他脚前
的琴盒里。黑人小男孩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唠叨绕舌歌曲,搁在地上的太阳帽里
却没几个子儿。街角处或者个别关门的店门口,大陆来的半老徐娘和中年男人,忙
着给俯卧在折迭式按摩床上的游人进行热情洋溢的搡拿。病恹恹的印度妓女或者奶
子和屁股特别肥大的黑人妓女,试图勾引人行道上睡眼迷离的男人,或者百老汇大
街上游车河的孤独司机。很多穿大红大绿日本动画片图案衬衣的黑人青年,提着各
种颜色的大皮箱,在人行道随便什么地方打开箱子,翻出里面的西装、衬衣、领带、
T恤、以及性感乳罩和裤衩,向蝗虫般的游人叫卖。还有很多拿公文包或公文包大
小的箱子的黑人,碰见合意的游人便向他们悄悄打开公文包、箱子或者扇开自己的
西装内侧,亮出里面各式各样的手表、珠宝项链、太阳镜、古巴雪茄甚至小包白粉。
  突然会听见几声呼哨或黑人的叫喊,黑人小贩们便会慌张地关上大小箱包,和
妓女们、按摩女郎或按摩先生们一起潮水般四散溃逃。接着就可以看到急匆匆抓人
的黑衣警察。人行道上的肖像画家、风景画家、音乐卖艺人却能巍然不动,继续进
行他们从事的行当。被抓的黑人、妓女和按摩工作者便愤愤不平,叫怨。黑衣警察


125 ↓



一走,黑人、妓女和按摩工作者们便又潮水般涌回来。警察来了他们又四散逃走。
如此循环往复,乱糟糟得不可收拾。
  警察对街头艺术家也越来越缺乏耐性了,即使是在夜晚,时代广场上也陆陆续
续有男画女画和街头音乐家被警察开罚单,有的甚至被戴上手铐拘留,坐进肮脏的
牢子里。有位性格暴躁英语又糟糕的老画家,甚至被警察铐去,在牢子里呆了两天
两夜。不过男画女画们一般都报个假名了事,挨了罚单的,警察走后便将罚单撕成
碎片,扔进路灯柱旁的垃圾桶里,从牢子里出来的,洗个澡理个发,到馆子里吃顿
饭压压惊,回到时代广场又是一条好汉。总的来说,警察对男画女画们是睁只眼闭
只眼,但为了完成任务,他们也轮流地抓几个男画女画。不过要是真把他们惹恼了,
他们会使出各种粗鲁的法子,逼他们讨厌的男画女画们交代出真名实姓来,然后开
出真名实姓的传票,送男画女画们上法庭,这是男画女画们最害怕的一招。而且警
察把时代广场对男画女画们半开放的时间,也收得越来越紧,原来入夜就可以进场,
后来等到晚上十点钟去都有麻烦。
  前面建筑物上的钟面,透过小巴西的西四十六街与百老汇相交处的路灯交通灯
枝的缝隙,显示现在已是凌晨一点多钟。街道摩天大厦切割出来的狭窄天空上,滚
滚浓云的底部被纽约不夜的灯火映得透亮。时代广场依然热闹非凡,人行道上拥挤
不堪,街中充斥黄色的士的车流,仍然没有变弱的趋势。百老汇和第七大道无数的
商店、饭店、旅馆、影院、剧院、性商店和脱衣舞夜总会的橱窗和招牌广告放射出
五彩缤纷的迷人光芒,广场岛上建筑物墙面由下往上迭竖至大厦屋顶的五幅巨大广
告牌,像湍急江峡里耸立的一座通体透亮的巨形灯塔。山沱厉威士忌。三星。象音
乐电视台上看见的一样。减肥可乐。索尼。星期六晚夜越深,酒鬼就越来越多,他
们将路灯柱旁的垃圾桶扔进车流频密的街道里,引得街上的汽车一片笛鸣,他们摇
晃着身子掐捏黑人妓女的肥大屁股,最后被肥屁股妓女们打得趴倒在地当马骑。
  一位手捏啤酒瓶的金发女郎,缠着要我给她画像,大庭广众之下,她竟双手吊
住我脖子,热吻我的面颊,弄得我不知所措。一股发酵的酒臭,熏得我一时睁不开
眼睛。我早已拿定主意明天上午乘车离开纽约,先去考察一下尼亚加拉大瀑布城,
然后回多伦多。因为现在要等到晚上十一点以后,进时代广场做生意才有点安全感,
而十一点以前的下午和夜晚,只能到处躲藏着打游击,做不成多少生意。虽然晚上
十一点以后时代广场上的画像生意依然会很红火,但到凌晨两三点钟,生意也就淡
下来了,即使没淡下来,人也吃不消了,所以一天到晚真正做生意的时间实在太短,
没多少意思。我已经疲倦得直想睡觉,只希望早点回旅馆,不愿在大街上跟一个醉
酒的性感女郎纠缠推搡,浪费时间。但又没办法甩开她,我无可奈何地答应给她画
像,只想快点画完,画完拉倒。她摇摇晃晃地坐在折迭凳上喝啤酒,咕哝地说她名
叫玛丽娅。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名呢,还是她说的胡话。醉醺醺的玛丽娅坚持要先交
钱,她颤抖地撩开衣角,翻扳出花裙头,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杰克森,硬塞进我手
里。
  刚开始画玛丽娅的眼睛,天就突然下起毛毛细雨来。我高兴地她对说: “ 对不
起,下雨了,不能再画了。”我站起身来,要将那张杰克森退还给她。她一边喝啤
酒,一边推搡,拒绝收回钞票,坚持要我画完。推搡中她摇晃的身子突然要倒下去,
算我反应快,一蹬脚,侧身便将她抱住,扶正了。她没带包,身上也没什么口袋,
又不肯接钱,真拿她没办法。我不能将钱扔在地上一走了之,我也不能在繁华的时
代广场上,扯开这样一个性感金发女郎的花裙,把粗鲁的杰克森硬塞进去。我更不
能不还给她钱,也不给她画完像,像个无赖一样地逃掉。于是我只好乖乖坐下来,
反斜着画板,在世界心脏的心脏的毛毛细雨中,画一个酒醉醺醺的金发女郎。
  好像天公偏要跟我作对,毛毛细雨在玛丽娅的酗酒摇晃中,竟忽然演变成倾盆
大雨,把画板上的画纸都淋湿了,这时我才画完她的第二只眼睛呢。我慌忙收拾起
画具,塞进铁皮黑盒里。我去收醉女郎坐着的折迭凳,她不肯站起来,嘴里咕哝着
坚持要画完。好不容易才把她哄得站起来,让我收拾好折迭凳。冰凉的倾盆大雨,
并没有像电影或小说里表现的那么神奇,能够把这个落汤鸡似的醉女郎冲洗清醒,
并且同意收回她交给我的钱,取消这场糊涂与清醒的形象交易。叫她去旁边仍然开
着的店里避一避雨,她也不依。我只好拖着载画具的手提小车,独自躲进一家金银
首饰店的门里,但很快被里面穿制服的保安赶了出来,我将就着在隔壁关门了的店
门前避雨。
  现在刮起了大风,狂风暴雨吞没了时代广场三周摩天大楼的上半部,和广场三
角通往六方的纵深街道。街道建筑物底部铺面和娱乐场所的橱窗与广告的五彩灯光、
街边路灯光以及街道上急冲冲的汽车的灯光,照亮了密集的雨丝,映亮了推水和起
水雾的人行道与街道的路面。人行道上的游人被狂风暴雨吹打得七零八落。原来人
山人海的游人,有的打的逃走,有的躲进了街边店里或门口,有的举着衬衣或打着
雨伞狂奔,而其余那大部分游人,却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狂风将几个游人的雨伞
吹反,使他们无法在风中将反翻的雨伞复原,他们只好放弃,将吹坏的雨伞插进路
灯柱边的垃圾桶里。
  浑身哆嗦的玛丽娅往后倾斜着身子,一手捏酒瓶,一手护胸,孤独抵挡狂风暴
雨的抽打和推搡,凌乱的金发遮掩了她狞笑的面孔,一咎咎粘湿的发束随风飘舞,
甩洒出一串串闪亮的水珠,湿漉漉的花衣裙部分紧贴在她优美的身体上,形成一块
块颜色较深泛肉色的不规则曲边形,花裙头的钮扣脱开,使花裙一边下滑,露出那
边部分腰肢和奶咖啡内裤,引得急奔的车辆疯狂鸣笛。一个持伞狂奔的黑人青年,
迎面跑过了玛丽娅,突然又停下来,走近她后面,一弯腰,便将她的花裙扯落脚跟,
雨中透露出她穿裤衩优美性感的下半身。她疯狂地嚎叫起来,将手中的酒瓶朝那黑
人青年砸去。黑人青年笑叫着逃走了,酒瓶砸碎在人行道上,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有一小块玻璃碎片甚至飞溅到我的脚前。雨夜的街上掀响起一阵更长段的笛鸣,有
些急奔鸣笛的车辆,还在半裸的玛丽娅附近放慢了速度。玛丽娅想弯腰提裙,却被
暴风雨推得前行,落在脚背的花裙又绊住她的双脚,使她有几次差点摔倒。
  警察哪去了呢?暴风雨里最需要他们的时候,黑压压的纽约黑衣警察究竟哪里
去了?我莫明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这狂风暴雨中半裸下身的女郎,
跟我有某种甩摆不脱的关系,这使我的心砰砰乱跳。我拖了载画具的小车,冒雨朝
半裸下身的玛丽娅冲过去,顾不得店铺里游人的嘲笑和街上汽车的笛鸣,蹲在她的
面前,帮她提系花裙。突然想起了那张钞票,我心里说,都是杰克森惹的祸。于是
在替半裸下身的玛丽娅提系花裙的时候,我将杰克森先生悄悄送进醉女郎的内裤里
关了禁闭,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我总算摆脱了跟这个神秘醉女郎的关系。我想把她拉去附近商店里躲雨,


126 ↓



或者帮她喊一辆出租车,将她送走了事。但她既不愿去商店躲雨,也已醉得说不清
住址。我从身边垃圾桶里选出几把行人丢弃的雨伞,但都没办法把它们整好。我惊
讶地发现,扔弃在这个垃圾桶里的雨伞,不是中国制造,就是台湾制造。玛丽娅开
始呕吐起来,她支撑在红色报筒上,往人行道上呕吐了一大摊,但暴雨迅速将地面
的呕吐物冲击得稀稀烂烂,将它们稀释了,流进积水的道边低洼处。
  我闻到了发酵酒臭与纽约夏雨里街道腥臭混合的强烈气味。是的,虽然我画完
了她的一双眼睛,但我已把钱全数退还给她,我们之间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们不过陌路人,她是她,我是我。睁开被雨水淋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望着神秘
金发醉女郎因呕吐而痉挛的身子,在暴风雨里冻得瑟瑟发抖,要抛下她不管的想法
产生了动摇:她会冻病在深夜暴风雨的纽约街头。于是我招呼的士,但的士都不愿
停下来接我们这两只落汤鸡,其中一只还明显看得出来是只喝醉了酒的落汤鸡。终
于,有一辆黄色的士在我们身边停下来,我搀扶着湿透了的醉女郎坐进车里。
  中途塞车,前面一栋古典建筑物周围,沿街停列了很多长货柜车,建筑物一楼
的窗户,外面都用白布挡了,每块白布都被一盏巨型落地射灯照得通亮,密集的雨
丝被灯光映射得像一串串闪亮的珍珠,建筑物底部的明亮使周围本来明亮的夜色,
也显得相对暗淡了。大概这是在拍摄建筑物内白天的场景,穿雨衣的工作人员在暴
风雨中仍然有条不紊地工作。我打开车窗,让玛丽娅呕吐在暴风雨的窗外,她呕吐
得痉挛起来,估计黄胆水都呕出来了,我帮她摩搓湿漉冰凉的胸膛和背部。
  搀扶早在的士里就昏睡了的玛丽娅回到旅馆,已经是凌晨两点二十七分。我想
为玛丽娅单独开房,可值晚班的福建小伙说已经没有多余房间了,他说: “ 这样吧,
你房里加一人只加收三块钱算了。 ” 他冲我悄悄树起拇指,做了个鬼脸。时间已经
太晚,昏睡的玛丽娅还浑身发抖,她需要保暖休息,那么只好这样了。我搀扶着又
湿又醉的玛丽娅,沿着陡峭的楼梯,好不容易爬上了四楼,进入我那巴掌大小的鸽
子房。将迷糊中哆嗦的玛丽娅扶坐在墙角的凳子上,我犹豫了,不知怎么办好。总
不能把湿漉漉的玛丽娅就这样扔到床上吧。犹豫和延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关了灯,鼓起勇气,在昏暗中小心翼翼地将玛丽娅湿透的衣物全部脱下来,
晾到我拴在房里的绳子上,那上面也晾有我下午洗过,现在还没干的衣物。我拿来
一条毛巾,轻轻地擦干玛丽娅的头发和她有点颤抖的身体,她浑身冰凉,只有腋窝、
乳房下部和大腿间滚烫。我怕身上冰凉的湿衣刺激了她,便也脱光自己的湿衣裤,
费了老大的劲,抱起笨重赤裸的玛丽娅,将她放到我的床上,盖上了薄薄的被子。
  我饥寒倦交相逼迫,肚子里咕咕作响。下午我将所有衣物都洗了,现在还全都
没干。房间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只有硕大的美国蟑螂到处乱爬。要是我手头有火材
或打火机,我会像小时候人们做的那样,抓来蟑螂烤了充饥。昏暗中,我赤裸着身
子,哆嗦地坐在靠墙角的凳子上,疲倦地抚摩着自己冻得有点僵硬的双手和龟缩的
海绵,便不由得自怜起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这样硬挺过漫漫长夜。我掉进了一个
冰窟窿里,听见有女人的呻吟,但我无法爬出洞来。原来是梦。
  听见玛丽娅在床上呻吟,昏暗中我起身去检查,摸索她是否掀开了被褥。玛丽
娅浑身哆嗦得筛糠一般,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咕哝道: “ 我冷,我冷。来吧,帮我
暖暖身子。 ” 虽然我也冻得快成了冰棍,但我相信,我们的身体挤挨在一起,应该
会保持和产生热量。于是我爬进被窝,从后面贴近她。也许我身体太凉,刚贴近她
的身子,她便更厉害地颤抖了一阵,但慢慢缓和了下来,不再哆嗦。我也停止了哆
嗦。我从后面抱紧散发出浓香的玛丽娅,尽量以自己身体的最大面积,接触她的身
体,使我们的身体在紧密接触和摩挲中获得温暖。玛丽娅拉住我的手,将它放在她
富有弹性的丰满胸脯上。我游走在梦的边缘,感觉到冻得龟缩的海绵已经微温,正
悄无声息地慢慢吞噬空间。一只女性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它,将它送到井口。从下流
淫秽的梦里回过神来,我已硬梆梆地掉进了洞井里,怎么都无法止抑,直到无尽春
水消融了我的坚冰,我又沉入遥远的梦中。
  早晨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身陷洞井,便有点紧张不安了。我感到惶恐,
是自己一不小心滑进了洞井,像条无辜的泥鳅,一不小心溜了进去,还是被推落到
井底的呢?过程已经无法弄清,状态却明摆在这儿。这种状态使我头脑发热,思考
不出任何问题。我扬眉剑出鞘,横空劈刺,便见得琼瑶玉浆凌空飞舞,飘洒满地。
神秘的金发女郎马丽娅,却依然睡得香沉,她那些晾在绳子上的衣物也还没有干透。
除了那张杰克森,我另外还留下几张杰克森,放在床头柜上,并且附上一张小纸条,
祝她康复。我到值班室,按明天退房交清了房钱,他们也不知道我今天就走,因为
我的行李就只有这铁皮黑箱和手提小车,我平常每天也带进带出。我乘灰狗从林肯
隧道钻过汉德森河底出了纽约。中途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城游击了一段日子,终于回
到多伦多。
  手在裤袋中,掐捏橡皮泥。我可不想像纽约人一样在多伦多十字路口瞎窜。曼
哈顿繁华的十字路口永远都是乱糟糟的,有点像我们那地方的十字路口。也许我们
那地方的十字路口,比曼哈顿的十字路口现在也更有秩序了。我现在不像伫立在纽
约唐人街三角地长胡长袍的孔夫子,倒像个具有战略头脑,穿休闲装指挥战争的将
军,独力筛选从各种管道获得的信息,冷静分析错综复杂的形势。苏东垮台,冷战
结束,俄罗斯引入休克疗法,中国经济对外开放,美国经济在新经济的拉动下逐渐
复苏,加拿大经济也从美国经济增长中获利。但魁北克独立全民公决运动伤害了部
分加拿大经济,蒙特利尔市经济受到沉重打击。虽然多伦多市没有受到直接伤害,
甚至因为撤离蒙特利尔市的商家落户本市而小有斩获,但长远来看,魁北克独立全
民公决运动伤害了多伦多市人民甚至全加拿大人民对未来的信心,从而将进一步对
加拿大经济产生负面影响。世界上正发生的重大事情和事件也影响到旅游行业的生
意,像波音机七四七不断落地,真理教在东京地铁系统施放毒气,使将近四千人中
毒,亚特兰大举办举世瞩目吸引大量客源的奥运会,奥运会还受到炸弹威胁。周末、
学校暑假、世界节假日,尤其美国加拿大的节假日,都会给多伦多市旅游业带来大
量客源。电视上转播奥运会、美加的冰球赛、篮球赛、角力赛、棒球赛、拳击赛、
音乐会、颁奖典礼和卖座的电影,又会吸引走不少客源。商场、旅游景点、旅游班
车以及飞机火车的作息时间,也影响到某时某地旅游生意的冷暖。发工资的周末,
游人出手痛快得多。我要根据形势做出判断,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
地点不同,高潮的时间也不一定相同。不同地方的高潮往往具有时间差。永远出现
在不同地方高潮的最高潮里。确保任何时候都现身最有利的地点。
  影响某时某地旅游生意的因素非常微妙,有时还有点儿神秘。譬如说,地点上


127 ↓



的风不能太强,那会吹散游人坐下画像的兴致,尤其是风不要把山魄刮离本来的位
置,山魄被风刮走三次,我就坐不住了,不得不转换地方。但也不能完全没有风,
闷得人直流汗,顾客也坐不住的。太阳不能太利害,尤其是不在荫影里画像的时候,
猛烈的太阳会让游人望而却步。光线不能太强烈,那会刺激被画游人的眼睛,使他
们眯起眼睛来,从而改变了脸上肌肉的位置和形状,眼里也会充满了泪水,虽然我
戴着太阳镜,强烈光线不会影响我的眼睛。晚上光线太暗的地方,也没法画像,道
理不言自明。除非有顶罩,要不,在露天场所,下毛毛雨就只能反斜着画板画完正
在画的像,没有人会愿意接着来画,要是下大雨,那就只好匆匆收场了。地点一定
要在游客密集行走的路上,老班人说风水好,生意人说好码头。但地方也不能太挤,
太挤留不住客,没有人围观,没人围观就难得连起来画,生意不可能很好。地方也
不能太空,空空荡荡地你一个猛男站在那里,别人看了害怕,一两个人不敢随便呆
下来,非要一大伙人才敢留下来画像。进旅游景点的游人,没多少兴致画像,从旅
游景点出来,游人才最容易转化为顾客,最贴近旅游景点的出口,是上风口,上风
口比下风口生意要强。地点旁边最好不要有打鼓的、卖唱的和杂耍的,游人会被震
耳欲聋的噪声或眼花缭乱的险景吸引走或者吓跑。有时候自己的信心和情绪,也能
影响画像生意。总之,高潮有时像神秘的风水,它受很多复杂因素的微妙影响。我
努力随时弄清将有哪些影响高潮的因素,尽量保证时时预知最强劲高潮出现的地点
和时间。
  可惜游击队伍越来越大,队伍大了目标也大,人多难吃饱。我宁愿孤军作战,
保持作战游动的灵活性。为了增强这种灵活性,提高作战效率,减少离场时间,我
从好望商场里买来了一辆自行车。我之所以没去买一辆二手三手汽车来开,是因为
汽车不适合城市中心作战的实际情况。市中心到处都有拴自行车的地方,自行车可
以随便拴在哪里。虽然自行车只在市中心作战时使用,回家我还得坐地铁或街车,
但我可以把自行车锁在市中心随便哪里的自行车拴上,这种方式比自己开车来得实
用方便。要知道,在市中心繁华地找个适合泊车的地方,可得要花半小时到一个小
时,从泊车地老远走路回来,战场上往往已连续出现过几次高潮了。需要游动的时
候,自行车可以骑了就走,但要去开汽车,呵,天哪,你得走老远的路去泊车地取
车,到达游击新地点后,又得将汽车泊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然后走老远的路回来,
这种情况下,不用说,汽车呀,就由快速运载工具,沦为制约作战的累赘了。
  提高作战效率的另一方法,是多画多卖流行偶像山魄,使自己获得分身效益,
拓展肖像行业的领域和收益。只是山魄一多,我那铁皮黑箱就装不下了,只好换成
布袋,塞得鼓鼓的,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后来我画的山魄越来越多,一只布袋装不
下,只得装进两只,然后用好几根带钩的皮带,五花大绑地捆牢在自行车上,看上
去像一座小魄山。自行车后座太重,绑袋的时候有时车头会高翘起来打飞机,自行
车便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十字路口,我骑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抵地,保持平衡。想起纽约的 “ 走 ”  “ 别
走 ” 就觉得别扭,要是游人不认得英文怎么办呢?他(她)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想起纽约地铁系统,更叫人头疼,那里面阴暗混乱,像加缪笔下四通八达的老鼠洞,
只是里面更充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隆隆喧嚣。纽约到处发生抢劫,是个缺乏安全感
的恐怖都市,尤其在黑人区和地铁系统里,纽约老肖说他的朋友们几乎每个人都遭
遇过一次或几次程度不同的抢劫。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完全同意纽约老肖的意见,
他认为纽约实际是一座放大了的杜林普大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更觉得试图
揭示纽约正在鱼烂的亨利 · 米勒,把纽约的生活暗示成杨梅大疮,也有点过头和荒
诞。
  不过再荒诞的事,也没有比我骑在自行车上,一只手抓住僵硬的龙头,另一只
手伸进裤袋,掏出一枚硬币抛接,让女皇或者鸭子决定我前进的方向,更加荒诞的
了。多伦多警察没有纽约警察野蛮,但多伦多保安和市政厅人员却不比纽约的容易
对付,好在他们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一般都不愿轻易越界,但他们有时串通起来,
这叫人很伤脑筋,我都不知往哪儿游击好了,这不,就出现了由数学概率决定我运
动方向这种荒缪的举动。
  现在,我不但要考虑原来考虑的一切因素,还要加入警察、保安和市政厅人员
的干涉因素。 “ 永远出现在不同地方高潮的最高潮里 ” ,已经是一句空话,因为很
多地方的高潮都被干涉掉了,这句话现在被修改成: “ 尽量出现在相对最高潮的地
方,如果受条件限制,待在低潮里也行。 ” 就是说,只求少离场和不离场了,离场
是什么实在利益也得不到的。但即使待在低潮里,也充满了危机,说不准里面就预
设了陷阱呢。        
  骑着自行车,奔窜在大街小巷,心中想起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和三次大围剿,想
起了天上的飞机,地上的大炮,和后面来势凶猛的百万追兵。在求生的本能中我不
断改变战法,一会儿阵地战,一会儿运动战,一会儿又是游击战了。你打你的,我
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在我的脑海里,是催健声嘶力竭的《新长征路
上的摇滚》。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驻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军事思想在这里
得到了充分运用和发挥。当我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小巷,无处可去的
时候,我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 “ 走投无路 ” ,体会了走投无路的刻骨铭心的感觉。
我该去哪里呢?我能上哪儿呢?我能暂时待在哪儿,又安全又不离场,哪怕那里是
塔里木盆地,永远没有高潮的地方?
  我听见了阴云的天空里响起小妹妹的呼唤,发音清脆,带齿音,拖音像沉进大
海里的细细游丝。对于这样的阴天,一万个人有一万种解读。此时此刻,我对阴天
的解读是悲怆的,充满了悲剧的诗意。我是一匹被围困在都市街巷里,舔砥自身伤
口的荒原狼,我是一头被囚禁在货币牢笼里跳碎步舞快要发疯的雨林雄狮,我是一
名游离了古王国拥有绝技和宝剑的铿锵浪人,我是一个隐匿人海却原本天马行空独
来独往的仙山大侠,我是一位身陷沼泽运筹维幄挥笔如挥师的大战略家,我是一团
裹夹在肉囊里游荡于广袤冻土的孤独魂灵。小妹妹,你呆在你的天空里吧,呆在阴
云上面,不要下来,我不愿你看见我现在这付狼狈模样:在新形式的枪林弹雨中,
为了纸面女皇消耗生命。
  我们游击队员龟缩在三面来风的街面转角处,在低潮的低潮里惨淡经营,拉客
画像,小妹妹,你说,这像不像 “ 有一小撮阶级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兜售资
产阶级黑货? ” 我把这话说出了声来,大家听了都笑得前合后仰,说这句话实在出
神入化,把炭笔肖像比喻成资产阶级黑货真是绝了。我却听不到你阴云外面传来的
笑声,你离开人世时的年纪太小,还不理解什么叫做 “ 阶级敌人 ” 和 “资产阶级黑
货 ” 。
  是的,我不是摩西,在无穷尽的运动和游击中,我掐捏橡皮泥,心里常想: “
魂旗到底能打多久? ”
  在我将游人的脸面,一一装进白色垃圾袋,让他们带到世界各地,想象他们将
一面面魂旗,高高悬挂在自己墙上的时候,我又感到了欣慰。生活嘛,就这么回事。
我不暂时坚持下来,又咋办呢?难道盼着与碾磨不息的盘胃一起人间蒸发?也许,
这正是我无意识选择的精神逃亡与自我流放的具体形式呢。只要不离场,呆在战场
上,就有不错的回报,有什么不好?高风险高回报嘛。看看那些不可一世,自以为
世世代代(甚至包括三亲六戚)端了资本主义铁饭碗的男画女画们,为了一锅稀饭
相互倾轧和算计,又是多么可笑可怜?其实,他们喝稀饭,你吃鸡呢,你有什么可
抱怨的?那个正读博士的苏格兰裔人力车夫,一天能拉上几个游人就高兴得喜宝癞
子似的。那个胡弄喷画的高大希腊人被赶到渡口,在渡口又被人持枪抢劫了,现在
改做起白银时代的机械银武士,不也做得津津有味吗?
  有什么可怕的,天天都是新情况,每天每天不一样。何况还有梦幻里小妹妹的
灵魂,跟随我走城市,冥冥之中保护着我呢。
  小妹妹,让我们暂时抛弃一切烦恼,进行一次小小的自我放纵,在苏格兰风笛
的呜嗯声中,在高耸入云的CN 塔的观照中,相聚在城市河谷空空的沟壑里,那里,
充满了你浓密黑发散发出来的微汗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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