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                                     第五章



                                                 古 河 道 
                 Palaeriverbed
         

            悬崖钟表柔软地滑落海底稀释进黑暗裂穴的涩流里。

                


  不知鬼佬脑壳里转悠些什么弯弯儿,他们有点做作地眨巴眼睛,努嘴,耸肩,
摊开两手,跟你急的时候,你几乎不知所云,尽管你能感觉到他们的愤怒。鬼佬满
街满城,他们迈着鬼国步调位移,地上拖着粘乎乎的鬼影,他们祖先几百年前从水
路杀到这里,那时候冰川期冻结的所有步行路,早已消失在水温上升的海洋里。
  我讨厌把他们叫做鬼佬,可你耳边天天听到鬼佬鬼佬鬼佬,他们就成了鬼佬了,
有些东西真是说不出道理来的,尽管你心里老不愿意。我更不喜欢黑鬼黑鬼地乱叫,
老板对他上高中的儿子亨利威胁说,你找女朋友要找出个黑鬼来,我会打断你双腿,
亨利也老实不客气,说你要是动我一根毫毛,我会把你这老东西扔进监狱,气得老
板砸烂了店里一台收款机。亨利还私下说,纽约黑人都知道广东话 “ 黑鬼 ” 是什么
意思,要是老豆在上曼哈顿敢说出这么个词来,他满身横肉就会埋进鱼腹,他那把
老骨头也会永沉海底。他说他可不凭空捏造,他一个同学的老爸就那下场,他同学
只好跟老妈来加拿大投靠姑姑家了。
  可黑鬼黑鬼黑鬼,听着听着也耳熟了,就象你烟抽着抽着也就上瘾了。要是我
年轻那阵子不坚持抽烟不公开原则,恐怕早就是个烟龄一二十年的烟鬼了,我不公
开,就使我当时烧烟写小说和后来完全不抽烟都进退自由,完全不受外界限制,不
要对外界做出任何罗哩罗嗦的解释(不过我要补充的是,我倒不认为抽烟是个非常
害人害己的邪恶习气,要是我那么认为,我就压根儿不会去试。比如说吸毒,那是
我认为最最邪恶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去试,甚至想都不会去想)。烟瘾我当时肯定
有了,写起小说来要是手指头间没有夹着根烟卷儿,心里就没着落似地,于是我讨
厌起 “ 瘾 ” 这个东西来,因为我讨厌所有强迫性的东西,特别是那东西我觉得对自
己没有好处。有一天午觉醒来写小说,我对自己说我不抽烟了,我就真的再也不抽
烟了,甚至过年的时候我也不抽一支,而且我根本谈不上戒烟,因为我一点痛苦都
没有,我真的没有痛苦,也没有任何烦恼。所以后来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跟人家说 “
有瘾没必要去戒,没瘾不必要去学 ” ,因为在我的字典里 “ 戒 ” 是跟痛苦和烦恼联
系在一起的,我没有这方面的痛苦和烦恼,我也就没有戒瘾的问题。
  后来有一天我写小说喝起茶来了,而且越喝越浓,喝到今天我把浓度保持在一
杯沏开的浓茶大半杯泡展的茶叶。我保持这个习惯是因为我不讨厌茶硷,而且浓茶
也就放在案头,写小说做研究的时候喝喝,给学生上课时我也带一瓶浓茶,但其它
时候包括画画,我都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喝茶,渴起来的时候我喝冰凉的自来水,
因为我嫌喝茶麻烦,没有喝自来水痛快。国内那么差水质的自来水我都能喝,从来
没有因为喝自来水拉过肚子,加拿大的自来水就更不用说了,它没有国内自来水那
种漂白粉味,政府还做电视广告,号召大家多喝自来水,少喝矿泉水,说矿泉水的
细菌含量太高。当然我喝自来水有个小小的技巧,先捏着龙头放水,感觉冰凉了才
接来喝。
  现在我的案桌是一个捡来的大彩色电视机,我将它竖起来,配上那把同样捡来
的折迭倚,就坐下来写小说了,案头也少不了一杯浓茶,这种时候我最得意。可惜
现在这种得意的时候实在太少,而且断断续续,因为我有个不小的胃口,还有这两
百五十元一月租来的地下室(一室厨厕),和形形色色张开大口等待着我的开销,
所以我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安安心心坐下来写小说。
  开始打工的那个星期,每天放工回来,我甚至没什么时间舒舒服服地站在地下
室里,我一倒在捡来的床垫上,就爬不起来了。我浑身清痛,翻不了身子,手脚也
举不起来,甚至不能稍稍抬头,去看另外那台捡来的稍小但还管用的彩电,只能像
植物人似地躺在床垫上听英语电视节目,这个时候我会哈哈大笑,直笑得肋骨和腰
肌疼痛得要命。
  我说过,要是我头天挺不过去我就挺不过去了,我会放弃这份工作去找一份新
的,我不会自己逼自己。头天到下午时我好像真的挺不过去了,我甚至想好了跟老
板的说辞,但我竟然挺过来了。头天上班的时候我还说过,如果这份工作我有不可
逾越的障碍,那可能就是不通粤语和力气太小,看看那些家伙五大三粗的膀子,再
看看自己可怜兮兮的肱肌和扼腕剩出一长截中指,我就有点信心不足了。大佬上下
打量我,说你不应该呆在这里。我说我为什么不应该呆在这里,就你应该?他抓住
我的手掌翻过去看,鄙夷地说你不像个打工的,你像个潜逃海外的民运分子。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羞辱,倒不是因为他说我是民运分子,潜逃海外的民运分
子又怎么了?还可以再潜回国内去。我讨厌的是他那种鄙夷的口气,我觉得我的价
值和尊严都被他损害了。于是我说人蛇并不比民运分子好,我的意思是说,人蛇更
糟。他听完这话脸就跌下来,变成猪肝色。他刚抓起一包腌菜要砸我的脑袋,老板
就在那头叫他的名字了,他的名字叫做阿光。他只好说这次饶了你,不过别忘记我
有炒你鱿鱼的建议权,如果我要炒你鱿鱼你就炒定了,老板准听我的。
  阿光拿炒鱿鱼吓唬我,以为我没见识过鱿鱼是怎么炒的,可他不知道大亚湾,
也该听说过深圳吧,那才是鱿鱼炒得嗤嗤叫的地方呢,我就在那儿的外企中企里面
脸不改色心不跳地混过。虽然在那儿是衣冠楚楚的白领,到了这里变成了邋里邋遢
的蓝领,可蓝领白领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傻不溜湫的打工仔,幽默的说
法叫马仔,马老头子还一本正经地将它定义为工人阶级。其实我也不情愿听说自己
是什么工人阶级,甚至听到 “ 阶级 ” 这个词我就头疼。马恩老头们最大的错误就是
将人硬性划分成不同的阶级,然后掀起他们之间的仇恨,让他们红着眼睛无休无止
地相互残杀,直到世界共产主义阵营土崩瓦解的今天,阶级仇杀理论还在人们的潜
意识里发挥作用,你认识到它的危害性都拿它没有多少办法。
  我确实不喜欢把自己跟工人阶级硬骨头形象联系在一起,但我倒想试试暂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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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或者抛弃那些据说是人的外在的虚伪的东西,象什么学问、技能和修养,希望能
借此回到人的本真,所以我没有跟他们说出我的真实学历和身份,他们问我的时候
我就说高中毕业,在国内打工来着。这跟我尽量不撒谎的原则也没有太大矛盾,我
确实高中毕业过,也打过工,我只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全部而已,试图用自己的部分
来代替全部的自己。 
  在我的内心,我实在难以割裂和抛弃,我无法改变自己后天已经获得的东西,
我无法迅速忘却,我无法突然丧失,我也无法真正改变自己业已形成的世界观和思
维方式,但我至少表面上要收敛起一些东西,装得尽量跟他们差不离,这不仅因为
我回归本真的虔诚,也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如果我说出了自己的全部,老板就
会怀疑我打工的诚意而将我扫地出门,大家也会对我另眼相看而损害我们之间的关
系。
  不过,即使要外表装得跟他们差不离,对我来说也很不容易,而且我还有一条
 “ 不要自己逼自己 ” 的打工准则,这一准则使我拒绝在开始时就用手推车拉四箱以
上的杂货上楼梯,哪怕老板就站在面前睁大眼睛观察我的表现。看到那个比我后来
的人蛇常常拉六箱蔬菜从楼梯上摔下来,最后落得个卷铺盖的下场,我就更加坚信
打工准则的正确性。就算一车拉四箱杂货,一天三四十次,一次二三十级台阶,每
天拉下来就拉成第一个星期一躺到捡来的床垫上就不能动弹的熊样。
  放眼地下室,好像塞满了捡来的东西,不过也就那床垫,两台彩电和折迭椅。
我之所以捡这几样东西,让自己文化人的斯文扫地,部分是由于受到在国内就曾听
说过的,留学生在国外捡单车彩电和汽车的故事的鼓励,部分确实是因为生存需要。
在寻找工作的那两天,我是用找房找工作买来的一叠叠报纸垫在冰润的地板上睡的,
晚上老是被冰封全球的冷梦冻醒。看到附近扔在人行道上的床垫,我无法抗拒地将
它扛进地下室,以免自己睡地板患风湿丧失生存能力,我是说我现在可没有社会和
医疗保险。那台彩电倒是我早就希望在国外一住下来就捡到的东西,因为它能向我
展示西方文化,帮我练习英语听力。
  有一点我羞于启齿的,是去捡那台大彩电,它让我看起来有点贪得无厌。原先
捡来的那台彩电只能接收一个频道,显示一种绿颜色,让我觉得自己在电视革命领
域里倒退了几十年,这种落后的窘迫使我见到那台更大的电视机便忍不住捡回来,
想试试自己的运气,结果运气并不太好,这台彩电的图像乱七八糟。于是我面临选
择,把它再扛出去扔掉,或者留下来万一小彩电坏了时备用,图像虽然不清声音还
算不错。大彩电的庞大体积和地下室的有限面积,促使我想出了将它立起来当书桌
的妙主意,然后捡来折迭椅,结束了捡东西的不光辉历史。那以后我去过旧货店买
东西,虽然也是旧的,但我付了钱,感觉就不一样。后来我就去三层楼买亚洲生产
的便宜货,据说质量差一点,但至少是新的。
  第一个星期躺下便不能动弹,第二个星期下班便浑身没有力气,第三个星期我
感觉到了某种奇妙的变化,发现酸痛慢慢减轻,臂膀的肌肉逐渐变硬增强,力气也
变得越来越大。打工的时候我把它看成锻炼身体的好机会,我一直就梦想有个健身
房呢,现在人家付你工资让你健身,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情。这样一想,我心里就
舒服多了,有些事情只要换个角度思考,它们就可以改变色调。在一级级台阶上费
尽力气拉杂货的时候,我尽量姿势正确,使力时不是靠腰脊而是靠手臂,这样就一
天天看着手臂粗壮起来。我还私下里把打工的地方,当成武打小说森山老林里高手
习武练功的神秘山洞,我将那包因泡水要扔掉的大米,固定在仓库不显眼的地方,
只有我一个人在仓库的时候,我就对米袋饱以老拳和手肘,直到自己大汗淋漓。
  老板见我一天到晚汗流浃背,便在阿光面前表扬我干活卖力。这时候阿光心里
就恨得痒痒,老板一转身走开,他就训我,他说你这没用的家伙累成湿漉漉的熊样
不打紧,老板见我不流汗,还以为我在这里偷懒呢。他说你这活儿我不是没干过,
再累也不至于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啊,你究竟怎么搞的。我对他嘿嘿地笑,不像往常
一样跟他争吵,我只希望保持这一秘密,继续我的练习。反正我慢慢上路了,活儿
干得越来越顺手,也越来越好,事实上也算卖力了。你瞧瞧菜部那个比我还先来半
个月的家伙,他现在拉五箱蔬菜还常常从楼梯上摔下来,我循序渐进,现在拉到了
六箱,其实七箱也拉得动,只是太吃力,我不想难为自己。
  我承认,在循序渐进的过程中我是吃了苦的,每天回到地下室,即使后来不浑
身酸痛了,也已经精疲力竭,什么都不想做,虽然偶尔也写点小说,但更多的是只
想坐在床垫上被动地看电视,看那单色唯一的频道 CTV , 甚至  Late  Late  Movies 
里的全裸激情镜头,我看了也没什么特别感觉。幻想着跟美做爱,自己强行解决,
又担心第二天连人带货从楼梯上滚下来,有时管不得那么多了,有时也只好无奈地
将疏通管道深深埋进梦里。
  精疲力竭该是美梦的保证,但我梦的质量却得不到保障,梦正香时常常有沉重
的鬼影压到我身上,浑身冷汗醒过来,却是只讨厌的老鼠,从我身上跳下来,沿墙
角溜进了厨房。开灯追进厨房,找不到要找的老鼠,却惊动了餐柜里密密麻麻的蟑
螂,于是败下阵来,再退缩进棉花洞穴,逃避到鬼影幢幢的梦乡。
  吉妮的妈妈说得不错,人们担心加拿大国家破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报上还说
多大有些科目的教授工资也只发百分之七十,文学博士奖学金就更加玄乎了,好在
我找房子的时候就到多大把奖学金的事摸了个底,迅速决定先解决生存问题再说,
边打工边等待。如果听那管奖学金申请的约瑟夫太太的话,坐在地下室里干等,那
我就惨了,因为至今奖学金还没个着落,要是我不打工挣钱,恐怕早就被赶出这虽
然老鼠蟑螂横行,但还算能混的地下室,流落到街头与醉酒的印第安乞丐为伍了。
  跟金钱一样令我烦恼的还有时间,如果我不能迅速攻博或者移民,我可能会黑
了身份,那才要命呢,我只得找移民公司以文学批评身份办移民,公司却张开大口
要价五千加币,好在收款分三阶段,哪阶段成功哪阶段收款。我这辛辛苦苦打工积
蓄的薪水,就等着阶段成功时去决堤。我有点恼火地画了张移民和移民律师关系的
漫画贴在墙上:一群小鱼和虾米正误撞进大鱼上嘴唇挨天下嘴唇挨地的恐怖大嘴。
  最令人气愤的是你去问大鱼,大鱼总是要问你叫什么名字,尽管你已亲口告诉
过他七八次,然后他又问你办的是什么 Case ,虽然他正在为你办理这个案子,最
后他好像恍然大悟,跟你不着边际棱模两可地一通解释,让你听得云里雾里,但又
不好对他发火,因为你至少听得出来他为你在移民局那里费了老大劲,争得了很多
好处。电话里美追问起来,你也只好支吾其词,让她在电话线那头跟你一起糊涂。
  听说我一月两三百元长话费,阿光直摇头,他说他一天到晚跟老婆煲电话粥,
一月也才十来块钱。我说你吹啥呀,还上过初中呢,三块多钱一分钟,你算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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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月才打一个多小时长途呢。他说我还真不想告诉你呢,看在你跟我做杂货的
份上,你给我二十块钱,我包你下个月天天可以跟老婆砍大山。下班后阿光带我去
一个神秘阁楼,问他那满脸麻子的福建同乡要一个什么号码,麻子怀疑地反复打量
我,然后将阿光拉到一边悄悄用福建话训他,结果是阿光退给我二十块钱,再也不
跟我吹他有多神通了。   
  美说我每次打电话过去(即使她先打来,我也教她立刻放下,我再拨过去)她
总是慌张惶恐,生怕打多了时间,本来一肚子话倒说不上来了。我说你慌什么张呀,
想说啥就说啥,都老夫老妻了,怕啥呀,别担心什么时间。我说我想跟你多说说话,
我很想念你和孩子,昨天我还梦见把你们也调到省城来了呢。她说你别跟我卖乖,
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到处漂泊,也没见你能把我们娘俩调到和你在一起,现在你出
国了,倒做起在国内调动的梦来了。我说你知道国内调动就这么难,还要一两万元
的城市增容费,我那点工资管用吗,我又讨厌去开后门。好了,我说,这里办移民
至少不要开后门,没有使生活沉重窒息的强加的人情债,要是办成了,不就实现了
曲线团聚吗?她说你以为国内调动难,国际调动倒容易啦,你办了这么久八字还没
有一撇,你曲线团聚究竟什么意思?你说曲线?接下来我越解释越糟糕,最后她 “
喀嚓 ” 一声挂了电话,我再拨,她干脆不接了。
  在国外最大的痛苦其实是相思苦,现在我才知道,空间隔离的相思的痛苦究竟
有多深,在国内时想得慌了,一抬腿就往家跑,到国外尤其还没拿到身份,思念得
再痛苦也回不了家,只能写写信,打打电话,在地下室里将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大,
然后竭斯底里地喊叫(当然要搞清楚肯定在晚上十一点以前,免得惹来警察,闯出
祸来)。我不但相思痛苦,我还憋得难受,虽然害怕从楼梯上摔下来,心中滚烫的
火焰却无法扑灭,它在电视英语节目的转换中灼烧我的身心。难受的时候我对自己
说,这罪可是你讨来受的,要是你在这方面犯下什么错误,可不能责怪任何人,除
了责怪你自己。
  如果不是考虑到警察,我会这样痛喊到天明,我可管不了楼上女房客有什么想
法,在天明之前我当然会停止喊叫,因为她老公每天清早蹑手蹑脚回家,弄得我神
经紧张地在睡意蒙胧中等待那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那一声响过后我也很难在过份
小心翼翼的男人粗气和女人呻吟中沉睡。我曾经好几次想搬家,还去联系了一间出
租阁楼,后来我想起了那讨厌的麻子也住在这样的阁楼里,便放弃了那次搬家,一
直拖到现在。
  拖到现在也不是没有其它的理由,房东老板娘温厚也是我拖着没走的原因,她
从来不催我房租,从来不借故硬闯进我的地下室检查,也从来不让我踏进她房间一
步,她只小心地推开一条玻璃门缝,伸出一颗微笑的脑袋和一只不太长的手,在递
给我收据的同时接过房租,用广东普通话跟我说声谢谢,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心情轻
松,减轻了楼上房客造成的紧张压力。
  从地下室半埋进地里的窗口,我曾看见过楼上男女色彩晦暗不太整洁的裤管,
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全貌,不过我更是从来没有见过房东老板,只见过房东老板娘
接送三个孩子。国内就听人说起过西方世界人情淡薄,邻里之间都难得通来往,这
一点倒可以用我住进地下室两个来月,还没见过楼上房客和房东老板来加以证实,
不过看看那微笑的房东老板娘我可能就会动摇支持这一论点的立场,而且他们也说
不上代表西方,要说他们代表唐人街,恐怕唐人街的人也不会高兴。
  有次我说唐人街这名字听起来土里土气,不料被老板听到了,他就用教训的口
气跟我说,正因为它土得利害,在洋世界里泡得慌了的华人才看重它,不管喜欢还
是厌恶,华人离不了唐人街。他说唐人街是有些肮脏凌乱,社会秩序也有问题,有
些华人因此远远地逃避唐人街,他们离开华人聚居的大都市,逃到偏僻的小城市和
乡村,但他们很快就体会到远离唐人街的烦恼和不方便。他还说,我有好几个老顾
客,他们经常从老远的小城驾几小时高速到我们店里来买菜,他们对我说真恨不得
把唐人街搬到他们小城去。阿光赶忙帮老板教训我,他说幸好没有搬过去,要不你
就得象个傻贲似地泡在水里刷碗,一天到晚见不到太阳。
  我一听就火了,气愤地对阿光说,要不这会儿你也正蒙在被窝里养精蓄锐,单
等到深更半夜跟麻子一道上央街拉客。阿光跳起来吼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跟
麻子一样做鸭了?他突然抄起菜摊上一根黄瓜劈过来,我侧手一挥,将黄瓜劈作两
半,一半捏在他手里,另一半掉落在老板磨得发毛的皮鞋上。老板捡起那半截黄瓜,
举到阿光脸前骂道,你扑街呀阿光,你不把我店里的东西当回事,你有冇搞错?阿
光接过老板手中的半截黄瓜,连忙赔不是,然后从裤兜里掏出裁纸刀,利索地削平
两截黄瓜的断面,又去柜台过秤付了钱,拿来请老板和我吃。我拒绝了阿光的假情
假意,老板却毫不客气地接过半截黄瓜咀嚼起来,边走边劝阿光以后注意克制,不
要对我发脾气。阿光望着老板的背影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下午我发现他悄悄将两箱
上好的豆豉鲮鱼罐头,塞进一个大纸盒当垃圾出了。
  老板教阿光不要对我发脾气,这句话我有点感动,我确实讨厌阿光自以为是的
臭脾气。我跟老板平时说话不多,这件事情之后他似乎有意接近我,不时给我吩咐
一些事情,一会儿出去灌煤气,一会儿为顾客送货到停车场,一会儿帮他随车押货。
老板娘倒是从我进店起就比较注意我,老是在我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告诉我怎么做,
我正准备做一件事的时候她要我做那件事,最离谱的是我安排好下午做的事她要我
上午做,我准备两点钟去添货她拉我两点钟去做垃圾,好像她就是要打乱我的做事
计划,以便表现她至高无上的权利并逐渐控制我,她那种类似辛普森太太的嗓音,
我一听到就有点紧张。
  不过这倒使我在阿光面前有了挡箭牌,因为我份内的事全给老板娘和老板搅乱
了,所以我干脆不计划了,反正有些事情我已无法做完,他们不叫我的时候,我高
兴做什么就做什么,阿光责备过来,我就如实告诉他是老板老板娘拉我去做什么什
么了。阿光气得低声恨恨地骂老板和老板娘,说他们故意刁难他。他说此处不养爷,
自有养爷处,他跳槽到其它店里,人工会更高。阿光骂过后还是会默默地把剩下的
活儿干了,只不过再没有以前那么多时间,在店内借口做没影的事儿东游西荡,或
者假装帮顾客装袋,站到收银台前跟女收银员们调笑了,也不再象以前那样对我大
发脾气。
  阿光没有多少时间去收银台跟收银员聊天,这一点使我心里感到好过多了,我
暗地里琢磨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想来想去都没有什么过得硬的理由,阿光固然因此
没有以前那么偷懒了,我却并没有因此少干活,甚至比以前更忙。于是我借机去收
银台旁加米,实地研究我感到暗暗高兴的原因,这次我连续拉了六车,五六十包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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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阿姐靓、茉莉花和其它杂牌米,把卖米的地方垒回到高高的战地掩体,收银员
阿贝一边哔哔嘀嘀操作收银机收款,一边跟另一台收银机上的阿花笑我那根线接错
了,不象平常到星期四才上齐米,今天星期二就上齐了。阿贝嘿嘿嘿的笑声教我无
地自容,我想我变成了一只蒸熟了摆上餐席的红龙虾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找到
了原因。
  我好像当年的哥伦布,阿贝就是脚底下这块新大陆,我到这店里来似乎有半辈
子了,却他妈的简直有眼无珠,没把漂亮的阿贝当回事儿。我一边喊叫着不该不该
 Excuse  me  Excuse  me  借借借借,一边拉着手推车反退往店外走,要命的阿贝还在
跟阿花一起笑我,那老头从她手里接过零钱收据和装满食品的尼龙袋,出店经过我
身边的时候,对我意味深长地点头眨眼: “ 靓女啊,靓女啊,靓仔。 ” 我恼火阿贝
的嘲笑,我承认自己被她笑得六神无主,她笑起来的时候脸孔上的窟窿眼儿全都变
成了月牙儿,我是说不但笑眯了眼儿笑曲了嘴儿,甚至连两个圆圆的小鼻孔,都被
嘴唇和脸颊的肌肉牵扯得变了形。这使我联想到明清言情小说里的女孩儿,只是随
着时代和社会的变迁没有那么含蓄古典了,套用鸳鸯蝴蝶的词儿叫 “ 他怎不令我心
旌摇拽 ” ,不过这古典的 “ 他 ” 字让我反胃,影响我的心境。
  以后我进店理货加货的时候总有点心虚,经过收银台时也不敢正眼看阿贝,我
对自己这种样子感到愤怒,我究竟做错什么事啦?没有,我没有对阿贝做错任何事
情,我是说到现在我还没有跟她直接打过交道,她经常通过电话在喇叭里喊人,也
从来没有喊到过我,老板老板娘和阿光有什么事都是直接来找我,她也从来没要我
去帮她装袋,因为以前阿光一天到晚围在她的收银台前,做出要帮她装袋的样子。
真忙起来的时候阿光并不帮忙装袋,只会一个劲地跟阿贝吹牛,我曾听到一位排队
的顾客轻声骂他: “ 我鸟你老母! ” 不过阿光自己没有听到,这事也就当没有发生
过。
  我一边听阿贝在喇叭里用磁石般的声音不时喊人,一边心绪紊乱地整理被顾客
弄乱的杂货,把它们重新码得整整齐齐。我对自己表示感激,心里一团乱麻,却能
克制住不让它反映到店里杂货的存列上来,要不店里的杂货都像我的心绪一样紊乱,
那就用不着阿光去老板面前戳祸了,老板自己会让我卷铺盖儿。
  找到这份工作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杂货,我以为老板叫我打杂儿,直到
他把我介绍给阿光,阿光又带我到店里和仓库巡视,吩咐我该怎么怎么做,这时我
才对杂货有一个初步概念。阿光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店里分成几个部:杂货部、菜部、
肉部和鱼部。这 “ 部 ” 听上去像是进了皇城根的国务院, “ 部 ” 字前加上可吃食品
类别的名称显得非常滑稽,另外 “ 吃鱼吃肉吃菜 ” 还算舒服, “ 吃杂货 ” 听起来就
有点恐怖了,以为是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像镰刀啦十字架啦交易所里的锤子啦,
甚至可能使人联想到下半身的随便什么排泄物,如果联想的时候刚好受了凉心里发
堵的话。阿光为了在我面前提高他所统领的杂货部的地位,硬将杂货部念在鱼部肉
部和菜部的前面,听起来十分别扭,其实将杂货部念在最后面,前面三个部的次序
随便,念起来要顺口和好听得多。
  后来我想为杂货归纳出一个简洁的定义:超级市场内不鲜卖的食品存货。在我
看来,菜部肉部鱼部的食品都是鲜卖的食物,可是阿光反对这一定义,他说肉部没
有包装的腊肠和杂货部包装的腊肠有什么不同呢,它们是新鲜食品还是食品存货?
鱼部覆盖冰雪的三文鱼和杂货部冷冻的三文鱼又有什么区别?他说你别学那些书呆
子瞎捣鼓,把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儿定义得复杂模糊。什么是杂货?阿光瞳孔极小的
眼珠籽一抡,望着右上方一个游动的地方说: “ 超级市场里没有摆在菜部肉部和鱼
部里卖的食品就叫杂货。 ” 他用排除法对杂货的界定气得我要命,因为它歪打正着,
几乎无懈可击,像一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踩都踩不烂。
  阿光进一步说,就事儿来讲,这四个部还没有包括店里事儿的全部,象厨房、
进货和农场的事儿,还有财务什么的,都还没有包括进来。他说等你对杂货慢慢产
生感情了,你就会热爱杂货,像我一样热爱杂货,再也不会对鱼肉蔬菜有什么兴趣。
见我睁大了眼睛,他解释说,不是不喜欢吃鱼肉蔬菜了,而是不想干鱼肉蔬菜那档
子事儿,只想干杂货。他刚才说杂货的时候我听来就好像他说的是 “ 杂种 ” ,这就
是为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我来杂货部的时候阿光是个光杆司令,为了解释这一点,
他表情严肃地告诉我,他原来的部下又蠢又懒,被他不客气地炒了鱿鱼,他盯着我
的眼睛补充说,炒鱿鱼时老板只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说完这话他眼睛往两边扫了
扫,没有发现老板和老板娘。
  听见喇叭里阿贝叫阿光到收银台来,我有点紧张地赶忙整理完摆在最底层的珠
江桥老抽生抽和咸三蒸酒,站起身来去码上面货架里的李锦记卤水汁和豉味鸡汁,
八角芝麻油,冠益桂林辣椒酱,在我码珠江桥水口腐乳的时候,阿光从厨房屁颠屁
颠地跑出来,一边用手背擦嘴角的油腻,我估摸着他又去找阿姨要汤里的肉块吃了,
离开饭还有一个钟头呢,这馋嘴的哈巴狗。我老奇怪从鼎锅里舀一大碗排骨上来,
里面总有好几根净骨头,要是阿光不忘乎所以地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为什么。他
用勺子蹭鼎锅里的排骨,净捞些肉块来吃,他说如果我肯听他的话,他叫阿姨也让
我这样,我笑着摇了摇头。
  阿光嘻皮笑脸地跑近阿贝,我码腐乳的手开始发抖,这批老板自己从顶楼里翻
出来的腐乳,表面已经发霉,可老板说腐乳发霉正常不过,用打价纸盖住八年前的
出产日期就行了。我一边码这些发霉的腐乳,一边观察阿贝的口形,希望能琢磨出
她跟阿光说些什么,可望着她变换形状的嘴巴,我什么也琢磨不出来,实际上我还
没有那种琢磨口形的本事,尤其他们之间说 “ 麻尼呱吉拉呀 ” 的粤语,虽然我现在
广东话也识少少,马马的,但我总觉得比英语还难,好在店里人尽量跟我说广东或
者福建不懂话。阿光现在背着我,他牛仔裤屁股袋里别着把红色裁纸刀,我生怕他
在阿贝面前顺手拔出来干出可怕的事情,他常常无意识地掏出裁纸刀 “ 啪 ” 地砍进
菜部的白萝卜,鱼部的新鲜鱿鱼或者肉部摆在盆中的猪小肚里,但他极少砍杂货部
的食物,我只发现一次他将裁纸刀砍进阿姐靓米袋里,雪白的米粒便从刀割的裂缝
里哗啦啦地洒落一地,这时他才清醒过来轻声骂自己。
  我换个地方开始整理龙口粉丝和友白发素面,这样我可以避开收银台的遮拦,
看到阿贝的全身,虽然是侧面全身。我很少看到阿贝的全身,她简直像一座有生命
的雕塑,几乎一天到晚站在收银台里,只偶尔在做 “ 进出口生意 ” 的时候离开收银
台,这时我也没法看见她,出口的时候虽然男女使用一个海关,却不能男女同时使
用这个海关,也就是说我没份儿跟她同时在同一个海关里做出口生意。进口时虽然
男女可以同时使用同一个海关,我却在时间上被阿光剥夺了跟阿贝同时在这个海关


64 ↓



里做进口生意的权力,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和阿光不能在同一时间进口,而该死的
阿光总是选择阿贝进口的时候进口。
  阿贝的身材可能就是《星岛日报》八卦新闻里经常提到的 “ 魔鬼身材 ” 了,阿
光说凭她的三围完全可以做世界华人小姐了,该拱的地方拱,该翘的地方翘,还有
一段节食节出来的蜂腰。他说阿贝只吃两碗饭一碗菜一碗汤排骨,听他的口气好像
阿贝就根本没吃什么似的。当然罗,他告诉过我他一餐至少吃四碗饭,三碗菜(按
量来说),外加两大碗排骨(尽是肉块没有半根骨头),这把他吃成了黄金时代蛮
夷之地孔武有力的农民,阿贝那点量算什么呢?尽管现在我也能吃到三碗饭两碗菜
一碗汤排骨,也把自己吃成了龙虾,对阿贝的节食量我却没有表示惊讶,因为我以
前对女孩子饭量的印象还没有改变过来,食堂里常常看到大几的女生们打一两饭加
两毛钱蔬菜,她们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琪儿呢,要是我把阿贝的食量告诉她们,
她们准会吓得尖叫着晕倒在食堂油污的地板上。
  这些一包包干瘪的金之榕金针菜经过我手指的调理整整齐齐地躺在货架上,其
实它们就是我们常说的黄花,我们那地方鲜嫩饱满的黄花儿遍地都是,虽然它们没
有开苞空气里却充满黄花芯里浓烈的气味,如果你硬要钻进黄花地里,没准会刺激
得你打喷嚏。我猜不出阿贝跟阿光在说什么,他们的神态很平常,甚至不象他们过
去那样有说有笑,而且阿花就在旁边,他们的谈话能秘密或出格到哪儿去呢,阿花
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这一切都只说明我是神经过敏。看着阿花我觉得心
里难受,在我眼里她把阿花这个名字糟蹋得一塌糊涂,我甚至感觉到她仿佛有亚当
的苹果,这一点真的很恐怖,不过借加米的机会我悄悄仔细进行了观察,否定了这
一超验的感觉。按照阿钢的说法,阿花的柚子比阿贝的还大,你看着不想去摸,只
想狠狠饱以老拳。
  阿钢是肉部刚来的一个家伙,又高又瘦又年轻,看上去好像文静,其实暴躁得
要命,没来几天他就跟菜部的头儿阿丕约了在土库里打过一架,直把阿丕打进堆满
半边冻猪的冻库里,让他当着大家的面求饶,这大家就是被阿钢约来观战的头儿们,
他们分别是杂货部部长阿光、鱼部部长阿水和肉部部长阿军。这一架之后阿丕再也
不趾高气扬了,甚至有点儿巴结阿钢,阿钢说关于阿花阿贝的柚子的比喻就是阿丕
告诉他的。说起来阿丕是部长们中最受老板宠爱的一个了,他力气也最大,平时趾
高气昂,老在阿光面前盛气凌人,阿光知道他有一摊黑帮哥们,自己的难民身份又
没搞掂,所以总让着他。但阿丕从来不敢去惹阿水和阿军,道理很简单,他们手里
攥着杀猪宰鱼的锋利钢刀,要把他们惹恼了,他们手起刀落,你脑袋就搬家了,等
不到黑帮哥们来解救和报仇。
  不过阿丕对阿军一直怀恨在心,因为阿军不但不怕他,有时甚至太岁头上动土,
拐弯抹角挖苦他。阿丕一直琢磨着给阿军点颜色看,终于等到肉部换人,看上去文
静的阿钢出现在肉部。初来的阿钢还没有获得操刀的权力,他只能扛着硬崩崩的边
猪活动在冻库和肉部柜台之间。阿丕瞅住这一点,要用打狗欺主的计儿,侮辱阿钢,
给阿军颜色看。每当阿钢经过菜部时,他就奚落阿钢,气得阿钢火冒三丈。只因为
新来乍到,阿钢没将自己的愤怒在阿丕面前表现出来,但他把事情告诉了阿军,他
说他想背地里把阿丕宰了。阿钢说他就是从国内逃人命出来的,杀了阿丕不过多一
条人命,没什么了不起。阿军骂阿钢头脑简单,他说国内的人命案子你到了加拿大
就算冲了,他们拿你没办法,可你要是在这里弄出人命来,那你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于是阿军为阿钢想出一条妙计,要阿钢偷偷在冻库里备一把屠刀,然后约阿丕到土
库过招,当阿军带阿水和阿光突然冲进来时,便趁阿丕慌乱之际,一脚踢中他的下
身,并顺势将他推进冻库,抄出屠刀,逼阿丕求饶。阿钢心里没把握,阿军说你都
已经是杀人犯了,我相信你的胆略,万一不行我们帮你的忙。阿钢和阿丕过招的事
还真按计划完成了,没出半点差错,他们现在似乎成了亲密朋友,都想把阿花的柚
子当沙袋来打。
  在我看来阿花整个一变性人,别提性感了,看见她就教我恶心,我也不知道阿
贝平时怎么能跟她有说有笑,这一点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如果我承认阿光接近阿贝
我有点儿嫉妒,那么阿花跟阿贝有说有笑我就感到愤怒了,只是我非常小心地掩饰
住了这种愤怒。这种愤怒使我捏碎了一包联兴黑木耳,因为我又听到了阿花跟阿贝
有说有笑了。扭头一看,屁颠屁颠的阿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跑得不见了,
留下阿贝跟阿花在那里有说有笑。我真想把货架上的黑木耳一古脑儿扫落在地,不,
我要冲过去把阿花扔出收银台,看她还能不能跟阿贝有说有笑,我甚至想到要跳进
阿花的收银台收银,这使我自己大吃一惊,感到某种深深的恐惧。
  我不知道这恐惧背后的真正原因,我有抢劫收银台的动机吗?我来加拿大才两
三个月,不错,穷得像废弃了的地窖里只能看见天空却爬不上地面来的耗子,可我
从来也没动过抢劫的念头。我想干掉阿花吗?如果这问题换一种形式提出,像你想
让阿花永远离开收银台吗?你想永远也不见到阿花了吗?你想让阿花从你眼前消失
吗?如果你这样问我,我会坦率地告诉你,是的,先生,你说得对。不过,要是你
糊弄我,问我你想让阿花从地球上消失吗?我会当面啐你的脸,因为除了地球我还
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居住,在银河系和银河系附近的星系里,目前还没有发现适合
人类居住的星球,阿花也没宇航员的机会和本事,悬浮在远离地球的太空生活。
  我啐你的狗脸是因为我并不想干掉阿花,我不想像阿钢在国内一样弄出人命案
子来,所有跟律师打交道的案子都会让我怒不可竭,我移民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什
么音讯呢。大鱼的厚颜无耻在于,他分阶段拿你的钱,却让你不死不活地等待,希
望你不在等待中死亡,就在等待中爆炸,你爆炸掉之后他着手的这个案子也就结束
了,这样他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着手下一个案子,他希望下一个案子也像
你这个案子一样早早收场,这样就可以加快他赚钱的效益和进度,至于你的身份能
不能搞掂,你老婆孩子能不能很快到你身边来,他才无所谓呢。
  我啐你的狗脸还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干掉阿花,阿花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权利,不能因为我对她的好恶而否定她的生存权。阿花应该存在,拥有一切生命得
以顺利延续的条件,但我还是希望她不再在阿贝旁边的收银台里,跟阿贝有说有笑,
她可以到任何其它我看不见的地方去过她的好日子。我承认这一点很残酷,它的残
酷性使我反思自己的虚拟要求的合法性。老实说,理性告诉我这一要求是错误的,
不过理性对我来说又是残酷的了。阿花比阿光还令我感到痛苦,阿光和阿贝之间的
关系是两性之间的正常关系,但在我看来,阿花和阿贝之间的关系却很难说是同性
之间的正常关系了,我不知道你的判断会怎么样。我见过阿花在收银台里搂住阿贝


65 ↓



吻阿贝的脖子,像电视中好莱坞恐怖片里的吸血僵尸咬女孩的脖子那样。当时生意
清闲,没有等着付款的顾客,也没有员工注意到她们。我还见过阿花将手搭在阿贝
的身后,摸阿贝丰满的臀部,这个动作我相信没有其他任何人看见,因为收银台掩
盖了动作的进行,甚至会瞒过柜台前付款的顾客,但瞒不过我鹞子般敏锐的眼睛,
当时我正在店里查看要添加些什么杂货。
  现在你该知道阿花跟阿贝有说有笑后面的意义了,我决不是那种狭隘到看见别
人有说有笑(不管他(她)们是什么人),就痛恨得要命的家伙,但是如果有说有
笑的后面隐藏着我无法容忍的东西,那就不一样了。老实说,要是阿花不把自己打
扮得假男人似的,要是她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那我也许不会去追究她和阿贝之间
的暧昧关系,也许我还会欣赏那样一种关系。但我厌恶假男人,我厌恶假男人就象
厌恶假女人一样刻骨铭心,年轻时曾听说有个假女人专喝熟睡男孩的精液,现在想
起这个假女人我还感到恶心。再说了,即使阿花把自己打扮得假男人似的,要是她
不碰阿贝一根毫毛,那也就由她去了,我承认她有自己性向兴趣选择的自由。可是
阿花没有做到,当然我也没有告诉她,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法向她挑明了,我甚
至说不出要她别碰阿贝的正当理由。阿花会说阿贝是你的吗?对于这个问题,在这
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说阿贝是我的,如果我做出肯定的回答,那这个店
里就会笑得没有人能再来上班,包括阿贝自己。阿花还会问,你爱阿贝吗?我会拒
绝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愿深入考究这个问题,我想在这个问题上糊涂,太清醒有时
也很可怕,郑板桥说得好: “ 难得糊涂。 ”
  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垃圾房做垃圾的时候如果我不偶尔想想阿贝,那我准她妈
的会发疯。只要一走进杂货垃圾房,我的心情就会阴暗下来,哪怕本来兴高彩采烈,
虽然在这倒楣的店里兴高采烈的时候少而又少。以前我根本没有兴高采烈过,只是
最近,从阿贝开始叫我帮她装袋之后,才有这种时候,准确地说,就是帮她装袋的
时候。但并不是所有帮阿贝装袋的时候我都能保持兴高采烈,因为旁边有阿花给你
扫兴,我要在波动的情绪中把它平衡到兴高采烈的状态,可真得有一种了不起的能
耐,而且不能保证总会成功。
  这样一个阴暗窄小空气浑浊的垃圾房里,堆满了我和阿光扔进来的杂货垃圾,
破碎的腐乳瓶、酱油瓶、腌菜坛子,发霉的豆豉、海带、辣椒酱、豆腐干子,老鼠
吃过或拉过屎尿的米、生粉、面条、腊肉肠子,还有爬满蟑螂的蛋糕、月饼和蛋清
蛋黄淌出破壳的鸡蛋,有好些蟑螂都让蛋清给粘住了,有几只在蛋清蛋黄里做出游
泳的样子,有些徒劳地拼命往蛋清外面爬,但看来它们都逃不出液体小鸡粘乎乎的
陷阱。在蟑螂们徒劳挣扎的时候,我将垃圾集中到纸盒里,把纸盒沿墙垒叠起来,
不过我得小心踩着了陷阱外面四处逃窜的蟑螂,我还得防范它们爬进我的裤管里。
叫我不能理解的是,加拿大这儿的蟑螂都好像蟑螂崽崽,永远都长不大,哪像国内
我们那地方,蟑螂一只只蝗虫似的,大得吓人,以前人们捉了放在油灯上烧烤,去
了翅膀腿脚和上身,肚子烤得圆滚滚的,据说与炒熟的蚕蛹一样,吃起来脆生生香
喷喷的。
  有些空盒我得把它们拆了,折叠起来,集中到其它的空盒里,这时偶尔有几只
小老鼠突然从脏盒里冲出来,慌不择路地窜到我身上然后跳走,吓得我浑身酥软。
我们那地方,个儿稍大的老鼠以前人们也捉来拔皮掏肚,剁成肉丁,放在沸腾的油
锅里煎炸了吃。我们那地方人们以前喜欢吃他们厌恶的生命,象蟑螂、蚕蛹、老鼠、
蜥蜴、蛇、蛤蟆、蝙蝠、蚂蚱、蝌蚪、乌鸦和黑蚂蚁,他们在享受这些美味的时候
有一种人定胜天的丰收喜悦和阶级斗争的胜利豪情。这垃圾房里其实也就那么十来
只苍蝇飞来飞去,但我却好像到了启德机场,脑子装满它们挥之不去的嗡嗡声,它
们那些白花花的前身则一声不响地在霉黑的豆腐乳里繁忙耕耘。我倒是没听说过我
们那地方的人们去吃蚂蝗、蜘蛛和苍蝇,但我不隐瞒,他们确实吃苍蝇的前身,他
们从夏天臭哄哄的茅坑里打捞上一瓢瓢蛆虫,到河边将它们倒进米筛,一遍又一遍
地冲洗,然后放在水里一段时间让它们自己洗肚,最后它们被洗得干干净净,白花
花的,透过灯光可以看见它们的肚子已经透明,洗空了里面肮脏的东西,然后将它
们放进油锅爆了吃,据说也脆香脆香的。
  我并不是在回忆起洗净油爆的蛆虫时去想阿贝,我在拆盒和装盒的时候想她。
这间污浊狭小的垃圾房能让我发疯,于是我试图将自己从现实中剥离出来,一个劲
地拆盒装盒,想着那个要命的阿贝。最近几天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帮阿贝装袋,我一
天到晚等待着这种时刻,好像这种等待变成了我生活的意义。帮阿贝装袋的时候我
觉得自己愚笨透顶,竟像个不会说话的愣头青,只顾按阿贝的吩咐不停地装袋,在
这种机械运动中获得某种快乐。
  当然阿贝总是在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才经过老板的允许叫我帮她装袋,老
板把我看成店里最机动的人了,什么地方忙不过来找他要人,他就会要他们找我。
他有时甚至答应厨房的要求,要我去加煤气。老板要我做自己本分以外的事我倒没
什么意见,反正我只一双手,我也没有分身术,要我帮这帮那干不完自己杂货的事
儿,自然有阿光顶着去做,只是阿光满腹牢骚。不过阿光也该像其它部门的头儿一
样,多干些具体的活儿了。以前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基本不干实活的权利的,后
来我才发现是因为他很会在老板面前假装。老板在或者他判断老板要来的时候,他
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只要老板一走,他马上放下手头的活儿,到店外抽烟或者在店
里东游西荡聊天儿,反正杂货部的具体事情基本上都让我干了,老板还以为他干活
挺卖力呢。我曾听见阿丕当着我的面跟老板说阿光偷懒,老板好像有点不相信,他
说杂货部干得不错嘛,当然罗,菜部干得更好。哦,对了,那是第一次在老板面前
跟阿光顶嘴的前几天。大概因为阿丕的话,老板对阿光有点怀疑了,要不我跟阿光
顶嘴的那天他对阿光毫不客气,而且从那天起他也开始不时地把我从杂货部叫出来,
去做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情。
  喇叭里终于响起了阿贝要我帮她装袋的呼喊,我扔下手中待拆的肮脏空盒,解
放了似地冲出垃圾房,一溜烟来到了阿贝的收银台前。
  帮阿贝装袋本来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可讨厌的阿花往往老在旁边向我不断重复
阿贝的吩咐,这次也不例外,她又重复说起什么沉重不易碎不怕压的东西放在下面,
轻脆易碎怕压的东西放在上面啦,瓶装食物一定用报纸包好,米袋提手上扎一个空
塑料袋啦等等注意事项来。其实我早已按阿贝的吩咐这样做了,阿花还是在旁边不
厌其烦地重复,使我也像阿钢一样,忍不住想把她欠揍的柚子揍扁了。好在阿贝终
于厉声制止了阿花的唠叨,要不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过阿贝对我也总有一种隔阂感,她说起话来有时好像不动脑筋,口冒遮拦。


66 ↓



有次她竟然问我: “ 你究竟是外星人还是国安局的? ”
  她这一问还真把我吓一跳,我在她眼里这么可怕吗?我说: “ 打工仔一条罗,
你怕? ”
   “ 你装得不像呀, ” 阿贝说, “ 你挤进我们堆里来干什么? ”
   “ 什么你们我们的,你把我当外人了,我跟你一样,到这里来,还不是为了嘴
巴。 ” 
   “ 光为嘴巴我才不来这儿干活呢, ” 阿贝噘起嘴巴说。
  我赶紧反守为攻: “ 那你为什么? ”
  阿贝停止敲击收银机键,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像鬼佬一样摇头努嘴: “ 我
也不知道,也许为一个梦想,反正不光为嘴巴。 ”
   “ 什么梦想? ”
   “ 什么梦想呢? ” 她好像自己问自己,然后又摇摇头, “ 我不知道。 ”
  等待付款的顾客有点不耐烦了,他将一张红色钞票放在收银台上,推到阿贝手
边,阿贝敢忙敲键收银。 “ 来加拿大你花了多少钱? ” 阿贝突然抬头问我。
   “ 主要花费是机票,总共两三千美金吧,到这边来还剩一两千美金呢, ” 我将
咸三蒸酒装进塑料袋里,奇怪她怎么对我的经济问题感兴趣了。
   “ 你撒谎, ” 阿贝用肯定的口气说, “ 我来加拿大都花了三万美金。 ”
   “ 你开玩笑吧? ” 我感到惊讶,我没想到阿贝是人蛇,我知道店子里的员工大
部分都是,但我没想到或者不愿去想阿贝也是。 “ 人蛇 ” 这个名字跟阿贝很不相称,
说她 “ 美人鱼 ” 还差不多。谁发明了 “ 人蛇 ” 这个臭名词?这都是那些耸人听闻的
新闻记者干的好事,他们把人跟蛇扯上关系,将他们丑化,然后反复宣传,连我都
习惯了,就象我习惯了鬼佬和黑鬼的称呼一样。 “ 三万美金可是二三十万块人民币
呀,你家大富豪? ” 我问。
   “ 叫你来装袋你磨蹭什么呀, ” 讨厌的阿花在旁边催我装袋了。我不理阿花,
继续跟阿贝说话: “ 你们福建沿海倒是有很多富豪啦,不过你有二三十万人民币来
这干吗? ” 
   “ 并不是所有沿海人都有钱, ” 阿贝有点忧伤地说, “ 我家卖得只剩下一座空
房,又借了高利贷,才凑出一万美金交了,其余两万美金我到加拿大后再交。 ”
   “ 还要交两万美金?靠打工?那不要了你的命?! ” 我几乎要叫起来, “ 你已
经到加拿大了,即使那两万美金不交,他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这可是加拿大呀。”
   “ 你要我的命呀? ” 阿贝将零钱和收据交给顾客,有点愤怒地盯着我的眼睛,
 “ 你不但要我的命,你还要我全家的性命,啊?! ” 我被阿贝突如其来的愤怒怔住
了,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等着要走的顾客催我将手中那包金马卤水料塞进他的塑料袋,临走时他皮笑肉
不笑地对我说: “ 大佬,你话不交?有冇搞错哇?我知呀,你跑得着和尚跑不着庙
哇,你如果不交咧,你家里人在蛇头手心,冒好日子过咯。我知有个福建工友,到
加拿大后生着病,交不起咯多钱咯,蛇头杀着奎的老豆,奸番奎的老母,把奎的妹
咧轮奸着,送到妓院做鸡咯,好惨咯。 ”
  见我瞪大眼睛,他又说: “ 你不相信?问哩条靓女自己咯。 ” 然后他提着买好
的食品出店,边走边摇头: “ 好惨,好惨哇! ”
   “ 真有这种事? ” 我问阿贝。阿贝点点头,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 你靠打工,
要多久才能交清这笔钱啊? ” 我心情沉重地问。
   “ 你哪有这么多问题呀? ” 阿花收过她那顾客的钱,白了我一眼, “ 她把每月
的工资都全交了,生活艰难啊,你想帮忙交钱? ”
   “ 那你怎么生活呀? ” 我忍住对阿花的厌恶,没有理她,我只问阿贝。
   “ 多亏加拿大政府,每月给我七八百块钱,我用这些钱生活就马马虎虎了,工
资就可以留下来交钱罗, ” 阿贝随遇而安地说。
   “ 加拿大政府干吗每月给你钱啊? ” 我不解地问。
   “ 你装什么糊涂呀?每个难民都有,你不是难民?你是臭民运分子? ” 阿花讽
刺道。
  谁要是用不三不四的语气说我是什么民运分子,那我会气得发疯,于是我顾不
得为阿贝装袋了,骂起阿花来: “ 我惹你了?扑街!你骂我是民运分子?!我说,
你才是不知害臊的假男人呢! ”
   “ 你骂我假男人?!你个扑街! ” 阿花气得暴跳起来,从收银台后窜出来,阿
贝拉也拉不住,她拨开排队的顾客,气势汹汹地向我冲来: “ 你说我是假男人?我
倒要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假男人。 ”
  这下我可真懵了,不知该拿她当女人还是当男人,把她当女人我就避开她算了,
好汉不跟女斗,把她当男人我可真饶不了她,没准我真会把她硕大的柚子揍扁了。
  正当我犹豫地想她究竟是女人还是男人,她像个橄榄球运动员一样低头弓腰,
冷不防一个猛子撞进我的怀里,将我冲翻在阿姐靓米袋上,她两个硕大滚烫的柚子
紧紧地压着我的脸,她乳沟里浓烈的古龙香水味令我作呕。
  我心里骂道: “ 鸟你老母!还不承认是假男人呢。 ” 我想把阿花当男人对待了,
准备翻过身来狠揍她的柚子。
   “ 你侮辱我是男人?!你个臭男人! ” 压在我身上气喘吁吁的阿花,抓住我的
左手,狠劲地从她的短裙里拽送到她的腿根间,隔着她的裤衩拼命往那柔热湿润的
地方压摩, “ 我是男人还是女人?说!臭男人! ”
  这下我真没了主张,浓烈的古龙香水告诉我她是假男人,那柔软湿陷的地方又
争辩她是个功能正常的女人。想到她是个假男人,我厌恶得快要作呕,想到压在我
身上的是个粗野的女人,我不由得又浑身热血沸腾,但却失去了反抗她的意志。
   “ 你不说?!臭男人! ” 阿花大概真的疯了,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 “ 唰” 地
拉开我牛仔裤拉链,将手伸进我的内裤,一把掏出我硬挺的命根来, “ 你这臭硬的
劳什子! ” 我躺在米袋上越过阿花的肩头,看见店里的员工和顾客都围拢来看热闹,
有女人的声音惊叫道: “ 哇!冒搞错?咯长咯大?! ” 也有男人的声音恶狠狠地叫
嚷: “ 阉着奎! ” 令人吃惊的是,我发现老板娘竟然也挤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不上
来劝架,却睁大双眼睛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 你还臭硬! ” 阿花 “ 啪啪 ” 两掌,狠狠地扇在我僵持的命根上,“我叫你臭
硬! ”  我那僵硬的命根被她扇得火辣辣的,气得我啐阿花的狗脸:  “  Fuck   you   !
Fuck you ! ”
   “ 你要搞我?” 阿花气呼呼地双手举起一包牛头米,狠狠砸在我的脑门上,使
我顿时眼冒金星。她趁机又把我双手扮开伸直,分别压上四包阿姐靓,然后跪身曲


67 ↓



腿,膝盖狠狠撞在我火烧火燎的命根上, “ 来呀,你搞我啊!搞啊! ”
  我痛得头晕脑胀,浑身乏力,双手被阿姐靓压住抽不出来。用力睁开眼睛,我
发现自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木匠一样,在众男女的围观下,躺在
阿姐靓米上,手脚伸开不能动弹。我那痛得快麻木了的命根,也像木匠的一样,蔫
耷耷地可怜兮兮。我想喊: “ 你放开我! ” 可是我喊不出声来。
  阿花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我软耷耷疼痛的命根疯狂地甩摆,弄出 “ 噼噼啪啪 ”
的轻微肉声, “ 你搞啊,衰佬!打飞机都不达咯呐,搞我! ” 我痛得如箭穿心,羞
得无地自容,可是我却无法动弹,也叫不出声来。
  围观的人闹哄哄的,七嘴八舌,我听见老板娘用辛普森太太的嗓音骂起阿花来:
 “ 阿花!你扑街呀!你跟我住手! ” 老板娘推开阿花,蹲下身子想扶我起来,突然
她又叫起阿贝来: “ 阿贝,来帮手呐! ”
  阿贝不知从什么地方挤进人堆,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不
知所措地望着躺在米袋上蔫了的我。这时我羞愧得真想自己从地球上消失。
   “ 动手哇! ” 老板娘不耐烦地对阿贝叫道。
  阿贝蹲下来不知从哪里开始动手。
   “ 哩头哇,呐, ” 老板娘瞪大眼睛努努嘴,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我软绵绵的命
根,痛得我要叫出声来了,我却没能叫出来。 “ 放进去呐! ” 老板娘叫道, “ 等咩
事啧?! ”
  阿贝很为难,她的脸像一朵开放在皇后公园的红玫瑰。
   “ 怕丑?咩丑啧? ” 老板娘环顾周围,摆了摆手, “ 不该不该,行开点,睇咩
事?阿丕阿水阿军要你的人去做事,还有阿光,还有你个扑街阿花,企开点! ”
  围观的人群终于被赶走,老板娘指了指我的命根,对阿贝说: “ 好呐,乙旮冇
人睇住,不丑。 ”  
  阿贝小心翼翼地伸过手来,碰到我命根的时候突然像被蛇咬般缩回了手。
   “ 咬人呃?不是毒蛇,不咬咯, ” 老板娘用姆指和食指捏住我命根的皮肉,提
起来突然放开,我软若无骨的命根便在地心引力的吸引下,沉重地跌落在粗糙的牛
仔裤上,痛得我用牙齿咬住下嘴唇。 “ 受伤着,不咬人咯,抓住嘞, ” 老板娘严肃
地对阿贝说。
  我想起了人们将耶稣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中世纪油画,聚光打在耶稣苍白消瘦
的尸体上,人群周围的背景逐渐淹没在越来越深的棕色调里。  
  阿贝无可奈何地慢慢伸过手来,轻轻抓住我酥软的命根,她颤抖的手指使我感
到舒服,她却像握住了一根毛毛虫,恐惧得手腕上生起了鸡皮疙瘩。
  看见阿贝握我命根时的恐惧模样,老板娘板起的面孔忍不住绽开了花儿,她控
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在老板娘刺耳的笑声中,阿贝诚惶诚恐地握住我软弱龟缩的命根,不知如何是
好。
   “ 好玩呃?快点放进去嘞, ” 老板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松软的乳房在花衬
衣里随着笑声不停地上下摆动。
  阿贝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握紧我的命根,狠一狠心,用力塞进我牛仔
裤的拉链口里,放回我的裤衩。我痛得额头上直冒冷汗,却叫不出声音来。
  老板娘和阿贝搬开压住我双手的阿姐靓,把我从米袋上拖起来,小心地搀扶着
我上楼梯,老板娘掏出钥匙打开顶楼的门,开了灯,让我躺在顶楼一张双人床上,
给我盖上了被子。
  我早就说过,我不想让阿花从地球上消失,可我也不想休息三天之后回到店里
再见到她,她可以在任何其它的地方,但不要在那店里,也不要让我在随便什么地
方碰见她。如果阿花还在店里,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回去做工,也许我宁愿
呆在这龙城的地下快餐厅里当一名厨师,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因为我并不太会炒
菜做饭。有一种限制可以说明我的厨房水平,我老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太愿意让
我掌勺,只愿给她打打下手,或者下下方便面。我的烹饪手艺全是我一个人在外奔
波的时候捣鼓出来的,我是厨师又是品尝师,我是我烹饪手艺的评判,我给自己的
分相当高,因为我满意自己做菜的口味,我不介意是否经过别人的检验。
  我像往常的休息天一样,早晨起来得很晚,大概十一点左右起床,穿上西装(
我知道在这里休息时穿西装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大陆人,是大陆人又怎么样?!而且
我现在就这么一套露得点面的衣服),戴上墨镜(我喜欢出去戴墨镜,这既因为加
拿大著名的臭氧空洞,也因为这样我觉得在一个人生,地又不太熟的地方能获得一
点安全感),悠哉游哉地从地面的窟窿里晃出来,穿过永远人山人海(至少感觉是
这样)的唐人街脏乱的街道,荡进龙城地面的窟窿里,买一份《星岛日报》和一听
可口可乐,叫一份广东口味的快餐(我宁愿吃一份家乡风味的麻麻辣辣的米粉,可
惜这儿没有),找个空桌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快餐,吮可乐吸管,忘掉我仍然疼
痛的命根(希望海绵体没有真的受到损伤),读报上大大小小的狗屁文章。
  我说它们狗屁文章并不是因为我脑子有毛病,那上面的文章确实别扭,读来拗
口嘛,一点儿不规范,语句也不通顺,叽哩呱啦念出声来,还以为自己在念外语,
最恼火的是,英语名词被翻译得一塌糊涂,惨不忍闻,这使我认识到纠正海外中文
谬误是一件多么紧迫和艰巨的任务。我现在是习惯了些,也懂点广东话了,但要把
报上所有的狗屁文章读通顺,真得消耗掉我一天的卡路里:O.J.辛普森电单车逃
亡乌龙。美国大兵搞掂海地。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加拿大扑街。恐怖炸弹为咩中意世
贸大楼?阿拉法特拉宾握手老千。加沙地带同埋约旦河西岸自治领。休克疗法VS俄
罗斯核扩散。叶利钦心脏怕怕。克林顿江泽民李登辉玩猫腻。克里靖布沙斗法魁北
克。加拿大移民政策缰绳勒紧。多伦多市世界最合住城市。动物保护者唐人街药店
找茬。百条人蛇大入侵。色情步架逐个捉。基佬闲话阉割焦虑。
  焦虑你个头!我推开面前的报纸,一口气吸完可乐,不去想阉割问题,慢悠悠
晃出地窟窿,汇入唐人街拥挤不堪的人流。唐人街总使我联想到广东中山或者潮洲
那些地方,那些地方散发着排遣不开的咸湿海腥味,而且排外得很,哪怕你在街上
游逛,本地人也会用当时我听不懂的广东话,暗示他们对穷北方佬来他们地方抢饭
碗的鄙夷和仇视。叫我恼火的是他们管广东以外的地方全叫北方,广东以外的人全
叫北方人,连正宗江南的我都被他们活生生地称呼为北方佬。其实我恼火的倒不是
他们叫我北方佬,我恼火的是他们自我中心的偏狭无知和狂傲。所以我更喜欢深圳
和珠海,因为我喜欢移民城市,那儿基本上全是外地人,通行不懂话,没有什么排
外心里,很少有人声称他曾祖的曾祖的曾祖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你外地佬快点滚


68 ↓



开,这样你就有可能在那里生活得坦荡了。国家也是这样,如果要移居海外,我不
倾向日本英国法国德国或者沙特阿拉伯,因为那里的排外情绪也许比较隐秘,但会
根植在他们的骨子里。我倾向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新西兰,我倾向这些移民国
家,绝大部分人是移民和移民的后裔,说一种英格里西不懂话,主体民族央格鲁─
萨克逊人也不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这块土地千百年来是我们央格鲁─萨克逊人祖
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你们外族人给我们滚蛋。
  所以我来到了加拿大,这地方通行英格里西不懂话,只要对方听得懂,你也可
以大大方方说你的母语。走在唐人街拥挤的街道上,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可以听到
英语、广东话、普通话、福建话、越语、法语、朝鲜语、日语、印度语和意第绪语,
甚至非洲某个部落我叫不上名儿来的鸟语。不过有点煞风景的是那些自称唐人的家
伙,认为唐人街是大唐的地盘,不懂唐语的人该靠边儿站,这唐语就是广东话了,
他们有的还真以为广东话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华人的通用语言,普通话(他们跟台湾
人叫它做国语)倒是华人出不得大堂的方言了,他们振振有词的样子准让你目瞪口
呆,哭笑不得。
  要不是阿花一蹶子,我还没有周末休息的福份呢,闲逛周末熙熙攘攘的唐人街,
跟打工的繁忙周末感觉的唐人街确实有点不一样。打工周末你真巴不得快点儿过去,
看到店里和街上走都走不动的人群,心里不由得发急,你不停地码货添货,一级一
级楼梯拉没完没了的杂货,比平时要多一两倍,这时候你都没法把它一本正经地当
作武术练习了,有的动作你一笔带过,无法到位,肌肉的张弛也不合规则,晚上躺
到床上就会觉得浑身肌肉不舒服。即使这种情况,除了刚打工时的头一两个星期,
再疲劳的周末我也是牛市,只是我怕摔下一级级楼梯而尽量不让泡沫爆破。
  也因为阿花一蹶子,使我在这难得的休息周末,星期六,在 CN 塔永远雄壮挺
拔的阳刚城市,却拖着疲软不振的熊市晃荡,在505街车轧磨铁轨的时候感觉空
气的振颤。街上到处游动着漂亮和不太漂亮的姑娘,主要是黄皮肤,也有白有黑,
还有棕色。今天在我的字典里性感两个字的词义缺失,我还没有找回那种感觉去重
新辨析词义。我感到有点恐怖,她们晃来晃去的屁股变得跟它们本身一样空洞和没
有意义了,也许存在着某种意义,可惜我今天捕捉不到。意义穿过迂回的洞穴,蜕
变成无觉的气体,蒸发在空气里。
  我想寻找失去的感觉,便上远东戏院看一场三级港片。只有三级性(三级暴力
还不行)戏院才基本坐满,平时总是门可罗雀,我就奇怪唐人街熙熙攘攘那么多人,
平时竟然没有多少人来看电影。我甚至在周头休息日看过一场专为我一个人放映的
电影,不是因为我享有某种特权,而是没人来看,那港片也很烂,让我看过后产生
不再看港片的念头。也许这儿有的是好片,伊通中心就可以看到正风行的好莱坞影
片,还可以捎带练英语,如果你嫌银幕小不过瘾,你可以去央街FAMOUS PLAYER
看大屏幕。今天这场电影观众不少,坐在我旁边的,我敢肯定是常在《星岛日报》
上登广告的华人地产经纪,她现在仍然像那张广告照片上一样端庄,一副衣着入时
的职业女性派头,手里攥着个小包。没错,我相信自己的形象辨认力,我还记得她
的名字好像叫Julia ,只是忘记了她的姓氏,不过无关紧要,那也许是她丈夫的姓氏。
    Julia  被电影吸引了,好像进入了角色,她的身子鳝鱼般轻微地扭动,在我视
线的羽翼里她的动作细微得难以分辨。我始终把握不了银幕上的情节,也许导演玩
弄的是没有情节的电影,引诱挑逗和推委抗拒的心里戏几乎没有,男女主人公因为
一个莫明其妙的血案相逢,然后双方就好像接受到什么指令似的,迫不及待地脱衣
褪衫,变换着姿势进行粗野的操练。丰满的富有弹性的女屁股和瘦削粗鲁的男屁股
叠压在一起,电动玩具似地没完没了地前后冲撞,再没有比这种情景更令人泄气和
绝望的了,比西绪弗斯的境况还要糟糕。
    Julia  却看得很投入,我想象得到她体面的衣裙里有一盆育康干柴在熊熊燃烧,
由不得她自己作主,我理解到这电影只是引燃她的一根火柴,她的想象力使银幕上
一切我看来虚伪做作的动作都变得现实逼真,她肢体的轻微蠕动非常隐秘,丝毫没
有构成对她的尊严和体面的伤害,因为她那边是一个空位,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肉体
的烈火和风暴,她大概也想不到我在注意她。半明半暗里,我感到很多座位上观众
的姿势都有些微的异样,这异样看不大出来,但我能感觉得到。这就是为什么再垃
圾的三级片也大行其道的原因,你什么也不要,只要几个不缺胳膊少腿的男女,脱
光了将古今中外的交媾位势排列组合地操演,就等着到票房去收割得了,因为有的
是性饥饿的观众,他们像一堆堆干柴,只等着银幕上的肢体动作暗示引烧。
  面对银幕上那些男屁股女屁股没完没了的机械位移(我说 “ 那些 ” 是因为刚才
又加进来几个男女,银幕上现在演变成集体操练了,喇叭传出拷猪般的淫荡尖叫和
粗鲁的广东痞话),我却像从有几千年历史的玛雅金字塔里新发掘出来,依然保存
完好富有弹性的古尸,没有发生任何物理变化(趁  Julia   没注意,我以魔术师的手
法用手对自己进行了测量)。我头脑清醒,心里没有一团浑浊,达到了某种宗教空
色的意境。不但对银幕上那些光屁股男女影像没有杂念,对坐在我身边烈火中烧的 
 Julia   ,我也心胸坦荡,想着她活生生的渴望的滚烫乳房和微微张开咸湿的大小阴
唇,也没有丝毫杂念,这种为千百年历史珍崇的纯洁、高尚和正直的混合感,和面
对任何唾手可得女色都展现出无欲无淫的伟大情怀,不正是道学先生、正人君子和
圣人所倡导和叫好的吗?为了保持这无淫无欲的完美,我决定毅然走出这催眠集体
意淫,将肮脏的性幻想扔进臭水沟,流经安大略湖和圣 · 劳伦斯河,稀释在浩浩荡
荡的大西洋里。
   “  Excuse  me,” 我猫腰起身。  Julia  好像从梦中惊醒,失魂落魄里带点羞愧,
她挪动双腿让我出去。我拖着经受过检验的疲软熊市走向深谷,希望永远见不到谷
底,希望根本就没有谷底,希望我借助永不消失的地心引力,以道德无暇大好人的
圣洁形象,不费力气地走下异国他乡的无尽斜坡。那无尽的斜坡是早已干涸的古河
道,它斜斜地一直延伸直到遥远遥远的深深海底。如果我自己也愿意,我知道世上
几乎所有人都希望我这样洁身和尚似地沿着无尽的斜坡走下去,除了那些把我当作
平常男人私下希望与我共渡良辰的女性。我一级级滚下了淫欲的台阶,从九级淫欲
台阁上被阿花一蹶子撂下到八级到七级到六级到五级到四级到三级,在三级台阶上
  Julia   拉不住我,然后滚下到二级到一级站起来,沿着斜斜的无尽坡面永不停歇地
走下去,像一具从千万年的迷糊中复苏的骨骸,不由自主地迈动双腿:人类骨骸复
活后改由古河道步入大海。 
  我对孤独漫步在唐打士街的漂亮姑娘友好地笑笑,我对东张西望的丑姑娘友好
地笑笑,我对刚下车行走匆匆的白领丽人笑笑,对坐在街头卖鸡的女人,卖鲜花的


69 ↓



小女孩,拖购物车的老太太,蹦蹦跳跳的几个中学女生,以及着黄色长衫的光头尼
姑笑笑,对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和棕色皮肤的女人们友好地笑笑,我对她们都
无私地纯洁地微笑。她们的反映却千差万别,白女人友好地回笑,黑女人一副厌恶
的样子,棕色女人笑一笑又皱起了眉头,卖鸡的女人放大了瞳孔微笑,老太太恐惧
地别开视线,尼姑闭眼合掌口念阿弥陀佛,小女孩天真地微笑,中学生们笑笑点点
头,漂亮姑娘喉咙眼里哼出轻声的冷笑,丑姑娘停下脚步激动得要掉下眼泪,白领
丽人口捂手绢避瘟疫般逃走。
  不管她们反应多么不同,我仍然要向她们张开无私的双臂,圣洁的胸怀,拥抱
她们每一个人。我以圣洁无欲的情怀热爱神圣的女性,热爱女性一生的每个阶段:
  热爱她们存在于虚无和混沌之中,热爱她们悬浮在充满羊水的子宫;热爱她们
赤裸裸来到人间,热爱她们在襁褓中做原始美梦,热爱她们光着屁股蛋子满屋爬;
热爱她们系着肚蔸儿扶墙走,热爱她们穿开裆裤跌跌撞撞满院跑,热爱她们抱着洋
娃娃踢毽子;热爱她们在幼儿园涂鸦,热爱她们在学前班识字;热爱她们在小学低
年级跳天鹅舞,热爱她们在小学高年级弹钢琴;热爱她们在初中第一次月经来潮,
热爱她们的情绪随月亮的升落波动,热爱她们的胸部悄悄升起两朵蓓蕾;热爱她们
在高中做高强度体育运动,热爱她们学知识想问题引颃高歌,热爱她们的乳房一天
天丰满,热爱她们的阴户一天天成形,热爱她们的任性和撒娇;热爱她们在大学里
探索和思考,热爱她们谈情说爱想入非非,热爱她们第一次冒险与人做爱,热爱她
们在失望中面对死亡的恐惧;热爱她们努力工作拼命上爬,热爱她们受挫折受虐待;
热爱她们在期盼中结婚,热爱她们的洞房花烛夜,热爱她们颤颤兢兢的十月怀胎;
热爱她们惨绝人寰的痛苦分娩,热爱她们认真工作带孩子做家务,热爱她们寂寞难
耐蠢蠢欲动,热爱她们风情万种满天飘香;热爱她们养儿育女送嫁迎娶,热爱她们
不顾一切及时行乐,热爱她们多愁善感怨天尤人;热爱她们更年期乱发脾气,热爱
她们老练成熟善解人意,热爱她们处变不惊热爱生活,热爱她们情绪稳定管它月升
月落;热爱她们本容鹤发春心依在,热爱她们阴道松驰乳房下垂,热爱她们返老还
童老小老小,热爱她们心平气和享受生活,热爱她们回光返照春情萌复;热爱她们
肌肉萎缩皮肤折皱,热爱她们耳背眼花牙齿脱落,热爱她们记忆消退动作迟钝,热
爱她们行走不便身体发抖,热爱她们动作失控不能自理,热爱她们心情宁静笑叹人
生,热爱她们落花流水离开人世;热爱她们长眠在凄凉的坟墓,热爱她们血肉流失
剩一把骨头,热爱她们的骨头化灰消没于无形,热爱她们不存在于实在和明晰之中。
  我甚至在心里已经原谅了阿花,原谅了她那一蹶子,不管她当时的动机是什么,
我都原谅了她。我不去琢磨是心理性的还是器质性的原因,那对我失去了意义,我
用圣洁无欲的胸怀,爱天底下每一个女人,女人的一生,一生的每一个阶段。如果
你们真把宗教当回事,我可以把木匠请到唐人街来,到随便哪家中国餐馆坐下来谈
谈。我之所以没打算请骑在骆驼上的安拉,是因为安拉不吃猪肉和狗肉,也不能沾
猪油油荤,没请面壁的释迦牟尼也是类似的原因,他干脆吃素,他们的要求虽然不
高,但对油炸煎炒的中餐馆来说,可是一个凶猛的解构问题。木匠本身就不是因为
海绵体方面的原因来到世上的,他来到世上是因为他老妈做了一个好梦,因此他应
该能很好地理解我的意思。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跟木匠不欢而散,他是控制人类思想
的一把好手,我却天生反抗一切强制性的思维方式,我只想独立自主地进行思考。
  我希望就此永远告别牛市,永远是一望无际的大熊市,象我突然间不抽烟一样,
一觉醒来手里再没有往外冒烟烧得红红的烟卷儿了,再也没有烟把把塞进嘴唇又抽
出来又塞进去又抽出来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麻烦动作了。想想望不到尽头的大熊市,
再也没有牛市的到来,没有反反复复的上扬下跌,没有利空,没有利多,没有泡沫
和泡沫的爆破,没有无望的艰难攀爬,没有止不住的狂泄,没有血流成河,没有繁
琐粗痞的股市操作,想想这些永逸的情景,我在熊市斜坡往下走的步伐就更加轻快。
  对唐人街上运动着的所有女性,不分肤色和年龄,那些扯开双腿叭哒叭哒走在
肮脏的人行道上的,活动在中餐馆、超级市场、药店、殡仪馆、戏院、律师事务所、
中医诊所、书店、音像店、针灸按摩院、武馆和画廊里的,那些在有轨电车、小轿
车、房车、摩托车和单车上两腿挨紧和张开的,我都抱着无私无欲的爱,没有性感
的成分,她们像一个个通风透明的洞穴,在离地不太高的平面做曲线运动,升华成
蒸发掉所指的抽象符号,化成一个个分门别类的活动着的名称,小女孩、女孩,姑
娘和女人,还有老太太。木匠放下筷子用亚麻布衣袖擦掉嘴边炸豆腐的油腻,一边
打嗝一边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 啊,这就是纯洁,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
  没到有交通灯的街口,我就瞅准时机穿过塞车的街道,去到我们店对面的人行
道上,我不想穿戴体面得参加葬礼似地踩着我们店门口过去,我不想听见拉杂货拉
得大汗淋漓的阿光走过来假惺惺地对我说: “ 看在你跟我做杂货的份上,只要你一
百块钱,我去麻子那里给你拿春药,包你重振雄风。 ” 我也不想听到菜摊边的阿丕
见我来就抄一根软耷耷的长豆角,起劲地用广东话叫卖: “ 哇,好亮啊!九毛九,
九毛九啊! ” 那 “ 九毛九,九毛九啊 ” 听起来就象 “ 狗咬狗,狗咬狗啊” ,这些杂
种狗咬来咬去会咬得我心里发毛。
  我挤在店对面人行道上的人群中拖着缓缓的熊市行走,阿丕没有在菜摊边,也
许这时他正在冷库里偷吃草莓。阿光捧着几个空盒从店里匆忙出来,进了臭气薰天
的垃圾房,转眼间又出了垃圾房,用胳膊擦额头上的汗,回到店里。阿光没有看见
我。瞧瞧,没我干活的时候他就忙得像一条被赶着到处配种的精干的种猪,浑身大
汗淋漓,我甚至在街这边也能感觉到他气喘吁吁。店子里顾客熙熙攘攘,他们带着
粘满细菌和臭汗的现钞和经过电磁重新排序的塑料磁卡挤进去,然后提着用塑料袋
盛装的动植物的新鲜和陈旧甚至物理变形了的尸体,走出商店钻进私家车或者TTC ,
回到家里和家人或朋友一起生吞熟吃这些动植物尸体,进行人类共谋的省却屠刀环
节的大屠尸,展示人性与文明的优越和胜利。
  由于店里顾客太多,加上店门口刚才又停了一辆卡车卸货,我没法看到收银台
了,不知道阿花是不是被老板娘炒了鱿鱼。既然已经原谅了阿花,我就不希望她因
为自己的大腿碰撞了我的鸡巴就被炒了鱿鱼,这叫人听了会觉得荒诞可笑,而且现
在加拿大失业率偏高,工作难找,不象八十年代,据说那时一个人常常打几份工,
现在只要手里有一份工作,大家就说上帝保佑了。如果我站在这里等卡车开走,肯
定会有店里人发现我,这条街不宽,尽管我戴了墨镜,他们也会认出我来,把我叫
过去问长问短,而今天我没有这个心情,于是我拖着熊市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安省美术馆前停下来,由于熊市的关系我没有兴趣去看展览,再说我已经
看过一次,里面有一些被称为大师的人的作品,确实让我开了眼界,因为在国内我


70 ↓



还没有亲眼见过大师们的原作,顶多在杂志上研究研究印刷品,但这些原作都是一
些名不见经传的作品,收购到这里来了。为了表示对美术馆的尊重,我采取了折衷
的办法,到门口边不用买票就能进去的美术印刷品、书籍和工艺品的前厅里看看,
可是我提不起兴趣买任何东西。
  我走出美术馆继续前行,在52分局前我没有加快脚步,那门口有三个赫然的
中文大字:警察局。如果是华人黑社会老大,尽管他胸口或屁股上纹有保护他的神
祗,走过这里时也肯定会悄悄加快脚步,可我不是黑社会老大,而且还拖着柔软得
死水似的狗熊,我害怕什么呢。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央街,进了伊通中
心,看到那些没完没了的服装我有点头疼,于是退出来,沿央街北上,那些脱衣舞
吧、性商店和色情录像厅今天都留不住我,我用无欲的爱注视我能看得见的每一位
女性,包括招牌广告上那些印刷影像,但我看见的仅仅是空洞的形式,看不见形式
背后的深刻意义,我对其它的东西今天好像也没什么兴趣。
  于是我返回来,乘电梯上伊通中心大厦,在一个能看见挺拔的 CN 塔的窗户前
停下来,在心里默默跟木匠对一会儿话,然后下来乘505街车回家,就是说再钻
进那个老鼠和蟑螂横行的地窟窿,房东老板娘曾纠正过我的说法,她说: “ 不叫地
窟窿,叫土库,或者百诗门。 ” 我本来叫它地下室,心里有点烦的时候我才说地窟
窿。我不太接受房东老板娘的 “ 土库 ” ,我倒乐意接受她的 “ 百诗门” ,那还有点
儿诗意,虽然那只是英语单词的口译,但实际上我很难改过口来,尽管我喜欢她的
 “ 百诗门 ” 。这没什么好笑的,我说的是实话,我喜欢房东老板娘的 “ 百诗门 ” ,
挺文雅的。 
  星期一我回到店里,收银台后没有阿花,一个胖胖的姑娘在阿花的位置上收款,
这使我感到悲哀。虽然我现在未必就真的喜欢见到阿花,但我不愿她因为踹我一蹶
子的缘故被开除。也许阿花今天休息,但以前阿花休息的时候是菜部的阿霞顶班,
阿霞顶班的时候老板娘不得不老是到收银台来,暴跳如雷地帮她纠正收银机的输入
错误。
  我跟阿贝点头招呼,她正用报纸为顾客包一盒鸡蛋,她也点了点头,眼睛不大
好意思看我,脸慢慢地红得像一朵开放在皇后公园里的玫瑰。我就喜欢阿贝含羞的
样子,我没有其它的冲动,只是想上去很纯洁地吻一吻她的额头,这种感觉如此强
烈,我差点儿要迈腿往收银台走了,突然我想起了小妹妹。我恍然大悟,原来阿贝
就是我的小妹妹,这使我想通了为什么阿贝对我来说那么亲切,那么牵肠挂肚。潜
意识里我早就把阿贝当做我的小妹妹了,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上次我用自己的想
象力将小妹妹在吉妮身上复活了,这次我的潜意识做到了这一点,使小妹妹复活在
阿贝的身体里。我不知道阿贝自己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阿贝,你意识到你是我
心疼的小妹妹了吗?
  是的,阿贝,你是我心疼的小妹妹。你将一块泡泡糖塞进嘴里,微笑着不慌不
忙地咀嚼起来,这动作我多么熟悉,好像我们回到了童年,在红蜻蜓的池塘边,你
也这样微笑着嚼泡泡糖。悬崖钟表柔软地滑落海底稀释进黑暗裂穴的涩流里。小妹
妹,你仍然那样不慌不忙地微笑,等着我走下无尽的熊市斜坡一天天接近你。
  这无尽的熊市斜坡是阿花为我打造的,我想问你阿花是不是被炒了鱿鱼,如果
她真的因此被炒了鱿鱼,我会感到悲哀和不安的。可这时你开始忙起来,你一边收
银,一边教胖姑娘收银技术。我们虽然同在一个现实世界了,我们却仍然被一种外
化于我们的无情现实法则所制约,我不能这时走过来对你说: “ 阿贝,我的小妹妹,
扔下这收银的活儿,让我们走出这混乱喧闹的店子,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 我更加
不能说: “ 阿贝,小妹妹,跟我来,到我的地窟窿里来,让我好好招待你。 ” 你是
我的小妹妹,如果是以前,我可以这样的,可现在你是复活在另一个躯体上,事情
就有点不一样了,我们受另一躯体所涉及和衍生的现实法则制约,这的确是很可怕
的,可总比我们不能见面无法沟通要好。
  胖姑娘向你请教了很多收银方面的技术问题,她聚精会神地聆听和收银,好像
没有注意到我。她头发乌青,油光发亮,有点胖的脸上五官轮廓不太分明,笑起来
的时候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嘴巴弯成了月芽儿。我继续自己的杂货,不忍打扰你们,
现在店里杂货一塌糊涂,空得很利害,阿光今天又休息,够我忙的了。我早就料到
会是这样,我几天没上班,阿光一个人忙得条种猪似的也照样会一塌糊涂,这我一
点也不感到奇怪。
  我费很大的劲码这些乱七八糟的动植物被加工过和没有被加工过,物理变形了
和没有变形的尸体,算计剩余陈列空间与单位动植物尸体间的比例数量关系。所有
剩余陈列空间按照商业最大利用率的规则都将被我用源源不断的动植物尸体填满,
我以美学的原理,实用工艺美术的技巧以及哲学的思维方式,在将动植物尸体塞得
满满的同时,体现出一种与其它超级市场陈列不同的风格与个性,在这些动植物尸
体的超级陈列中我看到了我自己,我是说,我从自己存在的外化中,看到了我自己。
  我到仓库里趁没人的时候手脚并用地练一阵米袋,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特别年青,
充满活力,练得满头大汗之后我有点憋的心情会舒畅轻松得多。我对自己说:嘿,
你行啊,有一天你会出人头地的。这是我给自己鼓气的一种方式,我也喜欢为别人
鼓气,我常对学生们说,既然来到世上,就要干一番事业,要出人头地。我还说,
你们将成为你们自己期待的那种人,你们将来的成就是与你们对自己的期望和努力
分不开的。
  练完米袋我就拉杂货,拉杂货的时候我大汗淋漓,我大汗淋漓并不真的因为我
拉杂货,而是因为我练完了米袋。几乎所有人看见我大汗淋漓地拉杂货都对我表现
出不同程度的钦佩和尊敬,因为跟人蛇们挤在同一个劳动力出卖市场,大家看的就
是这个,你消耗了多少卡路里,最容易辨别的当然就是你流了多少汗。阿光总是说,
他一斤汗值五千加币,哼,我看他的汗还真值,在我看来他懒得胳膊和腿都快要脱
臼了,即使他流出什么汗来,那也是他自己懒得屙尿憋的。
  以为阿花撂我一蹶子的事情发生之后,大家会在店子里联合起来把我嘲笑得抬
不起头来,事实上没有这样,只有少数几个人嘲笑我。譬如说阿丕,他也没有像我
原先想象的那样冲我举起软耷耷的长豆角高声叫卖,他只是冷冷地对我说: “ 还能
不能打洞?没干吧,能往外冒就行了,以后自己偷着乐,得。 ” 我有心理准备,没
有暴跳如雷,我只是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 回去问问你老婆,她会告诉你。” 他
开始没明白过来,明白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杂货拉进了店里,只见他在商店门口的
菜摊边将一个西瓜 “ 啪” 地一声狠砸在人行道上,不料被老板娘看见了,老板娘骂
他扑街,他只好狡辩说刚才不慎摔烂的,又赶忙把地上打扫干净。我暗地里好笑,


71 ↓



其实说那话的时候我对他老婆没有半点卑鄙念头,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老婆呢。
  阿钢则傻乎乎地对我说: “ 大佬,你运气不错嘛,桃花运啊!阿贝要是握了我
的,我死了也没白活呀。 ” 他用不恭敬的口气提到阿贝,我真想一掌砍在他的下颌
上,像我天天砍在阿姐靓的米袋上一样,但想到他是在逃的杀人犯,要真闹出什么
乱子来,警察发现了他的案子,准把他遣送回大陆,我才没有砍他的下颌。尽管阿
钢自己曾经吹牛说,律师告诉过他,他被发现了也不会被遣送回国,因为大陆有死
刑,除非大陆书面保证不判他死刑,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奸杀了自己的高中女数学
老师,还把她大卸八块,原因是他痛恨数学。我用摇头叹气代替砍他的下颌: “ 唉,
你活死人哪! ” 阿钢听得瞪大眼睛,不知该如何反应。
  没想到和阿婆一起做店内小蔬菜的阿霞,竟然也来嘲笑我,她一边用锋利的裁
纸刀切削上海白的丫根儿,一边笑着对我说: “ 你有咩好春药呀,臂滴我呐,我老
公不争气嗝。 ” 阿婆在旁厉声叫道: “ 阿霞!” 这阿霞可是店里的活宝,她什么事
情都要别人帮忙,从来没感到不好意思,她不知道人家帮她忙潜意识里总希望有所
回报的,她却从来不回报人家,所以大家都有点讨厌她,但在她一再哀求之下又不
好意思拒绝帮忙,于是大家便拿她当出气筒,训斥她,奚落她,有的还非常露骨地
调戏她,讨她便宜,我有时候真看不过去。就连这样一个活宝,都要来嘲笑我,我
还几次帮她递过很多盒蔬菜呢,真让我哭笑不得。我都不想反讽她了,我不耐烦地
说: “ 宾个有春药呀,冇啊。 ” 见我没骂她,她还来劲了,用双手比划: “ 点解咯
长咯大?我惊啊。 ” 阿婆说: “ 阿霞,有名堂点呐! ” 阿霞竟一点也不害臊,大概
被调戏惯了。要阿霞是个男的,我早把她当米袋练了,看她女人份上,我无可奈何
地推车走了: “ 胆咯小,练大点呐! ” 她却在后头一边喊一边笑: “ 你帮我练大点
呐,答不答? ” 阿婆厉声说道: “ 阿霞,你要我告诉你老公?! ” 阿霞立刻就慌了:
 “ 阿婆,求求你,冒啊。 ” 幸好这儿离收银台远,那儿听不见也看不到这一切,谢
天谢地!
  其他倒没什么人来嘲笑我,阿水阿军有那个意思,但还没等他们开口,我就先
发制人地跟他们寒暄,他们是明白人,也就作罢了。老板娘见了我就问: “ 有冇问
题? ”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也知道她是严肃的,于是我说: “ 冇问题。 ”  “ 冇问题
就好, ” 老板娘半信半疑,眼睛往我牛仔裤裆溜了一眼, “ 我狠狠骂过阿花,奎还
顶嘴。 ” 我急忙问: “ 阿花不来上班了? ”  “ 今天奎休息嘛,奎明天会返工嗝, ”
老板娘说。我长嘘一口气。 “ 你想要阿花在里头? ” 老板娘问。 “ 我不知哦,” 我
忙说,反正老板娘又没炒阿花,我着什么急嘛。
  我觉得我已经把店里人嘲笑我的事摆平了,估计阿光也不会像想象的那样缠着
我要一百块钱为我买春药了,阿花更加没什么埋怨我的理由,她也没被炒鱿鱼,算
是运气好了。这样一想,心里舒服多了。不过还有一点使我烦恼,阿贝,我希望接
近你,却没有正当名分,喇叭里也没响起你要我帮忙装袋的喊声。我终于记起来了,
阿光曾为收银台送过几次收银纸带和塑料袋,只是他从来不跟我提收银纸带和塑料
袋的事。我只知道它们在顶楼上,老板娘总是陪阿光上上下下。顶楼我只去过一次,
那次你和老板娘搀扶我上去的。
  我鼓起勇气走到收银台前问你: “ 需要添收据纸卷和塑料袋了吗? ” 你往柜台
下看了一眼,说: “ 嗯,不多了。 ”  “ 要多少? ” 我心中暗喜。正在收银的胖姑娘
终于抬头看我了,她是第一次看到我,原先我没到收银台前来,再说她一个劲地熟
悉收银业务,没有注意到我。现在她看到我时瞳孔都放大了,我对她友好地点点头,
她才像从梦中醒来,也对我微笑着点头,继续收银。 “ 一盒收银纸带,一盒小袋,
两盒大袋, ” 阿贝说。 “ 好咧, ” 我赶忙去找老板娘,我知道她有顶楼的钥匙。
  老板娘带我爬又陡又窄的楼梯,在楼板的吱呀声中她宽大的臀部像两瓣饱满的
桔子,在我面前缓慢地扭动,我担心它们一不小心就会扭裂,往外喷流出桔子汁来,
溅满我一脸。我仿佛闻到了那种桔子汁的味道。而当我真的深呼吸来闻时,我闻到
了另一种气味,一种人体与肥皂混和的特别气味,它有点儿香但有更浓的我说不出
来的味道,好在我还喜欢这种味道,我又深闻了几次。老板娘回头望了望我,掏出
钥匙打开了顶楼的门。
  顶楼里没装灯,只在那张我曾经躺过的双人床的床头柜上,有一盏低瓦圆罩台
灯,照亮了巴掌大的地方,好在有一排矮窗引进了店堂里的一些灯光,顶楼里才不
致太暗。老板娘坐到窗前一把长沙发上,沙发里还有台电话机,从这儿透过矮窗可
以清楚看到店内除小蔬菜摊以外的所有地方,准确地说就是鱼部、肉部、杂货部和
收银台。这使我心里一紧,幸好在这视野之内我从来没有过偷懒或失体统的举止,
除了那次阿花蹶子事件。
  微弱的光线里,我找到了收银纸带和大小塑料袋,楼梯太陡我没法用手推车,
只好一次捧两盒下楼。下楼的时候我想起老板娘熟透欲滴的桔子屁股,如果她没有
穿洗得干干净净的内裤和长裤,那闻起来一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她的屁股在
熟透到顶之后便会一天天皱瘪下来,味道也会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究竟会变得更
浓烈还是更清淡,那还得从它的历史发展来进行推究,我缺乏这方面的资料,但这
不是急迫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进行推敲。
  在正收银的你和胖姑娘中间,我弯腰放下纸带和小袋,但够不着它们该放的位
置,便蹲下来堆放货物。柜台底下堆放着几盒纸带和大小塑料袋,一个上了塑料袋
的垃圾篓里有粘湿的卫生纸,卷起来的卫生巾,废弃的口红,还有粘在篓壁塑料袋
上的彩色泡泡糖泥,它们与散布在地上的老鼠屎汇合出一种晕臭,只是没有我们杂
货部垃圾房的臭味那么复杂和强烈。我不得不抬起头来换气,柜台面高过我的视线
水平面,接着我又深入柜台,即使我抬起头来也只能看见店内货架的上部和天花板。
为了避开柜台下的臭气,我将脸往两边别,右边是你的《星岛日报》所称颂的魔鬼
屁股,左边是胖姑娘满满实实的臀部,我进行换气深呼吸,于是便闻到了两种似曾
相识的气味,它们像两把绷紧的大布锤沉重地砸在我记忆单元的阀门上。
  右边的气味使我联想到散发出鱼腥味的池塘,每次从那里路过看见塘中翻白的
草鱼,我会下水捡来油炸了吃。我也常常拎个提桶到那池塘摸小鱼,捉虾米,抓螃
蟹,或者捡田螺,我总觉得自己弄来的比买到的吃起来香,哪怕是已经翻白的草鱼。
我不是说右边的气味是一种鱼腥味,它只是使我联想到鱼腥味,它与鱼腥味的隐密
联系使我终于弄明白,它的味道是红蜻蜓曾经栖息过的带刺玫瑰的香味。是的,它
是那种玫瑰花香,是小妹妹你漂洋过海带来的气味,你用它向我证明你的存在和身
份,对不对?这也是为什么你一害羞起来脸就红得像一朵玫瑰,我一直以为是皇后
公园的玫瑰呢,其实,是那池塘边的刺玫瑰。
  左边的气味像梦,我能感觉到梦的存在,却一时想不起梦的内容来。它遥远又


第  72 ↓



贴紧,像久违了,又像刚唱过的流行了几十年的流行歌曲,我却想不起唱歌时的情
境来,只觉得若有所失。我将纸带和小袋堆放好,在你和胖姑娘中间站起身来,马
上就有几个顾客从你们队伍后面窜排到我的面前,我想蹲下去都来不及了。我跟他
们说,对不起我不是收银员,请排回原队,他们以为被我愚弄了,骂骂咧咧起来,
我慌忙退出了收银台。
  顶楼矮窗的玻璃折射着店堂里明亮的灯光,我看不到玻璃背后,不知老板娘是
不是还坐在那把沙发上,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店里的一切。我平时很少注意那矮窗,
现在想到里面也许有人注视着你,心里不由得发毛。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重又上到
顶楼,老板娘果然一言不发地还坐在沙发上,观察店里动静,听到我的到来也只对
我点点头,又继续她的观察。我突然觉得那气味跟老板娘的气味有点类似,它们像
交响曲里不同部分的变奏,这一点让我感到惊讶。让我感到更加惊讶的,是我一直
以为摆在床边的是床头柜,其实是一个保险柜,不知里面有什么宝贝东西,也许是
营业款。要是我早知道那是保险柜,我就不主动要求为收银台添货,到这顶楼来了,
我不想沾惹这方面的麻烦。我赶忙捧了两盒大塑料袋下楼,告诉老板娘我货搬完了,
老板娘却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要我把顶楼门带上。
  想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将大袋放到
地下,在你们中间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机械重复上一次的动作,在我把脸别向左边
再一次深呼吸后,我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怕又引起顾客误会,我蹲着后退几步才
起身。我找来卫生工具,将散布老鼠屎的柜台底下打扫干净,出了篓里的垃圾,喷
洒了新鲜空气剂,你们便站在没有晕臭的清馨空气里了。
  后来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测,胖姑娘就是亨利的姐姐,亨利常来店里捣蛋,姐姐
却很少来,至少我以前没见过,有趣的是她叫洋娃娃,英文名叫  Dolly  。小妹妹,
你跟洋娃娃从字面上看再合适不过,从内涵来看也没有什么可以非议。你跟阿花,
那才别扭,是珍珠混在腐乳里。可阿花并没有被炒鱿鱼或自动辞职,她回来照常上
班,跟你一起收银。有人说阿花会走的,她找到了按摩的活儿。是啊,叫阿花按摩,
想象一下就会知道那会有多么恐怖,她的手指关节跟男人的一样粗壮,她会把你当
发酵的面团来揉撮。不过她从来没有表示过责备我的意思,事实上她尽量向我示好,
我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她,虽然说心里话我不想见到她。一切都照样进行,只有我动
荡的股市被阿花撂成了无尽的熊市。
  据说洋娃娃原来在别人公司里做会计,干得不顺心,老豆便劝她到自己店里来
实习,希望她将来继承这份家业。老板老板娘都五六十岁了,快要退休,亨利又只
知道贪玩,这担子将来恐怕就落在洋娃娃身上了。洋娃娃自己却说她压根儿不喜欢
超级市场。洋娃娃跟我有点冲突的是,她虽然使阿光再也没有机会帮收银台装袋和
添货,但我装袋的机会也减少了。现在洋娃娃是店里的不管部部长,就是说她什么
都管一管,煞有介事地掺和。帮收银台装袋成了她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收银台也并
不老是需要人帮忙装袋,事实上除了周末很忙整天需要帮忙装袋外,周头要人帮忙
的时候并不太多。周末我跟阿光忙杂货都忙不过来,周头洋娃娃只在收银台,很忙
而且她又到别处掺和的时候,才会叫你要我帮忙装袋。你说她控制了收银台,以前
是老板向你吩咐,现在听她的了。
  老板则疯子似地在店里不停地乱窜,像一个运动的模糊影子,他快速频繁地闻
嗅摆在冰台上的鱼,失水的田螺,盆里的猪小肚,柜台里的牛百叶,没有真空了的
腐乳,浑水的豆腐,霉皮了的香蕉,不新鲜的草莓,或者是冷柜里的母鸡,他闻冷
柜里母鸡的时候总闭上眼睛做深呼吸。老板娘也在店里到处乱走,不过大多数时候
看不见她,她老躲在顶楼观察店堂里的一切。我相信,除了我和阿光,几乎没有店
员知道她躲在顶楼矮窗玻璃的背后,睁着一双锐利的眼睛注视着店堂。其它超级市
场里面一般都装了摄像镜头,我们店里为什么不装呢,老板娘在顶楼向我解释了这
个问题: “ 没摄像镜头顾客不惊嘛,就买多滴咯,但店里冇监督也不达嗝呐,我就
在里头咯,冒话臂人知啊。 ”
  为收银台添货换垃圾的事,洋娃娃倒乐意让我做,她也有一枚顶楼钥匙,老板
娘没在顶楼的时候她就陪我上顶楼。这时候我就可以在又陡又窄的楼梯上闻老板娘
气味的变奏了,这帮我找到了跟老板娘有关的珍贵的参考资料,根据这种资料我可
以推断出老板娘身体的历史,我是说,从生命链上看洋娃娃是老板娘的延续,老板
娘在洋娃娃的历史范畴里,但从身体发育看,洋娃娃处在老板娘身体发育的历史阶
段,根据洋娃娃身体气味和老板娘身体气味的比较,可以推断出老板娘的味道随时
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烈,将来也会越来越浓烈下去,最后变成一瓶纯粹的香精,
埋藏在静悠悠的伊桃碧谷里,而不是TTC 范围外的密西沙加。
  洋娃娃满满实实的臀部相对清淡的味道使我感到比较舒服,它是蓝色月光里泼
洒到地面的细碎砂盐,不是天天在货架上烦我的那种纸盒装的温莎盐。洋娃娃说她
压根儿不喜欢超级市场,我却没有看到她有要离开的意思,透过她两个放大的瞳孔,
我看见她里面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是玛尼托巴境内那种漫烧的森林野火,尽管周围
到处是装满碧水的湖泊,野火却在杉林里不受控制地发展,上面也看不到什么盘旋
的直升飞机。
  我们单独在顶楼上的时候,洋娃娃不像老板娘那样坐到沙发上去,圆睁双眼注
视店堂里的一切,她会跟我到货物的旁边,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对我说她有一些
硬币要数,要分别装进不同的纸卷,要不出差错地计算清楚,登在一张她发明的表
格上。数硬币是个令我头疼的工作,我恨数钱,这倒不是因为我害怕钱钞上携带的
爱滋病菌,我是宁愿做几个艰难的微积分题,也不愿机械地口头相加。正如你所说,
她是店里小老板,她有权分配工作,我唯一能做的是故意延误其它事情,然后将洋
娃娃的无聊工作当挡箭牌,搪塞老板老板娘和阿光,可事实上我没有这么做,因为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跟洋娃娃在顶楼的双人床上数硬币。
  洋娃娃总能找出很多理由延长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譬如她会要求我将我已点完
数并且卷好了的硬币倒出来重数,而我也竟然会发现还真的多数了一枚,她还可能
要我在微弱的台灯光线下,辨认年代久远的黛母纪念硬币上细小的英文字母,即使
我们两个的脑袋凑在一起也要琢磨半天才猜得出来。她还有一系列诸如此类的小聪
明:她让乳沟里的项链坠子在微弱的光线中向我显现,使我刚好能认出 Dolly  几个
字母来,她翘起屁股俯身在床上数硬币,要我站在她后面而不是侧面接硬币筒卷,
她横躺在床上要我将一枚枚阔特数进她的手心。她的种种小聪明在我面前都没有发
挥出它们本来应该发挥出来的作用,在一望无际的熊市斜坡,我迈着一双骷髅脚无
法停止地向下行走,脑袋是外太空般的清明虚空,没有浑浊的欲望大气层,没有燃
烧的海绵体愿意吸收的血液,一个全裸到没有一根毛发的圣人的光影,全息照像般


73 ↓



显现在熊市斜坡上,他好像是目空一切的释伽牟尼。
  在微弱的光线里,洋娃娃常常突然停下来观察我没有起伏的熊市斜坡,尽量掩
饰住惊讶的神色,我看得出来她惊讶的是我不可理喻的无动于衷。惊讶之后她常常
陷入短暂的失望和悲哀,她会用怀疑的眼光悄悄打量自己凸耸的双乳,下意识地摸
一摸自己肥实的屁股,然后掩饰住自己信心的沉痛跌落。我一直感觉圣洁良好地行
走在一望无际的熊市斜坡,只有在看到她因我的麻木而消沉的时候,我圣洁良好的
感觉才受到动摇,她的失望和悲哀使我感到隐隐心痛。在熊市斜坡行走的时候,我
安于在周围满布诱惑的环境中保持温冷的疲软,对动表影像文化表现的男屁股女屁
股无休无止的机械位移,几小时剧烈运动仍然含而不射的驴根般粗长的赫然阴茎,
开包又缝合的永远紧绷的处女膜,从头至尾没有商量的淫声浪叫,对这一切误导的
标准和形象塑造都嗤之以鼻。行走在熊市斜坡,面对横存的胖女,蹶起的肥臀,晃
动的丰乳,却没有丝毫邪念和淫欲,没有些微的坚挺和上扬,保持无感触无灵魂的
麻木肉壳,这种圣洁状态让良妇淑女放心,道学先生满意,政治投机分子推崇,甚
至目空一切的神圣光头都非常感动。在熊市斜坡上我摆脱了叔本华的欲望的痛苦,
抛弃了尼采永无止境的酒神扩张,萨特的烦不胜烦的环境超越,心平气和地对待软
弱和虚无,享受神圣不可侵犯的,疲软的无限自由。可这在熊市斜坡上建立起来的
一切,面对洋娃娃自信心丧失的失望神情而可怕地动摇了。洋娃娃的不断尝试都加
深了她自信心的消融,使她一次又一次陷入失望和悲伤,也使我对一望无际的大熊
市不断地产生动摇和质疑。
  忧郁的洋娃娃一般都不让我为收银台添货了,她自己动手上顶楼取货,老板娘
便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当然没法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板娘瞄一眼我平展的熊
市斜坡,摇摇头走了。我现在几乎没有办法接近收银台了,没有办法接近你了,你
却像一尊活生生的雕塑,活动在收银台狭小的空间里。可以欣慰的是,我鹞子眼敏
锐的观察发现,阿花再也没有对你毛手毛脚了,也许是因为你看出了我的嫉妒,也
许是因为阿花对自己的谴责和约束。偶尔洋娃娃要我上顶楼取货,为收银台添收据
纸卷和塑料袋,有时还照样要我数硬币,但接下来又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限制我接近
你的特权。我知道,我不能接近你,完全是我曾经引以为豪的非勃的过错,是欲望
虚无和空心化的结果。我在真空中楸住自己的头发狠命上拔,眼睛注视着地球浑浊
的大气,想象海底黑暗的激荡裂穴,企图颠覆一望无际的熊市斜坡,所有这一切都
是为了接近你。
  厨房阿姨的子宫毛病,让绝望的洋娃娃找到了把我扔出视野的好机会,她将我
塞进了进口海关,就是说,将我塞进了厨房,要我暂时接管那儿的工作。我说过,
我的烹饪水平就到老婆不愿让我掌勺那份上,不过我为自己做的饭菜我自己还是很
享用,至少适合我自己的口味。我的烹饪技术是我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瞎捣鼓出来的,
小时候我曾试过打鸡蛋,结果是一半在锅里,一半在灶头,家里人就再也不让我做
菜了,后来结了婚,老婆干脆取消了我掌勺的权利,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闯荡的时候,
我才正经八百地为自己当上了厨师。我之所以没有对洋娃娃要我暂时接管厨房的工
作安排提出异议,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在烹饪方面的勇气:大学毕业后一次同班同学
聚会,没有人会做菜,我就声称自己手艺不错,要求掌勺,我倒一瓢猪油,在大锅
里把鸭子肉丁炒得嗤嗤叫,搅拌上盐、姜、大蒜、豆豉、辣椒、酱油、味精、八角
最后还倒进大半瓶啤酒和一些葱末,香喷喷地摆上桌来,同学们都爱不释口,大赞
好吃,现在提起那次的炒鸭我还掉口水,同学们也一直认为我是烹饪高手。
  我记得深圳大排档一位厨师向我推销他的饭菜时说过,世界上只有最好吃的一
盘菜,没有最伟大的厨师,言下之意他的菜最好吃,不过我没有听信他的话,所以
他做的菜好不好吃我不得而知。现在既然洋娃娃带着压抑的怒火要我接管厨房,我
就毫不客气地打起了锅碗筷匙瓢盆勺的拳来。我打的是我自己熟悉的套路,我是说
我炒的是我们那地方的口味,或者干脆说,是我自己得意的口味,因为自从那次聚
会炒鸭之后,我的手艺还没有被别人见证过,有那么一点点处男的味道。我有自知
之明,我的烹饪水平还没有高到可以触类旁通的境界,如果硬要我为适应这些广东
佬福建佬的口味,去做我从来没有做过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和吃过的广东菜福建菜,
那将是一锅不三不四的怪菜,或者说根本就不是菜,会倒掉员工们每一个人包括我
自己的胃口。要知道某个人某个地方得意的口味菜,没有什么绝对好坏的问题,它
们都不错,真正的问题是你适不适应。我的菜油重辣椒多,配料差不多都放齐,麻
麻辣辣又喷香,如果你不适应那是你的错。
  员工们吃过我的菜后一个个都呼哧呼哧,眼泪鼻涕双流,嘴唇通红发亮,但没
有一个人对我当面抱怨发牢骚。这不是因为我烹饪手艺高明,不是我有别人不敢直
视的威望,而是因为墙上有一张老板签字的很旧很小的规则,意思是说任何人不得
当面抱怨替代厨师的手艺,否则他(她)自己来当替代厨师,而这众口难调费力不
讨好的替代厨师谁也不愿干。老板娘来厨房检查时发现我饭煮得多,菜倒炒得少,
便夸我有办法,这使我感到好笑,我并不是为她着想少做些菜,实在是因为员工们
辣得发懵,吃不了那么多菜,害得我老是倒掉很多菜,我才干脆少炒菜了,不过排
骨汤我可没少煮,他们个个都吃饱了撑的。
  我感到最好笑的,还是我一个人在出口海关里,我是说在洗手间里,用大师傅
做完饭菜的油腻的手,扯几片卫生纸擦干净屁股,然后一面对墙上的镜子呲牙裂嘴
挤脸上的小它它,将黄白色的脓汁爆溅在镜面上,一面想着这班广东佬福建佬辣得
泪滚尿流的样子,这时我会无声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肚肌和背肌痛得一塌糊涂,
再也抬不起头来看镜中自己笑眯眼睛的淌眼泪和脓血的脸。当我缓过气来能抬起头
看镜子里自己淌眼泪和脓血的脸时,突然想起自己由斯文的高高讲台,流落到这老
鼠与蟑螂横行,汗臭与油腻为伍的粗俗超市和超市的海关,想到我一辈子也没拉过
这么多杂货,没炒过这么多菜,没出过这么多垃圾,心里就感到莫名的悲哀与讽刺
以及刻骨铭心的荒诞。
  洋娃娃将我扔进厨房,倒使我有更好的机会接近你,也许她不知道我对你的特
殊感情,也许没有任何其他人怀疑到这一点。但我骂阿花是假男人,至少阿花和你
心里是有数的,你们会怀疑到我的嫉妒。你这收银台里的活动雕塑,除了阿花蹶子
事件那次,我从来没有机会在收银台外接触到你,现在我不但能为你制造和提供进
口食物,我还能在进口海关里检查你进口的东西。第一顿饭你辣得眼泪汪汪喊要水,
我灌你一肚冰水,以后我炒菜便最后放辣椒,放辣椒前先把你的菜偷偷盛放一边。
第二顿饭起你就不流眼泪了,不过你说菜吃起来不香也没什么味道,你说我的辣菜
香喷喷的,但你受不了。我要你做出选择,辣或者非辣,你还是选择了非辣。我不
提前煮排骨汤也不替阿光单独留排骨,这样他就没法在没开餐的时候就来吃排骨,


74 ↓



也没法等到与你一起吃饭了,因为我总是要你最后来吃饭,那时候除了我跟你留的
排骨,鼎锅里会不剩一根阿光爱得要命的排骨了,这样你吃饭时我就可以单独跟你
在一起。
  厨房里没有他人,我们俩坐在木头搭成的凳子上,从这儿的窗户里可以看见南
边直冲云霄的 C N 塔。在可以看见 C N 塔的木凳上,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你谈了很
多,我觉得我越来越接近你了。你冲击着我的心灵,你的美丽使我着迷,你用精致
的嘴巴咀嚼我烹饪的香肠。在我们静默下来的时候,为了打破静默,我问你CN 塔
好不好玩,你说很好玩,不过在CN 塔塔冠上往下看蛆虫般蠕动的细小人类,浑身
都会酥软,有一种要死去的感觉。望着你蠕动的嘴唇,我也有那种要死去的感觉。
  天哪,我突然想到,我终于又有了那种要死去的感觉了,在蹶子事件之后我一
直找不到这种感觉,现在它又回来了。我并不真的想死,我不愿自己死去,但我好
像还是留念这种要死去的感觉。阿花鲁莽地将它一蹶子撂走之后,我还自以为得意
呢,现在你蠕动的红唇又给我衔回来了,真让我百感交集。在顶楼里洋娃娃的失望
使我熊市斜坡上的一切开始动摇,但还不至于崩溃,我在恐怖的晃动中还能够坚持
往下走,现在你蠕动的柔嫩红唇摧毁了我熊市斜坡上的一切,我已无法在斜坡上正
常行走了,我只能跌跌撞撞往下跑,我知道我这样是没法到达大洋深处你激荡的裂
穴了。
  要想真的到达你大洋深处激荡的裂穴,看来我不得不抛弃这正在彻底坍塌的平
展的熊市斜坡,重觅那崎岖的能达到你洋底裂穴的小路,哪怕泡沫和卵石伴生,熊
市和牛市交错,哪怕反反复复的上扬和下跌,哪怕艰难的攀爬和止不住的狂泄。现
在我身上的原始冲动慢慢苏醒过来,欲望像潮水般涌涨攀高,憋得我透不过气来,
海绵体却仍然不吸收多余的血液。接下来在进口海关检查你进口货物的日子里,我
苦闷得像一头发情的公猫,只是没有撕心的嗷叫和坚挺。
  阿姨的子宫康复了,她来接手的时候,突然仿佛听到了什么声响,她指着碗柜
底下,用又快又土有点另样的广东话叫嚷,我虽然广东话识少少,却不知道她嚷些
什么,她也听不懂普通话。阿姨急得俯身在碗柜前狭小的地板上,翘屁股倒脑袋往
柜底下看,要我递给她备在碗柜里的打火机。我上前用小凳垫脚,顶起脚尖打开柜
门,试一下打火机,火光印亮了碗柜里前任厨师们的郁愤字句,另外还有我用尖刀
雕刻的显眼的 “ 百鬼狰狞,上帝无言” 。这秘密角落一般人和老板一家都不会发现,
只有收拾碗碟的厨师们能够看到,他们在这里代代相承地发泄自己的愤恨和忧伤。
阿姨从我手里接过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燃,我凑上去帮她打火,还真老打不燃,
好像这儿阴沟里窜动着一股阴风作怪,气得我连骂: “ Fuck!Fuck! ” 
  阿姨扭过头来用发亮的眼睛奇怪地望我,我才意识到她不会英语但也许能听懂
这个词,我一下就臊得脸上发烧胯下发热,赶忙猛甩打火机,靠左手屏罩费很大劲
打燃火机,颤抖地将它递给阿姨。阿姨用点燃的火机照亮柜底,她松紧裤绷得曲线
毕露的两瓣屁股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中拱动,我惊讶地感觉到了无尽熊市斜坡的彻底
倾覆和我那早已久违了的坚挺。阿姨突然尖叫一声丢下火机,我感觉到一个毛绒绒
肉溜溜的小东西钻进了我的牛仔裤筒爬上了裤裆。阿姨慌忙站起来指着我裤裆的挺
凸叫嚷,我终于明白她叫的是 “ 硕鼠 ” ,顿时吓得毛骨悚然。她一把隔裤抓住我那
挺凸,可她抓错了地方,我告诉她那并不是从碗柜底窜上我身的老鼠,她没有听懂
或者不愿相信,硬是拼命抓住不放,叫我别动。那老鼠竟在我裤裆里装死不动了,
我也只好停下不动由阿姨处理。阿姨 “ 唰 ” 地利索拉开我牛仔裤拉链,一手紧抓挺
凸,一手迅速伸进我裤衩,揪出了她认定的硕鼠。而那真正的小老鼠,却瞒过我们
的眼睛,魔术般钻出我的裤衩,沿牛仔裤管内壁下滑落地,我低头看时它早已消失
得无影无踪。阿姨目瞪口呆地紧握住她原来认定的硕鼠,看到它我却又惊又喜又害
臊。如果她还紧紧握住不放,说不定真会擦枪走火,这时她忽然懵过来,火烫似地
松开了手。我慌忙将那硕鼠塞进裤衩,拉上牛仔裤拉链。阿姨忙用广东话跟我说什
么 “ 柜底一只硕鼠,我睇又睇不到,你听又听不懂 ” 之类的饶口令来。 “ 冒意思,
我走先, ” 说完我便满脸通红地溜之大吉。
  从厨房回到杂货部就像从烈火沸油的炼狱回到了混乱的大杂烩,货架上杂货空
缺一片,乱七八糟。洋娃娃埋怨说,阿光真是懒得吃饭不喝汤,他害得我一天到晚
帮忙整理杂货,我要老豆炒着奎,老妈不答。她补充说,我真后悔把你推进厨房,
幸好你现在回来了。洋娃娃轮廓模糊的胖脸上口红涂抹得虽然生硬但还算性感,她
扫一眼我的牛仔裤就知道我熊市斜坡的坍塌了,她的眼睛放射出光忙,改变了对我
恼恨的态度,开始充满隐隐的期待。现在我又可以在收银台里你和阿花之间蹲下来,
堆放收据纸卷和大小塑料袋,闻你的而不是阿花身上的气味了。但我也得又上顶楼
跟洋娃娃数硬币,双人床边现在除了那只保险柜,还多了一只箱子。我们在双人床
上稀里糊涂数硬币的时候,她会突然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串项链来,丘比特神箭穿心
的坠子或者辣椒坠子,要我双手绕过她的脖子为她扣项链,这时她嘴里鲜红舌头蒸
发出来的热气,就会从我的鼻孔飘进来,充满我的肺腑。那箱子好像她变戏法的工
具,一会儿她从里面变出一双袜子来,一会儿是一条牛仔裤,一会儿又是短袖花衣,
我得从旁帮她穿上又脱下。她那条牛仔裤最难穿,几乎装不进她的肥臀,要我用双
手用力揿按住她的臀部才塞得进去,据说她后来退掉了那条裤子。她甚至能从箱子
里变出青乳罩来,也是小她的两号,要我从背后用双手捧捏住她的丰乳才戴得上去,
这时她的肥臀就磨压在我逐渐壮大的硕鼠上了,叫我不得不担心这硕鼠会失去理智
发起疯来钻进她的窟窿眼里去。我不知道洋娃娃跟我这样玩危险的把戏会玩出什么
可怕的事情来,老板娘探得我无尽熊市坍塌之后,还婉转地告诉我说洋娃娃很喜欢
我呢,哼,这就是一个女孩子喜欢一个男人的方式。
  给豆腐换水时我想起了老板娘暗察一切的眼睛,瞟一眼顶楼矮窗,看不见玻璃
背后睁得睾丸似的双眼,但它们不可见的存在搅得我心绪不宁和精神恐慌。我将屁
股冲着顶楼矮窗的方向,尽量不让老板娘仔细琢磨我硕鼠的真形实状,说不定她还
备了副望远镜,只是我在顶楼时她会藏起来不让看到。想到老板娘可能用望远镜细
细观赏我牛仔裤裆上的平凸起伏和细路纱纹,在店堂里我实在没办法让血液冷却海
绵体缩退,念混乱的数字和估计外太空行星的生命几率都无济于事,僵持不下的胀
痛使我心里烦恼。
  突然,喇叭里响起老板广东话发疯的叫喊,要大家抓住那个穿灰色夹克偷冻虾
的鬼佬,要各部大佬带人上去狠狠地打。话音刚落,老板就冲出办公室,指着那个
穿灰夹克的鬼佬,阿丕阿军阿水带领部下蜂拥而上,抓住那鬼佬不容分说地拳打脚
踢。顾客们都惊吓得慌忙躲避和尖叫,乱作一团。
  老板叫我也上前加入打击行列。阿光今天休息,杂货部就我一人。我见那鬼佬
爬在地上被他们团团围住,被狠命踢打得口吐鲜血,无力还手也无法辩驳,我加入
战团添加拳脚干什么呢。看样子要是鬼佬敢还手,阿军他们会去拿了案板上的屠刀
来愣剁了他。这乱哄哄的暴行场面使我热血冲顶,感到一种无名的愤怒,就算是这
鬼佬偷了东西,要这样大家上去将他往死里打吗?在鬼佬的衣襟里并没有搜出冻虾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老板说,肯定是鬼佬从衣襟里掏出来,又扔进冻柜里了。
  见我不上前参打,老板对我破口大骂: “ 你扑街呀,冻虾被偷是你杂货部的事,
阿光今天不在,你要上前主打咯,其他部的人只是帮手啧,乙旮叫你去帮手你都不
答,点解啊?! ” 在这场混乱中我的公牛不知什么时候退缩成狗熊了,我说: “ 打
咩啧?报警答咯呐。 ”  “ 你话报警? ” 老板讥笑道, “ 差佬也系鬼佬来嗝,奎帮你?
冒倒打你一耙就系好嗝。 ” 令我吃惊的是,这样一场暴行,店里有这么多顾客,竟
然没人打电话报警,这加拿大还算是个法制国家!
  那被打得皮青肉肿衣破,口吐鲜血的鬼佬,在痛苦的呻吟中,艰难地爬出店门,
邀了辆的士爬进去,逃走了。
  老板叫大家赶快回岗位,告诫大家等一下即使警察来了,也别说打了人,只说
抓了一小偷,从他衣襟里搜出一盒冻虾,就把他放了。
  接着老板又恶声恶气地叫我清理现场,抹掉每一处血迹。
  菜部部长阿丕上去跟他耳语了一阵,他就一边点头,一边走过来口气冷冷地对
我说: “ 明天返工你不载来杂货部,去菜部答嗝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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