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第三章



               斜  塔
                Leaning Tower
             
           
               时间是把无痛的软刀,死亡超越于形而上下。




  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我从天空降下来,风没有掀起我衣服下摆,涡形肚脐也没有吹响。我从天上下
来,带来我写的文字,向大家高声宣读。
  某年某月某日,有人从天上来。
  
  上升到地面,我不看厅内接客的字牌。窗口里美元换成加币。厅外天空蓝得像
梦,空阔平原延伸到远方地平线,与那里的群山相连,头顶起飞和降落的飞机交错,
隆隆鸣响里阳光颤抖,分外耀眼,红土地映衬得的士站牌阴影泛透出蓝紫色。机场
旅客的皮肤大部分是白色,也有黄色和黑色,还有黄黑白的调和色。有些旅客正上
朋友的接车或者的士,那个行走中带青色大盘帽和眼镜的白发老人,使我想起拒绝
一切来自官方荣誉的萨特。
  脚踏新大陆,第一次真正站在异国土地上,我进入了以前只能在梦中或电影里
才能见到的情境。我说,美呀,我现在就生活在电影或者梦里。
  
  当下是实在的,过去变成了虚幻记忆,未来还没有从虚无中凸显出来。三十加
币去火车站是实在的,的士沙发和安全带是实在的,唠叨不停的意大利裔司机是实
在的。受现实法则约束,我不能碰捏司机,不能打他的方向盘,让轮子偏离高速公
路,我甚至不能说,如果你不带我去火星,我要宰了你。我生活在现实里,陌生而
熟悉的情境,又使我仿佛生活在电影或者梦境里。  
  
  没有今天去爱德蒙顿的列车了,只好呆到明天,这就是现实。好在我提前了几
天出发,不出意外,明天的列车,也能提前赶到会议地点。实物在空间位移,需要
能量和时间,需要运载体和运载空间。在牛顿的空间范围里,我无法通过奇点。
  印象中,加拿大社会秩序好过香港,但我却不敢像在香港机场一样,在温哥华
火车站过夜。车站小而空荡,没有几个旅客。柜台后面售票员的眼睛,不时从镜片
上面打量我。我害怕冷清,这显得有点荒凉的火车站,我没有多少安全感。香港机
场热闹的候车室里,荷枪实弹的警察走来走去,倒使我感到更加安全。从架上取来
一堆免费广告,打的到附近一间十加元一晚的旅馆。DESTINY。
  
  厅里狭窄昏暗,空无一人,柜台后面也没有老板,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轻按柜台上的铜铃, “ 当当! ” 吓得我跳起来,响亮的铃声使阴暗的接待厅
显得更加寂静可怕。
   “ 我来了! ” 不知什么地方响起嘶哑的嗓音和急促的 “ 沙沙” 声,好一会,高
高的柜台上才冒出一颗头发稀疏的脑袋。这是颗东亚人的脑袋,带隆重口音的蹩脚
英语,也不能让我辨别出他究竟是华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给我办理登记手续
时,他虚弱苍白的脸上,长而突出的上嘴唇神经质地颤动,微弱灯光里,他不敢正
眼看我,眼睛一闪一闪,违避我的视线。
  楼上四人房间里两个上下铺床,有点像内地城市驻深圳办事处招待所,只是这
房里有冰箱和洗手间。两个下铺已有客人的东西,我选择了窗右边床的上铺。浴室
里有点脏,我不敢坐浴,便在没有浴帘的浴池里淋浴。
  想到会上宣读论文后,得回答专家们提出的问题,可我的胸膛里,还没有一根
成熟的竹子呢,于是我决定趁会前这段时间,认真思考。
  裹着浴巾来到窗前,我明白了蓝天里自由飞翔的原来不是白鸽,是 “ 嘎嘎 ” 鸣
叫的海鸥。父亲说,鸟类飞翔在天空不单是为了享受飞翔的自由,它们为吞吐运动
所制约,到天空里捕食浮游的飞虫。 
  
  吞吐运动是泛生命运动的普遍模式,它使宇宙的聚散、微子的凝弥、生物的吞
吐、工厂的供销、文化与文学艺术的合分等等,具有一种同构关系。
  世界朝着合分两个方向发展,大趋势是走向松散的联盟──全球村落和孤独的
个人,文化与文学艺术也朝着合分两个方向发展──全球性的同化和横向的分化。

  我终于看见了白鸽,先是一只,后来是一群,向着太阳的方向飞行。我说呀,
如果世界还有救,那是因为美,尤其艺术美。

  回溯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为了生存,人类往往走向竞争、倾轧和战争,人们
曾经寄予厚望的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往往成为人间格斗的旗帜和根源。而美,
则提供了将世界上各种不同甚至对立的人们从精神上凝聚起来的可能性,从而具有
某种平衡与制约的力量,使世界达至和谐。
  人们会更深刻地认识到科学技术无法解释生活的意义,从而更迫切的地试图借
助文学艺术来重新审视生活的意义,进行情感的、心灵的甚至形而上的探索,将文
学艺术作为自己精神、心灵与身体的延伸,并进而创造出文学艺术创造者、文本与
接受者三位一体的艺术人艺术。    

  太平洋东岸的风吹拂过来,我感到有点凉意。绿树掩映的一排红洋房后院里,
有几个玩耍休憩的本地小孩和老人。外面很安静,没有汽笛,没有喧哗,只有隐约
的涛声和风鸣,海鸥的啼叫和小孩们无忧的欢笑。一只大白猫和一只小灰猫在篱笆
上和后院里,阳光和阴影之间,追逐嬉戏。
  我穿好衣服,从吱呀作响的楼梯下来,暗厅里柜台后面的老板正跟台前牛仔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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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人聊天,见了我,便都停下声来。 “ 嗨! ” 我向他们点头。 “ 嗨,你好吗?” 牛
仔掀了掀帽沿,然后跟我快速说了一通,竟让我听得有点糊涂。当他们不管你非英
语背景,跟你用快速地道的英语长篇大论时,你有时就傻了眼,尽管你在路上英语
还用得满灵光呢。
  出了 DESTINY ,来到街上。我为牛仔称我房里另外两人为 “ Japanese  guy  and 
 another  Chinese  guy  ”  感觉不舒服,我弄不清他话里 “  guy  ”  是不是还含有 “ 佬 ”
的意思。 “ 日本佬,中国佬 ” 可使我联想到文革时大家叫得最凶的 “ 美国佬、德国
佬 ” 。
  我站在街上,DESYINY的阴影里,一个披头散发,衣服破旧的胖白人,缠住我
热情地唠叨不停。我有点烦,几乎听不进他唠唠叨叨的话语,更不知所云了。

  因为某种原因所指缺失,意义模糊,符号便沉落在话语黑暗的深海里。
  我夺路而逃,离开梦呓的话语源,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阳光斜照,一边街
沉浸在投射的阴影里,显得有点冷,另一边街的建筑物被刺目的阳光凸显出来,暖
和而扩张。街上淌着断断续续的车流,从脚边望向街的尽头,才那么两三个行人,
要问路,得走几分钟才能碰到人。这种异国街景,熟悉又陌生,我在静止和活动的
图像里见过,在美妙和恐怖的梦里游过。现在我就走动在电影或梦中的街道上了,
我生活在似曾相识的情境里,我的走动因此获得一种离间美和张力。
  街角一个带鼻环,眉毛睫毛和头发墨黑的青衣女孩,依墙而坐,伸手向我要钱。
我觉得有点悲哀,身边却还没有零钱,便向她道声歉,继续去寻找食物,填充辘辘
饥肠。冷清的街道各种商店一间间开过去,整条街却只有那么几个行人,要在国内,
这样的商店不亏本才怪,我感到一种萧条的悲凉。可他们生意不是照做?也许我还
不明白他们生意的奥秘。在一间贴有朝鲜文字的食品店里,终于买到了米饭,是个
大粽粑,粽叶里包着蒸熟的糯米和腊肉,老板娘将它放进微波炉里。出机场后我就
几乎没见黄人了,除了那旅馆老板和这老板娘。
  捏着几枚刚找出的硬币,捧住热乎乎的粽粑回旅馆,路上却不见了那行乞女孩,
倒碰上个蓬头垢面,衣裤脏破的老头,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向我亮起 “ 无家可归 ”
的牌子。我散尽所有硬币,他仍不罢休,我便送他烫手粽粑。他目前的处境,使孤
处异国他乡的我,内心感到恐惧。
  我抬头看了看天,临街教堂尖顶上面那朵翻卷的白云,被不可见的风,吹得在
天空不断分化,变幻,最后消融在蓝天里。
  
  DESTINY 幽静的厅里空无一人,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上楼。你上楼梯时那种
深刻的孤独感,从你独特扭动的身影里流露出来。你希望自己是纯游人,可你还不
是,也许你是个无目的的自我放逐者,天马行空的流浪汉。
  我那间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在门前停止了脚步。房里的声音在慌乱中
停止,接着,门裂开条缝,缝里是个青年,带近视眼镜的脸上神色窘迫。好像是个
中国人,我对他笑了笑。 “ 你也是这房的? ” 他用难听的英语问。 “ 是的, ”我点
了点头,用普通话回答, “ 这是我的钥匙。 ”  “ 对不起, ” 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说,不很乐意地开门让我进房。
  一个黑发松蓬,衣履不整的女孩,站在我那张双人床前,正是那行乞女孩。 “
嗨,你好吗? ” 我向她招了一下手。她也认出了我,但并没有表现得友好,只是默
默地点了点头,好像有点戒备。
   “ 你们认识? ” 青年用普通话紧张地问我。 “ 我们见过面, ” 我也说普通话,
 “ 你们…… ” 。 “ 刚认识, ” 他瞧了女孩一眼, “ 要饭的,带来给点零钱。 ” 他从
自己的旅行包里,摸出个火柴盒大小的拉链绿袋,往手心倒出七八块铜板和一些镍
币,塞进女孩的衣袋。
   “ 等一等, ” 我叫住正要出门的女孩,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把其中那张二
十元加币递到她手里。她轻吊我的脖子,给我一个吻,说声谢谢,就走了。 “ 你接
触过她? ” 青年有点不快。 “ 没有, ” 我说。 “ 那你挺大方的嘛,” 他看看我的面
颊, “ 就为一个吻? ”  “ 你说什么? ”  “ 没什么, ” 他脱鞋躺到床上,双手垫在脑
后,枕在叠好的被子上,闷闷不乐。     
  从洗手间的镜子里,我发现了自己脸颊上的红口印,便抹了肥皂将它洗净。我
又拆开绑手指的手帕。我一直尽量将左手塞在裤袋里,路上没有给我带来任何问题,
甚至海关也没有注意到它。我将食指上结血壳的卫生纸取出扔掉,发现手指伤口已
经弥合。我细心洗净左手食指,回到房里。
  青年侧身朝里躺着,不知是否睡着了。我爬到自己的上铺,嚼饼干,喝剩下的
矿泉水,用铅笔在论文上作记号,模拟各国专家学者提出问题,自己进行解答和讨
论,同时尽量熟悉相关的英语词汇。
  窗外,朵朵白云飘呀飘,飘呀飘呀飘得不见了,蔚蓝的天空渐渐灰蓝,飘忽的
白云逐一稀释在温暖的空气里。
  
  朦胧中听见轻轻敲门声,下铺青年去开门,只听他跟一个女人辩争起来,那女
人声音越来越大,我睁开了眼睛。窗外墨蓝天空里,可以看见海鸥的黑影在树枝黑
色剪影之间滑动。房里的灯亮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印度女人,推开青年冲了进来,
指着床上的我说: “ 不是你就是他,老板说的。 ”
   “ 我怎么了? ” 我还没有清醒, “ 什么老板? ” 青年用普通话跟我解释了半天,
我才明白过来。 “ 说真话,你真的跟老板要过? ” 青年会心地笑问道。 “ 没影的事
儿, ” 我说, “ 这老板真可恶,我找他去论理。 ”   
  怎么也找不到老板,柜台里现在是个老头,态度和蔼,可一问三不知。回到楼
上,那房门已经关上,里面是压低的激烈声音。

  莫名其妙来到街上,按照口袋里一张广告上的温哥华简易地图游逛。温哥华街
灯很密,一盏盏排过去,一间间大玻璃窗商店也开着灯光,街道被照得通明透亮。
晚街行人稀少,比白天显得更加荒凉。温哥华还是加拿大的大城市,有一百多万人
口呢,人都哪去了?不过,夜晚只身走在这里的街上,倒没有感到国内晚街那么恐
怖。街上汽车开得贼快,刚才两头还没车,走到街中便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几辆来,
跟你擦身而过,吓得你魂不附体。在路口你遵守交通规则,汽车倒特礼貌,非要让
你先走不可,可国内司机不但不让你,如果你要过马路,他会把你骂个狗血喷头。
  街边一个T 恤领口挂副墨镜的家伙,从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取下罚单,一边
猛踢停车计时器,一边破口大骂: “ Fuck!Fuck! ” 计时器被他踢得哐当作响,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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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没有人停下来盯着他看。再过几个街口,有间珠宝店橱窗被砸了个大洞,破
碎玻璃满地都是,橱窗里剩下的珠宝狼籍不堪。有两个行人从这儿经过,他们转过
头看了看,但没有停止脚步。我倒看得比较仔细,看着看着有点害怕了,便离开出
事地点,来到海湾边。
  凭栏而望,温哥华海湾夜景很美,荡漾的水面倒映着紫蓝色的星空,亮灯的船
只,和对面岛屿上灯光闪烁的建筑。岛岸弯曲的一排明灯,与水里的虚影呼应,像
优美的旋律,动人心魄。但我心里有点空虚,因为没有美陪伴在我的身边。
  
  以往意义上的艺术伟人的概念将会淡化,即使艺术创造者的成就比古典艺术伟
人的更大,他们的显赫地位也将被日新月异、层出不穷的艺术成就卓越者们所逐渐
淹没。伟人群出,却昙花一现,从而使过去那种意义上的永恒的伟人和巨人消失了,
人们也更注重生活本身,更希望通过自己所创造的艺术对世界的直接和间接的影响,
使自己和自己的艺术留存于世,而不是固执于艺术作品本身的不可超越和永恒。

  这老头可能是老板的父亲,他瘪嘴向我友好地打招呼,用那种特别扭的英语。
深夜,楼梯的吱呀声令人毛骨耸然。我那房间里黑灯瞎火,大概他们都睡着了。我
悄悄开门又关门,怕弄醒他们,没有亮灯,轻轻走到自己床边,不去看模糊黑暗的
下铺,蹑手蹑脚爬回自己的上铺,脱衣睡觉。

  叙事的沟通性和交流性,根源于人类生命形式和生活经验所具有的同构关系,
并使叙事超越一切文化形态。人类天性中具有美的本能。人体在生理构造上具有的
相对合目的性和有序性延伸到心灵,便产生了美的本能,尽管这种本能或许是潜在
的,有待于后天开发和发展。这种美的本能和叙事行为的有机结合,便产生了美的
叙事。美的叙事形式有:神话、史诗、戏剧、小说、影视、系列美术、部分音乐作
品等等。小说只是美的叙事形式中的一种。只要人类不消亡,美的本能、叙事和语
言就永远存在。这三者结合而产生的小说这种叙事形式就难以为其它叙事形式所取
代,因为一种叙事形式为媒介不同的另一种叙事形式所摹仿、翻制,其美学效果便
不可同日而语。小说叙事形式虽难以被取代,却面临着竞争。随着美的叙事的发展,
随着与之相关的世界的发展,小说受到越来越严峻的挑战。尽管如此,小说仍将不
断翻新,不断开拓表现形式、方法、内容和物质载体,顽强、灵活地生存下去,虽
然我们还难以预测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小说表现形式、方法、内容和物质载体。    

  听到开门声,接着灯亮了,胎头一看,进来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脸孔是上帝心
烦意乱不想干活的时候随便捏的,轮廓模糊而丑陋。他看了看四个铺位,问我有没
有女人找她,我莫名其妙,摇摇头,他便出去了。不一会听见他在楼下跟那老头吵
闹。他回来的时候,气呼呼地冲到我床边,问我为什么动她的女人。我说什么女人
呀。他说一个他订来的印度女人。我说我可没动她半根毫毛。 “ 你是中国人吗? ”
他问。 “ 是的, ” 我说, “ 怎么了? ”  “ 老头说一个中国人带她走了。 ” “ 那肯定
不是我,今晚我一个人在外面呢,”我打量了他,他的英语也很糟糕, “ 你是日本
人? ”  “ 东京人, ” 他有点傲慢地说,然后朝我的下铺努努嘴, “ 他也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他 “ 噗嗵 ” 一声仰躺在自己床上。看他那骨子里的傲慢劲,我没理他了,
继续在心里准备会议论文答辩。

  广义的小说作为美的叙事中的一种叙事形式,首先必须传现事件的某些发展、
变化或有可供比较的参照状态的状态,它本质上是复性的,孕育着无限的可能性,
并成为探索无限可能性的无比优越的工具。因此无论是杜撰虚构,或保持历史真实,
都是对事件的可能性存在形态的探索,这种探索具有一定的游戏的愉悦性。所以,
无论虚构的或真实的,诗体的或散文的美的叙事,都属于小说的可能性存在范畴。
我们无法也没有必要明确区分诗体小说与散文小说,除非为了一时的分析便利,而
不顾机械区分带来的对整体把握的损害。但限于发言时间,也为了分析的便利,我
也不得不暂限于探讨散文体的小说叙事艺术。
     
  我听到虚掩的门轻轻开了,抬头一看,从门外探进一张少女的脸,正是那行乞
女孩。她见了我眼睛发亮,轻轻地问: “ 你叫我? ” 没等我回答,她已来到我床前。
   “ 宝贝,我叫你来的呢, ” 日本男人从床上爬起来,贪婪地向女孩张开双臂,
“ 来吧,宝贝,到我的怀抱里来。 ”   
  女孩见了他,被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坏了: “ 不,不!我以为他叫我呢。 ” 日
本男人扑过去要抱女孩,女孩尖叫地躲过他,逃到房间那头去了。
  日本男人冲到门边,闩了门,又拿把椅子撑住。 “ 来吧,宝贝, ” 他眼睛发光,
唾液下垂,猫腰在房里捕猎女孩。这使我想起电影里 “ 花姑娘干活 ” 的日本鬼子。
   “ 帮我呀!帮帮我呀! ” 女孩惊恐中窜到床边,爬上我的铺位,蹲在床里边。
日本鬼子要到我这上铺来捉她,我猛地坐起来,大吼一声: “ 住手! ” 他愣在床梯
上,睁大了眼睛。“OK,我们的宝贝,OK?” 他淫笑道,试探性地往上爬。我照准
日本鬼子的脸就是一拳,将他打落床梯,坐到了地板上。我教女孩赶快下床逃跑。
女孩正下床梯,日本鬼子突然站起来,从身后拦腰抱住女孩,疯狂地淫声嚎叫。我
抓住女孩的双手,飞起一脚,踢中日本鬼子的脑袋,他便松了手,摇摇晃晃退倒在
自己床上。女孩惊慌地跳下床,尖叫着逃出房间。

  上午醒来,日本鬼子早已退房走了,中国青年则在床上蒙头大睡。一只海鸥飞
落窗台, “ 咕咕 ” 地叫,脑袋玩具似地一前一后抽动,有时不断扭头用两只眼睛轮
流看我,我轻声叹息,竟吓得它 “ 噗 ”地飞走,加入到 “ 嘎嘎 ” 叫唤的鸥群里去了。
  在火车站一家中国人开的西餐店里,我买了个汉堡包和一杯可乐,坐在临窗的
桌旁等车,一边思考学术问题。落地窗外,一个戴软毡帽的女士,站在阳光中抽烟,
悠闲地晃动,她牵着的小狗坐在地上瞪着我手里的汉堡包,哈巴口水流到了地面。
看着它可怜的样子,我无声地笑了笑,便不理它了。

  传现事件,是叙事小说的显著特点。小说里没有事件内容,或小说形式本身体
现不出某种事件,那么它就不是一部叙事小说。事件是人或事物的某些发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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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有相对运动参照状态的状态。除人物言行或思想、意识、感情、感觉的发展变化
外,还可以是动物、植物、自然、社会、宇宙等的运动和变化。
  即使传现的事件为静止状态,只要同时给出了可供参照的、与该事件此时的静
止状态有异而又有联系的另一静止状态,也仍然是对该事件的叙述。
  小说事件大部分是人物的活动或事物的拟人化活动,事件的主体大部分是人或
拟人化事物。即使事件的主体是非拟人化的事物,也完全可以成立,如爆发的火山,
传现火山爆发的过程就是叙述。
  此外,似乎还有一种仍然无人自觉尝试、难以辨认的巧妙叙事,它甚至描写事
物的一个静止状态或两个以上没有内在联系的,不可比较参照的静止状态,这时描
写行动本身便成为了叙事对象,传现出叙事行为这一 “ 事件 ” 过程,同样达到了叙
事目的,成为叙事小说。比方说,我们完全可以写一部关于非拟人化的、客观的、
瞬间静止的沙丘的小说。
  
  窗外女士和小狗不见了,换上了一只比猫大,像猫又像鼠的灰色动物,在嗅小
狗掉下的口水。我第一次看见这种怪物,毛绒绒的,有点恐怖。我拿手里半个汉堡
包朝它挥舞,它先是一怔,用眼睛盯住我,然后慢慢抬起头,看看我的汉堡包,身
子打了个寒颤,扭头大摇大摆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了。
    
  世界是复性的世界,作为表现复性的人和探索复性世界的小说叙事艺术也是复
性的世界,它由各种因素构成,是一个多元决定的总体,也是一个可供多元解析和
把握的总体。世界的复性决定了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可能性的世界。小说叙事艺术在
作为独立的小说叙事艺术以前就以其潜在可能性形式存在于原始人类的活动之中。
世界的部分可理解性使有限沟通成为可能。而这种沟通则是基于人类普遍共同的感
性体验和生命形式的同构关系。
  小说叙事艺术首先是应人类沟通的需要而产生的,而一经产生,它又根据自身
的内在法则,生出许多其它可能性。曾经出现过的小说形式和未曾出现的小说潜在
形式,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可能性,同时也有其存在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并不存在
唯一完美终结的小说形式,这也恰好证明小说叙事艺术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复
性世界。

  不记得是否在电影中见过这种列车,外国列车在我的印象中比较深刻的,是电
视里渥伦斯基和安娜乘坐的俄罗斯热气喷腾的列车,邦德和邦女郎玩命做爱的凶险
特快,还有川端康城小说中缓慢得有点虚幻的列车,这些列车都比较老式。而这趟
列车看上去先进舒适,虽然旅客不多,但它有足够的空间展开故事,在现实中或在
梦幻里。   
  选择了一个周围无人的单元,我便可以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了。这种选择透露
了我性格中某种孤独的信息,尽管我看见也有其他旅客做出同样的选择,但它至少
表露了长途跋涉带给我的疲惫和对清静的渴望。这趟列车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来孕育
我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法制健全,物质优越的社会里,在这样一辆由西向东,自沿
海横越高高的洛基山,奔往纬度相当于西伯利亚的爱德蒙顿市的列车里,在这旅游
旺季,在今天这样一个特定的晴朗日子,我在这样一个境遇里,或者说这样一个故
事体系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觉得自己生活在虚构里了。像高速旋转器里
得到加速加速再加速的粒子,不知将划出什么样的轨迹,被撞击后做出怎样的裂变。

  我展开纸写信,是为了启动我的故事,当然也为了相思。这是旅行中我第一次
静下心来,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写信。首先写给我的美。我想告诉她我旅途的经历,
可一开笔,我就无法进行冷静的叙述了,笔端流出的是压抑后喷发的句子,和着灵
魂的浆液与浓浓的力比多。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了,在列车轻微的震动声响里,我
感觉到了它。我甚至感觉到自己某个部位物质状态的变化,我知道这是压抑的力比
多驱动心脏跳动加速,心脏跳动加速不但提高了那个部位的血压,还提高了我头部
的血压,使我脑袋里盘根错节的血管膨胀,思维管道被挤压并出现流量高峰,无法
冷静地诉说了。我的灵魂却仍然能够站在体外某个高度反观自己。
  我仿佛突然领悟了为什么人脑要设置在人体的最高处,而那个部位却要设在心
脏下面。那是因为,心脏这个血泵的马力不很大,它远离脑袋且在脑袋下方,这样
就无法将血液压满脑门,从而使作为智慧部件的脑袋处于有利位置:有一定血压,
血压又不会太高,不会因血压过高导致密麻似的脑血管过度膨胀,挤压和抢占思维
管道的物质空间,使思维管道里流量相对增加,因此就不会导致思维紊乱和堵塞。
但那儿居于心脏下峰,血液易往低处流,心脏血泵可以更有效地将血液压到那儿,
提高那儿的血压,饱满地扩张那儿每一根细小的血管,让它们鼓胀起来,整体便膨
胀坚挺,线条由无力的曲线转变成力拔千钧的大弧,坚韧而挺拔。脑袋就不一样,
头颅骨已足够坚硬,可以应付现实物质世界里的需要,无需由软变硬地临时制造。
那些稍有智力的动物如猩猩、狗和鹦鹉等等,它们的头部都在心泵上方,只有可怜
的聪明海豚,被命运之神无情捉弄,它们被从陆地赶到了水里,它们智慧的脑袋,
堕落到与心血系统和生殖系统一个水平上了。
  在这样思考的过程中血压缓缓回落,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精神和情绪的
摇滚,结构成给美的符号,经过通讯系统的传递,让太平洋西岸的美,在地球自转
几周后慢慢解构。我开始注意到窗外的风景了,我早该注意到了。
  第一次乘火车穿行在美洲大陆,这里所有的风光,对我都很新鲜,如山泊出浴
的处女。我怕心意的恣肆,蹂躏了如歌的画布。温哥华明丽的建筑群落渐渐稀少了,
如茵的草地从道基旁蔓延开去,延伸过花丛和成排的树林,泛光的水泊和彩色屋顶
的民居,镶连到远处淡灰色的群山里。散落在路途的这类小洋房,中国沿海许多人
叫它们别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小洋房,在那里主要是砌来给海外同胞住的。
  一排房屋旁的草坪上,一个带圆形遮阳帽的女人和一群天真的学龄前儿童,正
兴奋地向我们热情招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有一种阔别多年的故园感。我凑近
车窗,默默地向他们招手。有个穿卡通 T恤的小男孩指着我,叫旁边那个扎两小辫


35 ↓



的黄人小女孩看,她看我在向她招手,高兴得举起双手,边跳边喊。我听不清她喊
什么,她使我想起了小妹妹。       
  我总觉得小妹妹跟我一起飞到美洲来了,也许飞来的是她的灵魂。你可以叫我
无神论者,可在我心灵的神秘一角,却宁愿相信小妹妹是有灵魂的,我宁愿相信。
如果小妹妹是没有物质躯体的灵魂,她就能够位移在任何空间里,不管实有还是虚
无。她可以依偎在我身旁,可以穿过我的身体,站在我面前,在她身体的空间里,
容纳着我的双手和面前的小桌。她的笑容是透明的,依稀可辨,没有反光。她是自
由的灵魂,没有了肉体的禁锢和约束,她是无形的精神的凝聚和升华,是爱的化身。
她头上没有闪烁的光环,因为她是由人而灵魂,她不是神,不是维纳斯,不是观音,
但她是人间和非人间一切美好的化身,是形而上的小精灵。我把手伸过去,摸不到
她的小脸,她笑着说什么,我却听不到。小妹妹很孤独,要到我的生活里来。来吧,
小妹妹,我等着你呢。到我的生活里来,小妹妹。
  我不愿小妹妹永远生活在虚幻的过去,我要用想象的力量将她复活,回到我的
身边。我不想知道,招手的小女孩渐渐远了,身影慢慢飘出了玻璃窗屏。我只希望,
列车像探索的链头,急切地划开漫长的未知拉链,将过去的一切,展现在梦幻的记
忆里。
  我听到这列车的吼叫了,我还没有听到它吼叫过呢,它行驶在著名的太平洋铁
路,铁轨浸染了早年华人的血汗和泪水,道基垫满了他们的尸骨,他们辛酸的故事
化做了一粒粒铺路的石子。
  列车开始穿行在山间,道旁挺拔的雪松和冷杉直插云霄,有些我甚至不能从窗
户看到它们的树顶,紫杉则本分地盘踞在森林的低空,与远离参天古木的金黄的向
日葵为伍,而孤独的杜松子,婆娑地划过翠绿的水泊。
  
  我们知道,有了观测者,才能知道事件的发生;反之,没有观测者,就无所谓
事件的存在与发生。宇宙中遥远的、未知的地方是否发生事件,必须进行观测(包
括计算、推测等等),才有可能知道。观测者是事件的见证人,掌握着事件的第一
手信息。他不仅仅旁观,有时也进行度量。那么,谁是小说叙事作品中的观测者呢?
相对来说,小说中的任何人物都是观测者。但就叙事本文而言,小说观测者的观测
应该是小说叙事的来源和赖以存在的基础,观测者必须是叙事本文事件信息的接收
者。就是说,叙事本文的信息必须经由他而来,不管他是原始观测者,还是第二观
测者,第三观测者……。由于时间有限,我这里所论述的观测者都是原始观测者。
原始观测者是小说叙事本文事件内容的最初来源,是对事件进行最初观测者。这种
观测者可以是古典小说中的全知观测者,现代小说中的有限观测者和无知观测者。
  观测者对事件的观测,有时影响到事件本身,使他本身的存在和观测也变成被
观测现象的一部分,即对事件,主要是人物的言行、心灵、思想、感情、感觉及其
关系,有所影响,而形成比较显著的观测者介入现象。观测者非介入时,事件独立
于观测者而存在、发展和变化,事件体系成为一种独立封闭状态。而观测者介入,
使观测者的存在和观测,影响到事件的发展、变化及其状态,使其成为一种开放的
体系,从而形成小说事件体系的开放性。这种小说事件的开放体系,为事件提供了
一个有利的内在结构,使小说人物在这种开放体系中,向观测者或幻想中的观测者
进行辩护,形成对话或缺席对话,从而使小说具有对话性。
     
  一名年轻的男列车员走进我的事件体系,问我知不知道紧急逃生方法,把我吓
了一跳。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是如果发生
什么事情,你知不知道怎样逃生。在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时候,我做梦都不会去想
要是列车起火,要是翻车,我将如何逃命,要是逃不掉,那就完蛋了。我不会去想
这样不吉利的问题。既然列车员提出来,我也没法回避,于是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儿,你就别逗我了。他取脱帽子搔了搔头皮,认真地说: “ 你可别太大意,任何事
情都可能发生,包括不幸。 ” 我笑着说那就听天由命了,我将 “ 听天由命 ” 直译成
英文的,不知他听没听懂。 “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 他严肃地对我说, “ 让我
来告诉你紧急情况时该怎么做。 ”
  列车员指着我对面窗框上一行出逃的说明,告诉我说那就是紧急出逃窗口,在
那窗旁的透明盒里,有一把小锤。他还活灵活现地比划,告诉我如何取铁锤,砸烂
窗玻璃,如何取座垫,敲掉窗底边的碎玻璃,再垫上软垫,爬出车窗,接下其他的
旅客。他问我明白了没有。我说没有问题,便故意做出要动手的样子。这下他急了,
慌忙阻止: “ 吓,可别,不是紧急情况千万别动,要不你会被罚款或坐牢的。 ”
   “ 你是日本人? ” 他好奇地问我。 “ 我是中国人。 ”  “ 对不起。 ”  “ 没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DESTINY 的日本鬼子,心里有点不痛快。“ 真的对不起,我分不清
中国人和日本人,还有韩国人, ” 他耸耸肩膀, “ 我不知道你们外貌特征有什么不
同。 ”  “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日本人矮一点,因为那儿经常爆发火山,房子砌得较
低,他们祖祖辈辈盘腿而坐,腿脚不太发达,比较短。 ”  “ 那是老皇历了吧, ” 卷
毛服务员瞪大眼睛望着我, “ 我最近看到报道,说日本年轻人平均身高已大大超过
中国年轻人了。 ” 我惊疑地问道: “ 真的吗,我可是第一次听说,是不是你搞错了?
 ” 他较起真来,说是《环球邮报》哪天哪天的报道,记者还很有名呢。我不知怎么
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来。
  见我脸色不好,他检查过车票,在我的行李架旁贴了张小纸条,便悄悄走了。
我看了看那张小纸条,上面有些文字和框框,他在框里打了 “ Χ ” ,不是玩什么花
招,而是表明我这个单元里已有一个旅客,而且验了票。
  列车员走出了我的事件体系,留给我莫名其妙的心理刺激,沉淀在我的心底。

  让我们想想伊甸园。伊甸园中偷食禁果以前的亚当和夏娃,他们没有意识到主
体自我、上帝及其神怪存在,上帝的观测不影响他们的行动,他们自成独立封闭的
体系,作为观测者的上帝就是非介入的。
  伊甸园偷食禁果后的亚当和夏娃,有了主体自我意识,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也意识到了上帝的存在,羞于自己的赤身裸体和荒唐行径,失去了没有意识的先天
屏障,破坏了独立的封闭状态,从而为自己感到羞耻和不安,于是便失去了爱与欢
愉的乐园,生活在无尽的烦恼、恐惧、痛苦和倾轧之中。这里,作为观测者的上帝,
不但因为亚当和夏娃主体自我意识而间接介入了他们的意识和行为,上帝还通过亲
自干预直接介入,将他们赶出了伊甸园。
  这正是人类的真实写照,伊甸园在现实社会已不复存在,人类先祖的这种理想
的独立封闭状态不可能保持永远,因为人吃了禁果后有了自我意识。即使没有作为


36 ↓



观测者的上帝和神怪的存在,亚当和夏娃的恩爱结果,即他们的子孙出现,作为观
测者和对他们生活的直接干预者,也将破坏他们那种恩爱美满的理想封闭状态,这
正是性爱中天生的生育本能对性爱本身的自我否定。

  那位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了,他不看我的眼睛,只盯着餐车上的食品,饶口令
似地念叨流水帐般的食品名字,我几乎听不懂他念些什么,见我没有反应,他推车
走了过去。他回来的时候,毫不停留地推车走过我身边。我感到有点饿了,为了忘
却饥饿,我便给父母写信,详详细细地将旅途见闻写给他们。
  写完信我开始记梦,以便消磨时间。我记下一大堆零星的梦,却无法对它们做
出自己的解释。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分析,我简直是个好色狂,暗恋自己不该恋的
对象。而按照荣格的理论分析,我是个自由和爱高于一切的悲剧英雄。我自己又没
有一套释梦理论,所以得不出属于自己的结论。从文学角度我倒更倾向于弗洛伊德,
他的做梦人更富有人性和诗意,荣格的做梦人则有庸俗社会化的嫌疑,没有多少生
气。其实小说也是你的白日梦呓,里面蕴藏着你深层丰富的个人信息。不过文本是
用来整体把握而不是用来千刀万刮地剖析的,想想那些手持解剖刀,将你的文本摆
上冰凉的手术台,一边叼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剖的刀手,我就感到恐怖。虽然小说
文本不是我自己,是我的替身,他代我受罪,我却为这种可能的基督故事新翻版感
到焦虑,我并不希望因文本的受难,而使自己获得新生。

  如果这辆行驶的列车各节车厢可以任意膨胀而装进无数旅客和货物,列车的高
保险使它可以容载任何类型和任何种类的货物,那么小说的畸变就类似于这一节节
车厢空间的任意膨胀。这种畸变,使小说象实际生活一样开放,可以充塞各种变故,
装下整个世界。人物是未完成的,事件是难以预料的,结尾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封
闭,而是开放的。它不终止故事,不收束所有松散的头绪,而是让故事流入未来。
畸变产生的逻辑时间和逻辑空间可以使相距遥远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使共时性成为
可能。
  如果用车厢可以任意膨胀的列车来形容畸变较为形象的话,那么用连通器结构
来描述扩展就较为便当了。这种连通器结构扩展了小说的容量。作为小说母体系文
本的母容器,内含文字符号、概念、形象、象征、寓言、典故、思想、感情、感觉、
知识和经验等无数壁孔,它们通连各有内涵的子体系,即子容器,而子容器又有自
己内涵的壁孔,通连各自的孙容器……,子孙容器没有穷尽,其容量也就无限地扩
展,所容纳的内容也就越来越丰富。读者在横向阅读作品的同时,又可循着母体系
──子体系──孙体系……纵向把握作品,从而使小说从层次不一的起伏中获得活
力和能量。  
  
  作为叙事者,我想留在座位上海阔天空地畅想,但我毕竟又是小说中的人物,
受小说人物内在法则的制约,这就是有血有肉的人物的饥饿感,这种生理反应转化
为心理刺激,形成一种意欲,渐渐变得不可阻挡。于是行动便呼之欲出,这就是去
餐车车厢。当我站起来行走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恐怖和悲凉,觉得自己有点像行尸
走肉。我并不是说我已无法控制,不能制止这种行动了,像吸毒者的毒瘾发作时那
样,具有竭斯底里的爆发性。我能够制止一时,却不能够制止永远,因为我不是不
用进食也能存活的神仙。不管灵魂怎样潇洒飘逸,肉体还是要为自己的存在寻找稻
草。肉体有时甚至因为那为了存在的行动,客观否定了肉体的存在。
  我的运动使场景得以变化和转换,现在我面对满厨的西式锅碗瓢盆,白制服的
加拿大厨师,各种西式糕点和面包,花样繁多的佐料和冷饮。餐车车厢繁忙的景象
被我拉近放大了,包围了我的周身,饮食者和侍者在做他们份内的事情,这种景象
与电影里相关的镜头给我的印象基本吻合。我坐到一个老太婆桌对面,她正用刀叉
吃盘里的牛肉和土豆,抿嘴咀嚼,不抬头看我,也不看任何人,眼睛却游移不定,
视线神经质地运动在她的餐具和牛肉土豆之间。我将自己买来的热狗和七喜轻轻地
放在桌上,她的视线便溜到了我的热狗上,停留了几秒钟。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
点了热狗的,也许是冲着名字点的,我点的是符号的指向。一条花丛间奔跑的优美
的狗,一条院落里汪汪吠叫的凶狠的狗,鲁迅的落水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其实这听来吓人的热狗摆进我的盘里,却不是一条剥了毛,斩了爪,掏空了眼睛和
五脏六腑,热气腾腾,皮肉透熟进了油盐的实实在在的狗,而是蚌形开膛面包里塞
进一条长长的,圆鼓鼓的,硬中带软,油光发亮,赫然的赭红肉棒。这就是热狗了,
西方人管它叫热狗,我不知道他们是用怎样的想象和象征来命名的。我是第一次接
触这种热狗,要是我知道原来热狗是这么回事,我就不点它的名了。
  老太婆喝咖啡,闭嘴嚼土豆和牛肉。我不去默诵那气贯长虹的屁诗,也不去考
虑牛和土豆的命运问题,我喝七喜,学老太婆的样抿嘴咀嚼咬下的肉坨。老太婆倒
挺爱打扮,那折满了肉溜年轮的颤抖双手戴一对金手钰,与耳垂上红白条纹圆耳环
辉映,大花衬衣上挂三条项链,两条珍珠项链搭配一条宽金项链,非常亮眼。她胸
前挂一部袖珍相机,身上还背一个精制黑皮袋,看上去有点沉重,她却舍不得脱下
来放到桌上。老太婆吃完盘里的牛肉和土豆,就开始咂咖啡,一面从皮袋里取出本
小相集,慢慢翻看。她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我没有盯着她看,也不像间谍那样做出
鬼鬼祟祟的样子,我是在大大方方嚼热狗喝七喜偶尔望餐厅的不经意中观察她的。
每当对过餐桌旁黑人女青年哈哈大笑,老太婆就皱起眉头,附近桌上旅客的表情,
这时也会表现出不快。  
  对过餐桌旁是一对年轻的黑人情侣,男青年老是从桌面下伸过手去搔女青年的
大腿,弄得女青年哈哈大笑,声音刺耳,男青年便享受地脑袋和肩膀有节奏地晃动,
嘴里饶口令似地吐一些听不清楚的英语词流,显得怪腔怪调。黑人女青年很瘦,很
野性,皮肤很黑,脸上眼白和牙齿特别突出,好像要跳出来似的,脸长得特丑,不
成人形,有点像猩猩。直到我放弃固有的审美标准,并且几乎站到这种审美标准的
反面,我才找到她长得合情合理的感觉,鼻子塌得恰到好处,嘴在头型里最凸出的
部位,显得很有力量,牙齿和眼白发出逼人魂魄的光芒,巨大翻鼓的血红嘴唇使人
联想到沼地野合,这一切都妙不可言。可是站在这种审美角度来看黑人男青年,我
又遇到了麻烦,他没有她那么黑,皮肤甚至是浅浅的灰色,眼白和牙齿就显得平淡
无奇了,他的嘴唇虽然突出,但还是屈居鼻尖后面,他的嘴唇厚大但跟她的相比仍
嫌不足,于是我对审美角度进行调整,做出折中,黑人男青年的样子就变得很合情


37 ↓



理和比例,富有生气了。我很高兴在这种审美评估的过程当中学到了标准转换的实
用一课:当用同一标准衡量所有的人既不公平也不合理时,就进行标准转换。
  直到他们调笑中打翻瓶可乐,泼染脏洁白的餐桌布和花尼地毯,引来餐车服务
员为他们扯换桌布和清洁地毯,黑人女青年才停止大笑,他们相互挤挤眼,恢复了
正经。我也不知不觉嚼完了肉棒,留下蚌形面包。餐车那头一个餐桌旁的旅客们吃
完离座,那男的黑发溜光,长脚剪形鬓角,白衬衣竖领饺皮般包住喉结高耸的脖子,
他搂着长发披肩的女子走来,摇摆过我们身边。他们身后的一对小孩,边走边争吵,
大的是个男孩,大概七八岁,带个耐克太阳帽,小的是个女孩,大约六、七岁,留
个马尾巴,尾巴根上扣个花蝴蝶。
   “ 嗨,珍,快来,一只多棒的花猫! ” 男孩凑近老太婆的小相集,向那女孩招
手。 “ 哪儿?哪儿?让我瞧瞧! ” 珍跑过来,挤开男孩,抓住了相集的边沿,凑近
自己的脸, “ 哇,多棒的猫!好大呀!都是它的照片,老婆婆,是你的猫吗? ” 老
太婆干脆放了相簿,由珍拿着,高兴地说: “ 是的,我的猫,今年四岁了,你喜欢
吗? ” 我看到了那只大花猫,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 男孩还是女孩? ” 珍问。 “
曾经是男孩, ” 老太婆有点忧伤地说。我心里一怔。 “ 你说啥呀?他曾经是个男孩?
他现在不是男孩了? ” 珍睁大了眼睛。老太婆看了看我,眼珠子往上面一轮,无可
奈何地笑了笑,她这是第一次正眼看我。大概这事太吸引我了,我直盯盯地望着他
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 斯迪伍,珍,快走! ” 长鬓角回来叫孩子们了,他站在餐车厨房那里。 “ 爸,
到这儿来吧, ” 珍向她爸爸举起猫的照片, “ 多棒的猫! ”  “是呀,OK,甜心,我
们走吧, ” 他开始走了, “ 斯迪伍,走吧。 ” 珍拉住老太婆的衣袖: “ 老婆婆,告
诉我它是男猫还是女猫? ” 斯迪伍从珍手里抢过相集放在桌上: “ 珍,我们走吧! ”
 “ 都不是, ” 老太婆沉重地对珍说, “ 他曾经是只很威风的男猫,哎,可惜现在不
是了。 ”  “ 你说什么? ” 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斯迪伍拖着珍的手就走: “ 爸爸妈
妈在等我们呢,快点! ” 珍不肯,但拗不过斯迪伍,被他硬拖走了。
  这里一下清静了许多,我跟老太婆相视而笑。为表示好感,我问: “ 我能看看
吗? ” 她非常高兴: “ 当然,你看吧。 ”  “ 它叫什么名字? ” 我拿过相集问。 “鲍
威尔,我的宝贝,可怜的宝贝, ”  “ 真的很棒,只是有点伤感, ” 看着有点孤伤的
花猫,我想起了DESTINY 旁边院落里的那只大白猫,我还想起了夏目漱石,“ 我是
猫。 ”  “ 你说什么?你是猫? ” 老太婆莫明其妙。 “ 对不起,我刚才联想到一部小
说,就叫《我是猫》。 ” “ 你喜欢小说? ” 她高兴地问。 “ 我写小说来着, ” 我有
点自豪地说。 “ 那你一定很会揣摩别人的体验和心情, ” 她有点急切地说。我说:
 “ 还行。 ” 说完我就感到后悔,生怕她要我揣摩她的心理,说直了她会恼怒,瞎说
她又会瞧不起你。 “ 我也喜欢文学,我曾经是《环球邮报》的记者呢, ” 老太太见
我有点惊异,问道: “ 你不相信? ” 我耸耸肩,不知怎么回答。我很快翻到了最后
那张照片,是一个透明药水瓶里浸着一根精瘦的肉棒,表面发泡起丝了。我感到好
奇,问老太婆: “ 这是什么东西? ”
  老太婆痛苦地望着照片,然后盯着我的眼睛,我感到心底透凉。 “ 那是阴茎,”
她流泪了,眼睛望向窗外, “ 我那可怜的鲍威尔的阴茎。 ” 我被一种强烈的恐怖震
撼了,轻声问道: “ 鲍威尔究竟怎么了? ”   
  老太婆无声饮泣,她默望的方向,是一个峡谷,可以看见远处洛基山积雪的山
顶缓缓前行,一个连着一个,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蓝天里漂浮着朵朵层积云,
一块块阴影投射在移动的峡谷里,使绿色峡谷明暗变化富有层次,像是简明的舞台
灯光,配置得当。近处三两成群的向日葵凸现在阳光里,随风微微摇拽,与身旁蓬
勃的野草,散落在草丛间的岩石与枯枝,默默呼应,向后飞逝。
  老太婆收回视线,用手绢压了压眼角,叹口气说: “ 唉,说来话长,我养了鲍
威尔,还为所有来玩耍的猫提供食物,可鲍威尔只准雌猫来吃食,有几只雄猫想来
玩,被他打得抱头鼠窜,有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他甚至将捣乱的三只雄猫咬得死
去活来,我只好把那三只雄猫运到了非常遥远的城市,救他们一命。 ” 她拿起相集
浏览,摇头叹息,开始诉说她寡居后,那只与她相依为命的猫的故事。
  鲍威尔,一只热情奔放的雄猫,与附近的雌猫调情做爱的高手,两年前的一天
它突然得了致命怪病,医生将他阉割,换一条橡皮,才救他一命。从此鲍威尔便好
像变了只猫,不再跟老太婆亲近,也不再追逐附近的雌猫,变得孤独落寞,雌猫们
来亲近它,他便逃走,常常被发情的雌猫们追得上翻下跳,最后躲得远远的,占据
工具房的屋顶暗自落泪。
  白雪皑皑的洛基山顶,在峡谷的尽头缓缓转移。老太婆说她最近了解到巴黎有
个名兽医,可以而且愿意为鲍威尔移植一条真的,可是她害怕再一次阉割它,尽管
那是条橡皮,但两年来已与鲍威尔融为一体,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想
了解阉割对鲍威尔的心理究竟有什么影响。她问我能不能将心比心,站在鲍威尔的
角度,揭示鲍威尔的真实体验和思考,帮助她做出决策。看我犹豫的样子,她说随
便说点什么,错了也没什么关系。我虽然觉得这简直有点荒诞,但看到她那么诚恳,
我的心软了下来。于是我说那就试试看吧,我只能凭想象揣摩,尽力而为了。老太
婆高兴地赶忙从黑背袋里取出袖珍打字机,这下我可有点紧张了。老太婆说,你说
得不对也没关系,我不怪你,你写小说的,想象力丰富,随便说吧,只是别说得太
快,慢一点,我打字还行。我看着老太婆灰绿色眼睛,稍微整理了一下头绪说,那
就让我自由想象和虚构,猫的逻辑,不客气了。
  我一边思考,一边慢慢编故事,没想到老太婆打字还挺快,经常停下来等我,
用眼神鼓励我继续往下说。我有时结结巴巴,找不到合适的英语单词,有时望着老
太婆发呆。当我终于讲完虚构的鲍威尔的故事,背脊上已是一把冷汗。
   “ 谢谢你,即兴编得不错,只是太悲观, ” 老太婆用胸前的袖珍相机,为打完
的稿子拍了照,然后递过稿子, “ 你留着,也许可以在你的小说里用得上,我得收
拾收拾下车了。 ”  “ 我该谢谢你啦,谢谢你的猫给我灵感, ” 我接过稿子,看到自
己的口述被老太婆打印成文字,心里非常高兴,尽管要将它写进小说还要翻译过来,
 “ 要是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请见谅了。”
  列车慢慢停下来,是一小站,老太婆再次向我道谢,便匆忙下车了。我站起来
走到对面车窗,伸出头和手,向平台上用眼睛搜索我的老太婆挥手。她也高兴地向


38 ↓



我挥手,还大声喊了一句,我没听清她喊什么,接着她就消失进车站建筑物里了。
  我出了餐车,回到自己座位,发现老太婆为我的口述进行了很好的组织和修饰。
我舒服地靠在沙发上,默默阅读我刚才虚构的故事。 

  在真实的过去,老婆婆将我骄宠成放荡任性的国王,我得到了王国里所有的姑
娘。她们大多见我就逃,因为我体魄强悍,精力旺盛,而且有虐待狂,他们消受不
了。只有朱蒂,罗拉和珍尼芙,离不开我,任我放纵施虐。我打跑了企图进入我的
王国的所有情敌,我狠揍了得寸进尺的罗伯特,打掉了在我的王国边不知羞耻地大
唱情歌的杰克的一颗门牙,我甚至当着姑娘们的面,对着被我咬翻在地低声下气的
丹弗的嘴里,撒了一泡尿。我是国王,雄风勃发,所向披靡,王国里大部分姑娘见
我就跑,但她们最终还是要乖乖回来,任我享用。
  可是有一天,当我抓住逃跑的雪莉大展雄风的时候,我突然昏迷过去,醒来后
发现世界好像变了样,究竟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清楚,只觉得不对劲。那些平常见我
就逃的姑娘不但不逃了,还站在老远的地方交头接耳,望着我喵喵喵地笑。我去找
罗拉,她躲在阳台底下哭泣,看见我来,竟一溜烟跑得不见了。我觉得,在我昏迷
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我首先想到的是丹弗,他恨我恨得要命,
还嫉妒得我要死,因为他无能。他低声下气的同时恨不得颠覆我的王国,我不知道
他搞了什么鬼。当然,那个花里胡哨的杰克是我真正的情敌,要不是我常常及时出
来当着大家的面给他难堪,那些没见世面的宫女没准会被他迷倒。我怀疑在我昏迷
的时候,他毫无顾忌地在我的王国里举行过成功的音乐会。至于罗伯特,那个贪得
无厌的混蛋,是最有可能进行暴力革命的家伙,好在他个子矮小,常常三招之内就
败在我的脚下,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我的王国里举行过暴力演说。
  我决定不露声色,尽快把事情搞清楚,以便采取适当的对策。我从后院进屋,
跳到老婆婆怀里,吻她布满皱纹的鼻子和眼帘,她悲伤地看着我,眼含泪花。可是
我们无法进行语言交流,我们听不懂对方的话,她讲的是电视机里那种叽哩咕噜笑
掉大牙的语言。相互独白一阵之后,我仍然没有得到事情真相的有用线索。于是我
去找珍尼芙,她在我面前从来不说假话。找了一大圈,没找到珍尼芙,倒发现朱蒂
在邻家后院的草地里痛苦得打滚。我趁她没注意,一个猛子扎过去,按住了火炉般
发烧的朱蒂,问她得了什么病。她想挣开,但没有我力气大。她说我有没有病,不
用你问,你以后就别来找我了,我自己想办法。我说朱蒂朱蒂,你的病就是我的痛,
为了治好你的病,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朱蒂哭起来,突然又发神经似地哈哈大笑,
说我一无所有还大言不惭谈付出。我俯卧在朱蒂身上,抓住她拼命摇晃,愤怒地说,
我是国王,拥有一切,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被我摇恼了,她说你爱我吗?我
说我爱你都爱得心疼了,掏出我的心来你会看见它流血。她说那你要了我吧。我觉
得有点奇怪,我爱她到心痛,这次却没有要她的欲望。要是以前,她这样挑逗我,
我早就失去理智,将她要得死去活来了。现在我却头脑格外清醒,发不起疯来。平
常只要想到或见到性感的朱蒂,甚至只要有人提到她的名字,我就情不自禁地要发
疯。可是今天,面对平常性感的朱蒂我疯狂不起来了。于是我幻想罗拉,接着幻想
珍尼芙,在脑海里和她们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进行了无数遍,还是无法疯狂,甚
至心脏都没有特别跳动,更谈不上什么地方强劲充血了。不知怎么我想到了昏迷前
疯狂受虐的雪莉,好像自己捞到了救命稻草,由雪莉我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
事情,可接着我怎么也记不起是什么事情了。我开始要朱蒂的时候一阵痛楚使我猛
然想起来了,低头一看,我的妈呀,我吓得跳离朱蒂,一边低头查看一边绕自己打
圈,我被一根插进肉里的黑咕隆咚的东西搅昏了头脑,而原来在那儿的宝贝却不翼
而飞。在朱蒂的帮助下,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我推开朱蒂,杀猪似地嚎叫狂奔,
不顾交通规则和飞驶而来的汽车,奔了一天一夜,来到了湖边。
  我游泳技术天生太好,投几次湖也没有成功。但我不愿再回到自己的王国,因
为我丢失了权力的柄杖,再也做不成真正的国王了。我孤魂野鬼般在湖边寂静的草
丛和树林里游荡,不愿看湖水里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靠湖边的鱼虾和昆虫一天
天混日子,有一天我梦见老婆婆了,我还梦见了朱蒂,罗拉和珍尼芙。
  当我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真的睡在了老婆婆怀里,老婆婆高兴得又哭又笑。
客厅衣柜顶上,那是我唯一不能到达的地方,多了一个透明药水瓶,里面浸泡了一
根肉柄,我明白那就是我那致命的宝贝了。那是我的权杖,当它在我身上,我便拥
有无边的力量。现在它浸泡在透明的药水里,用天书般的无声语言,诉说自己辉煌
的记忆,我却变成了古战场丢失了炮筒的炮车。我回到自己的王国,发现国已不国,
罗伯特和丹弗狼狈为奸,在我的王国强占了我的心肝们,还到处奸淫掳掠,横行霸
道,杰克则在大橡树底下没日没夜地唱他的情歌,逗得姑娘们疯疯颠颠。国王是我
的过去,现在我只想隐居起来,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躲了几天,把我的肺都气
炸了,终于忍不住冲出去,将那三个混蛋打得落荒而逃,姑娘们有的欢呼雀跃,有
的十分懊恼,有的垂头丧气。我却一溜烟又躲起来,让她们好几天都找不到,后来
连那些高兴的姑娘,甚至我的心肝们都恼火了。而那三个混蛋,见我不在,又不要
脸地趁虚而入。姑娘们竟举国欢腾,我做国王的时候也没见她们这么高兴过呢。我
气得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将这三个混蛋疯狂地打得死去活来,要不是
老婆婆跑出来,将奄奄一息的三个混蛋抱进车里运走,他们准没命了。不过我也不
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命,反正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决定不再鬼魂似地藏匿起来。
可是她们这次见了我,没有谁高兴,甚至三个心肝宝贝,朱蒂,罗拉和珍尼芙。我
倒乐得清静,看着她们我就高兴了,她们使我想起辉煌的过去,记忆变成了我生命
的稻草。
  过了一阵安宁日子,她们开始骚动起来,首先是心肝们试图接近我。接近我倒
没什么,但她们要逼我象过去一样满足她们,要我做我已无能为力的事情,使我感
到痛苦,丧失自尊。阉割已将我提炼得蒸馏水般的纯洁和高尚,剔除了尘世的淫荡
欲望,即便美女横存,我也毫不动心了,但我却感到痛心的悲凉。那些从前见我就
跑的姑娘,现在也加入进来围捕我,追得我在王国里夹着条黑色橡皮过街老鼠似地
逃窜,这就是她们从前的国王啊。我终于占据了后院工具房灰色的屋顶,居高临下
地俯视我过去的王国,不愿离开。她们谁都跳不上,只有老婆婆能搭梯来为我送饭。
  我站在高高的灰色屋顶,俯视曾经属我的王国,遍地痛苦煎熬的姑娘们,心中
无限悲伤。她们要死要活,靠虐待和相互虐待解决痛苦。昨日的良辰美景,已化作
今天煎熬恶梦,无能的前国王,你究竟活着还是已经死亡?记忆中那喷发的火山如
今安在?当欲望的权杖堕落成瓶中软化的肉棒,所向披靡的宝剑折断成含恨的剑柄,
岁月蹉跎于往昔的记忆,前国王,你还祈盼什么?是橡皮的坚挺还是无机的感觉?
或者你希望有一天,无机进化成有机,时间的量变堆积成橡皮的质变,由麻木而感
觉而咆哮?你的过去已经死亡,当下僵化成虚无的等待,未来变成了黑暗的深渊,
你还站在这灰色的屋顶思考什么呢?
  姑娘们一个个离去,昔日热闹的王国一天天冷清,老婆婆香喷喷的食物也留不
住她们,甚至连珍尼芙,朱蒂和罗拉,都相继出走,抛下我这顾影自怜的断杆司令。
我轻轻跳下屋顶,落地声在寂静的昨日王国里显得凄凉。我在无限愁怅中,作一个
孤独者的漫步。老婆婆用图示法,告诉我她要找医生,为我移植一条真的。我不住
摇头,老婆婆还以为我很高兴。其实我不愿通过别个的身体(哪怕是一部分)来感
觉和思考,我不想借助别个的肉体,来重温自己的美梦和雄心。我只想对空旷的大
地,喊出我的碑文:我曾经生活过,我曾经拥有过,曾经高傲矗立,岩浆喷涌,曾
经疯狂奔突,所向披靡。    

  一口气读完故事,觉得还不错,只是有点猫里猫气。列车开始运行起来,渐渐
驶离车站。在这盛夏季节,道基旁向后飞逝的高山冷杉林的缝隙里,透现出缓缓前
行的洛基山雪封的山顶,给我一种荒诞的感觉。难道那退休老太婆只身与猫为伴,
生活在这高高的洛基山原始山林?想到她那可怜的鲍威尔,我心里还很难过。我编
出这样一个故事,丝毫没有对老太婆和她的猫不恭的意思,我只想从猫的角度,看
看猫可能会怎样行动和思考。老太婆为我给出这个事件体系的框架,我只是凭借想
象让事件自行丰满和发展。这个根据真实故事虚构出来的猫,倒有个响亮的名字,


39 ↓



使人联想到指挥海湾战争的黑人将军。重读这个故事,我倒弄不清鲍威尔究竟有几
分人气了,我不知道这猫和人有没有可比性。
  如果鲍威尔不是猫而是人,那他可是世上够荒淫的国王了,比后宫三千的国王
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是个横行霸道的淫棍,西门庆也只能自愧弗如,但要说到意
淫,他却惶让贾宝玉千里。鲍威尔与王国里的每一位姑娘,不由分说强迫发生性关
系,那所向披靡的宝剑,在他的生命中便显得举足轻重,贾宝玉却除了一两次意外,
几乎跟大观园里的姑娘们没有发生过实在的性关系,他的淫是在他的脑海里,他用
脑袋做性器,那匕首,倒可有可无。他们的结局,让报应论者雀跃欢呼,强淫的鲍
威尔被手术刀血淋淋地阉割了,意淫的贾宝玉遁入空门进行宗教的欲望阉割,荒淫
的西门庆被死亡做最终的阉割。
  我却感到悲哀,生命来到世上是为了等待死亡,为了自身的否定,而代表生命
的淫欲,是为了等待阉割。其实阉割有形而上下之分,形而下的阉割是一种物质的
毁损,任何利器都可以成为工具,将标的摧毁,甚至连根铲除,那些特定的微子,
也能从内部或外部损害它的物理功能,使它丧失作用;而精神的抽空与压抑,伦理
道德法律与宗教构筑的心理堤防和性幻想的丧失,是形而上的阉割。
  时间更是把无痛的软刀,阉割于不觉之中,死亡超越于形而上下,做终结的阉
割。所有的男人都被阉割了,都被阉割着,都将被阉割。
  
  列车行驶在高耸入云的山腰,从窗口向外纵目望去,视野空阔,像一幅令人心
旷神怡,缓缓移动的高原风景画。画面的视觉中心,是一自左而右横抹的浸蓝色高
原湖泊,阳光将几只飞翔在横抹尽头蓝色湖面上的,按照比例应该细小得看不见的
海鸥照亮了,给画面带来了活力。一条由赭色逐渐转蓝,水面满布碎聚的绿洲的高
山河流,由画面的左下角斜出,在抵达最右边时忽然转折,向左上方斜刺入那一抹
蓝色的湖泊,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向的 “  Z ” 字,像佐罗从画面背后用他所向披靡的
神剑,刻划下他如雷贯耳的名字缩写。在反 “  Z ” 形左面的凹处,是一座走势缓斜
的大山,左上方的阳光为大山所有岭坡的右面,投下了墨绿的阴影,托出大山结实
的立体感,也给整个画面带来了舒适的空间感。皱树皮似的坡面的大山脚下,阳光
还将沿河链珠似的矩形物从绿色背景中照亮出来,大概那是高原民居了,但在整个
画面,却不见一个人影和人影的疑点,哪怕在近处向左移去的类似田野的平地上,
也见不到人畜的影子,而在湖泊的那面,一列缓坡山岭后面,是散布赭点的小平原,
根据地图,我估计那是高原油田了。油田向后延展,连接到远方洛基山高高的延绵
不断的雪峰,与笼罩在上面的白云融合,在画面上方浅蓝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更加
雪白,整个画面在列车单调的运行声中,也显得更加静谧。
       
  观测者对事件的观测常常影响到事件本身,使观测者的存在和观测也变成被观
测现象的一部分。小说中自我意识强烈的人物,将观测者或幻想中的观测者的意识
──对自己的看法和评价,纳入自己的视野,变为自我意识的一个内容,使观测者
的存在和观测成为人物意识的一部分,从而影响了人物的言行。换句话说,观测者
对被观测现象的观测,影响了被观测现象,成为被观测现象的一部分,从而改变了
这个被观测现象,使精确观测变得不精确。这就是说,由于人物主体自我意识的增
强,观测者的介入影响了人物的言行,使读者很难透过观测者看到人物的本真面目,
而只能听到他们喋喋不休的辩解,看到他们无尽的掩饰。由于读者很难透过观测者
看到人物的本真面貌,这就增加了小说中人物的神秘性和惑人的魅力。这既可使观
测者开拓观测方法,也可使读者发挥阅读的主观能动性。
  观测者的介入虽然使人物的言行失去了本真面貌,但往往也成为推动事件发展
的一种动力。观测者可以根据需要,诱发和引发出人物一系列虚伪的、习惯性的辩
护和掩饰。透过人物愈来愈多的辩护和掩饰,读者逐渐接近了人物的本真。与其观
测者不介入,让人物睡觉或呆坐,则不如观测者介入,驱使人物做一番哪怕虚伪的
表演,这样更能透过现象,把握人物的某种本质。因为即使是虚伪的辩护和表演,
也可透出人物本真的某些信息,只是观测者不能做消极被动的观测,而要进行积极
主动的观测。同时,由于观测者本身的存在及其观测,成为被观测现象的一部分,
成为观测对象,使读者透过观测者的存在及观测,认识观测者本身。这种通过树影
来描写树,通过弯曲的劲草来描写风的手法,更能激化读者的想象,更具有艺术性。 

  在巨大的轰响声里,我从梦中醒来,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呼啸前行,很快便冲
出了洞口,行驶在河岸陡峭,狭窄湍急的河流上,一条草绳编织的桥梁横挂两岸,
几个戴遮阳帽的印第安女人,穿着带披肩的民族服装,双手抓扶两边的绳缆,在草
桥上小心翼翼地前行,她们身下浑浊的急流,载着激起的浪花和泡沫,奔腾而下。
这景象一晃而过,列车驶入山间的狭缝,从窗口看不到紧挨道基的两岸山崖的顶端,
见不到蓝天。车内立刻暗淡下来,只能依靠车灯照明了,灰暗的沉积岩的山崖在巨
大的噪声中,夹着巨风向后飞奔,使我的视线无法集中在山崖上的任何一点。几分
钟后巨大的噪声消隐,柳暗花明,列车行驶在开阔的高原了,接二连三缓缓移动的
高高的石油钻井架,使远处地平线边的山峦也显得细小了,空中的气流使所有钢铁
井架的中下部,在阳光下看上去变得晃动,显得虚幻。再远处,是几座炼油厂,高
耸的催化塔,分馏塔,油槽和烟囱等巨型设备错落有致,像高原上缓缓旋转的钢铁
森林。     
  去一趟洗手间,才发现列车上的旅客多起来,我这节原来几乎空空的车厢,现
在旅客占领了三分之一的座位。那个因错说我是日本人而自感内疚的列车员,拘束
地经过我的座位时,又跟我打招呼了,告诉我快要到爱德蒙顿,于是我开始慢慢收
拾行李。

  任何小说叙事作品都是由人物(即事件)、观测者、叙事者、作者和读者及其
活动和关系建构起来的。人物、观测者、叙事者、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叙事作品,
缺一不可,他们就是叙事家族。叙事族成员可分可合,他们之间虽有距离,但这种
距离可以缩小为零,即重叠,重叠后仍保持原有功能,如观测者和叙事者重叠后仍
具有观测和叙事的功能。他们虽可分可合,但在某种意义上,各自却只代表一种功
能。正是他们极其活动和关系组成了整个叙事世界。
  每部叙事作品都有一种自己已然的组合方式,可是它却还有无数种可能的组合
方式,作家依据需要和自己的组合规范进行组合,他有自由对组合方式进行选择。


40 ↓



对于某些具体的需要、目的和标准,存在一些与目的相对吻合的叙事族优化组合。
  同时,对事件的观测,与观测处所有很大的关系,不同的观测处所,观测所获
不同。观测处所可以是点、线、面或为无所不在的场。观测点是一种特殊的处所,
即观测者与观测事件处于相对静止、固定的状态,它难以长久保持下去。观测点可
以增强小说的共时性,因为观测点模式里的观测者与被观测事件相对运动的某一瞬
间双方相对静止、固定,这时的观测往往是知觉性地一瞥,获得凝固的、共时的、
没有运动的事件信息。而在观测线模式里,观测者与被观测事件相对运动,或至少
其中一方运动。这种观测与被观测双方的相对运动,使小说的叙事具有运动和时间
特性,获得了事件的空时信息。将这种观测线推广到观测面,通过一系列观测者与
被观测事件的相对运动,可以扩大观测视野,使事件获得动态感和立体感。而观测
场模式是一种接近极端的观测形式,这时的观测者是一个类似上帝的全知有限的观
测者,能进入他想要观测的几乎任何地方,仿佛观测者无所不在,可以知觉一切。 
  叙事者不一定是原始叙事者,虽然原始观测者必定是原始叙事者。叙事者担任
叙事的任务,没有他们的叙述,则枉有事件,枉有观测者的观测,读者无从知道事
件,也就无所谓小说,无所谓小说文本。
  对应于观测者的观测处所,小说中的叙事者有其叙事知域。叙事知域是指叙事
者所知区域,这是相对于事件中的人物所知区域而言的。这种叙事知域和人物知域
之比即为叙事知率。当叙事知率>1,则叙事知域>人物知域,叙事者知道的比人
物多,他以极大的自由度对事件进行叙述,从人物的言行举止到内心的矛盾和发展,
以及整个事件的发展和极其复杂微妙的关系,都纳入了叙事的范畴。当叙事知率=
1,即叙事知域=人物知域,叙事者知道的和人物知道的同样多,读者通过作为人
物的叙事者获得事件信息,如果他们不在场或没有人把事件告诉他们,有些事情就
无从知道。这种手法可信度较高,现代叙事往往采用这一手法。当叙事者具有自我
意识和感知推理能力,意识到自己正在写作、思考和叙事,他便可以对文本和叙事
世界评头品足,这使他能把自己所感所知所想海阔天空地纳入叙述,更广泛地表现
世界。叙事者这种清醒的意识使读者产生一种与叙事世界的适当的隔离感,使读者
面对小说保持较为清醒的头脑和对世界的更为敏锐的认知力。当叙事知率<1,叙
事知域<人物知域,叙事者知道的比人物少,他对复杂的事件进行被动的表象式的
描述,或进行主动的不着边际的猜测,使事件及其发展产生神秘感,更吸引读者的
注意力。

  爱德蒙顿市火车站月台上,一辆电动推车劈开人流开过来,在我旁边停下,上
面穿制服的搬运工问我要不要搬运行李。我以为是会议派来接人的呢,可他丈二金
刚摸不着头脑,我只好谢绝了。我到售报推车前买了份爱德蒙顿市的报纸,到食品
售货亭买瓶嘉士伯啤酒和一片蛋糕,便坐到附近一把座椅上吃喝读报。月台钟的指
针像只翻飞的海鸥,近似固定地镶在圆形钟面上,两个铁路警察从它下面走过去,
现在又走回来了,他们使我想起香港那个追寻阿娜的差佬。
  我扭头看见一个蓝衣裙的少女,在那边座椅上抹口红,旁若无人地抿嘴努嘴。
我开始感到干渴了,也许是啤酒烧我的喉咙。正想去买矿泉水,只见一个带头盔捏
大锤的铁路工人,对着月台上一个圆形钢制喷泉喝水。
  我站起来想去喝水,突然一阵晕眩,有点头重脚轻飘飘然了,月台钟面上海鸥
的翅膀也好像在微微扑动。我走过去,先将空酒瓶扔进挂在方柱上的垃圾桶里。酒
瓶砸落桶底的沉重又尖锐的玻璃与金属的撞击声,引起了旁边座椅上那位少女的注
意。她望我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到饮水器边,喷嘴立刻喷射出垂直上
喷的水柱。没想到她竟抢在我前面了,也许她不知道我来喝水。她近在咫尺,穿一
身深蓝色衣裙,那深色裙袜间的美腿,散发出一股挡不住的诱惑,我想转身走开,
脚却无法挪动。她在我面前弯了腰,试咬开花的水瓣,晶莹水珠溅到她脸上,她的
眼睛里,又从她娇小的鼻尖,晶亮地滴落下来。她干脆闭上眼睛,尽量张大嘴巴,
试探着迎接开花的水瓣,头部渐渐压低,直到所有水瓣进入她张开的口腔,她才慢
慢缩拢嘴唇,吸吮激射的水柱。我能在月台噪音中,听出她喉咙里咕噜的咽水声。
我有种想去伸手触摸的冲动,但我知道,这可不是梦中,这是在现实里,现实里哪
怕轻轻的触摸,也能破碎许多很美的东西。
  这当然不是梦中,尽管我轻飘得好像双脚离开了地面,在空气里跳一种慢得出
奇的太空舞。裤袋里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我便差点要叫出声来,这就是现实。少
女终于喝完水,享受地吸一口长气,用双手抹干脸上的水,微笑地对我说: “ 你喝
吧。 ” 我谢了她,拘束地走近饮水器,喷嘴便开始往上喷射出一股开花的水柱,移
开身子,它停止喷射,挨近它,又开始喷射起来,水柱上升到大约一尺高度才开花,
水滴珍珠般撒落在水盆里。我觉得有趣,便不住地移动身子,水柱便一股股喷射,
引得少女哈哈大笑。我终于发现,原来在盆外中部,有个闪红光的感应器。在少女
的注视下,我没办法自在地喝水,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喝,因为我从没见过这种
饮水器。我不想学少女的样子喝水,于是我甩开膀子,像铁路工人一样一个猛子,
将头扎进水莲,张开嘴便喝足了水。这自来水像井水般冰凉,冰得我的脸和口腔都
有点发麻了。我粗犷地抹一把脸,对少女豪放地笑了笑。少女也笑了,她问我从哪
儿来,我说中国。
   “ 你到过中国吗? ” 我问。 “ 没有,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国,我喜欢中国方
块字,很漂亮。 ”  “ 你认识中国字? ”  “ 不认识, ” 她有点不好意思, “ 我只认识
三个中国字,但我不敢肯定。 ”  “ 哪三个字? ”  “ 嗯,我不知道怎么写。 ”  “ 那三
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  “ 我不敢肯定,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证实一下,好吗? ”
 “ 行啊,你试着写给我看。 ” 她用手指试着在自己的手掌上比划,又不住地摇头。
  我掏出钢笔: “ 试着写吧,也许我能猜出来。 ” 她拿起笔,犹豫再三,最后还
是将笔退给了我。接着她勇敢地撩起短裙,给我看她雪白大腿内侧上纹刻的三个黑
色汉字:白虎星。我看得目瞪口呆,感到恐怖,回过神来才用英语告诉她: “ 白虎
星。 ”  “ 真的是白虎星? ” 她高兴地问。 “ 是的, ” 我有点莫明其妙, “ 你喜欢这
个名字? ”  “ 对,我挺喜欢的, ” 她自豪地说, “ 我姓怀特,我喜欢星星和老虎。”
 “ 是临时纹身还是永久纹身? ” 我替她着急。 “ 永久的。 ”  “ 纹身师给你选的名字?
 ”  “ 我自己选的, ” 她骄傲地回答。 “ 你自己选的? ” 这下我更加惊异了。 “ 纹身
师叫我选图案,我选了老虎和星星,但我出不起那个价,我要他刻成中国字,便宜
得多,而且方块字很漂亮,他将我的姓按中国人习惯写在前面,就写成这样了。”
  见我沉默,她问道: “ 有什么不好吗? ” 看她高兴而天真的样子,而且那是永


41 ↓



久纹身,难以更改了,我只好说: “ 没什么。 ” 我能怎么说呢,我可不想让她为中
国文化背景里的那种涵义苦恼,我本想问她是不是属虎,跟她聊聊生肖什么的,但
我还是打住了话头。
   “ 你撒谎, ” 怀特小姐直视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里发毛, “ 请说真话吧。”我
正想老实对她说,白色、老虎和星星不要混在一起,那边便传来了几声呼喊,月台
台阶上出现一个短发青年,怀特小姐丢下一句 “ 拜拜 ” ,奔过去了,他们在台阶下
热情地拥抱接吻,旁若无人,上下台阶的旅客都只好绕道而行。

  当人既存在于正常状态,又存在于异常状态,他就处在境界线上。境界线是正
常和异常重叠交界的场或带,境界线上的人既拥有正常人的世界,又拥有异常人的
世界。对于文学来说,作者与读者心灵沟通的基础是普遍共时的、人本能的感性体
验。陌生化、新奇感、神秘的力量诱使读者阅读下去。处在境界线上(被动地或主
动地)的作家由于拥有正常和异常的两个世界,所以更擅长陌生化,更能发掘新奇
感,更拥有神秘的力量。

  的士行驶在从爱德蒙顿市中心通往阿尔伯塔大学的路上,自称来自伊朗,留八
字胡的中年司机,用有点含糊不清的伊朗英语,向我夸耀爱德蒙顿的美丽,同时又
抱怨爱德蒙顿冬长夏短,十月份开始下雪,到第二年五月雪还没有下完,夏天的舒
适还没享受够,漫长的冬寒就已降临。在河谷北岸钢铁大桥前等红灯时,司机望着
从河谷走上来过马路的两个泳装姑娘,“喔─喔── ”怪叫,嘴巴伸得老长。他目
不转睛地盯着行走中前拱后翘的泳装姑娘,情不自禁地说: “ 爱德蒙顿姑娘真漂亮!
你觉得怎样? ” 亮绿灯加速的时候,司机仍不时回头,看她们进入停车场。 “ 嗯,
她们的确很漂亮, ” 我说。用不着虚伪,我也一样喜欢看漂亮的姑娘,她们赏心悦
目,看着她们是一种享受,我喜欢女人,姑娘和小女孩,我喜欢她们,我很高兴我
喜欢她们,没有她们人间会变得黯然,她们使这个世界值得留念呢。我仍然有那种
轻飘飘的感觉,深深的河谷在钢铁栅栏的飞逝中变换角度。行驶在河谷南岸,可以
看见北岸斜阳下爱德蒙顿市中心熠熠闪光,正中央圆顶建筑物在错落有致的建筑群
落的簇拥中,显得特别突出,圆顶建筑后面那方尖碑式的大厦,矗立在西面更高建
筑物的阴影中,剪纸般贴在蓝紫色的云天上。不久,的士驶入了迷宫似的校园,枝
繁叶茂的大树,绿茵茵的草坪和鲜花盛开的花圃,将校园里欧式和现代化建筑映衬
得分外美丽。

  现实中沉甸甸的身体行走在横挂欢迎标语的 L大厅,幻觉中轻飘飘的身影,却
在空气里跳一种离地的太空舞。大会报到处友好的女接待员问我要什么层次的房间,
我当然说要便宜的那种,待我付了押金和部分房钱,她便给我一枚房间钥匙,告诉
我那栋楼平常是研究生住,现在暑假,所以空出来了。她给我画出复杂的路线图,
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二维中频繁的转折。
  按照路线图,带着行李独自走在迷宫似的地下通道里,开关一道道铁门,进入
K建筑,乘电梯上八楼,在寂静过道里响过钥匙插入锁孔并转动的金属声响后,我
进入了 “ 发又发 ” 房,爬进柔软的被窝,半睡半醒。
  难道又喝醉酒了?轻漂的感觉令我虚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啤酒量,因
为啤酒我还没喝醉过,那次乘车喝醉了其实是因为喝啤酒前多喝了葡萄酒。曾经在
深圳美资公司里跟那批西安酒桶拼啤酒,最后也拼得跟他们一样,啤酒能喝通,只
是要不停地进洗手间撒尿。
  这种轻飘飘的状态,让我无法安睡,我还没有调整手表,不知道这儿现在究竟
是什么时间了。愚蠢的手表向我显示在错误的空间,能得出怎样错误的时间来。根
据推算,这儿应该是晚上十点多钟了。窗外校园,却如同日食中的白昼,四周安静
得能听到八层楼下低怨的猫叫。将头伸出窗外,发现这整栋楼才那么两三个窗户亮
灯,这层楼只有我这个窗口有灯光。来开会的人还很少,因为后天才是正式报到的
时间。我之所以提前两天抵达,不是因为急于参加会议,而是因为没有出国经验,
怕在旅途耽搁,误了会期,所以抛足了时间,路上却有惊无险,还算顺利。
  在床上迷糊了一阵,睁开眼看手表,推算起来现在已经凌晨一、二点了。这种
轻飘感,使我记起有人曾经说过: “ 去美洲,倒时差要倒一个星期。 ” 我现在仍然
有那种坐飞机的感觉,可这种轻飘感在温哥华和到爱德蒙顿的列车上,怎么就没有
感觉到呢?直到今天,我在爱德蒙顿火车站喝了瓶啤酒,才引发这种感觉。我心里
又老想着美,更加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我干脆起床,准备记点日记。
  这研究生房里有两套床桌椅,虽然没有洗手间,但有电冰箱。我发现一个抽屉
前面雕刻着巨大的 “ FUCKING INSIDE  ” ,心里好奇,便轻轻拉开抽屉,里面简直
是书写展览,各种文字写得密密麻麻,甚至还有中文,和一箭双心的图画。那写中
文的,用蓝水钢笔,繁体字,以光头和尚在水井洗头,带着满世界跑却不见天日的
委屈小弟弟,八只八只半八只八只半的公婆驴腿为意象,写了三首本该涂写在洗手
间的歪诗。而那些用签名墨水笔和圆珠笔写的英文是关于死亡的诅咒,性虐待的徒
劳,吸血僵尸的愤怒等等。最令人恐怖的一堆文字,是叙述者说他憋不住了就要去
卧地铁铁轨,然后详细描写他如何如何做准备,上面没写日期,不知结局如何,我
倒真为他的命运担忧。其他文字我认不来,只认得其中一首刀刻的简单俄文绕口令:
   “ 夏娃夏娃开门开门,夏娃开门夏娃关门,开门开门关门开门,关门关门开门
关门。 ” 下面有个提问: “ 开开关关几道门? ” 本来这门开开关关还算痛快,这一
问,真他妈的罗嗦。不过它还真把我给问糊涂了,算来算去算不清,我感到恼火,
于是涧边洗萝卜,一道道门来,摸清每道门的开关状态,像琢磨自动控制中的与非
门,糊涂了,又从头过一遍。最后总算弄清楚了,我便用钢笔为这首绕口令刻上富
有节奏的二进位数字标题: “ 00,01,001,01101。 ”
  我有点累,但身上粘乎,不去洗个澡恐怕睡不着,可房里没有洗手间。我开门
看了看走廊,阴森空荡,没有一个房间门缝里透出光亮,这层楼大概真的只有我一
人了。走廊北头一扇门边挂了个小牌子,我过去一看,确实是洗手间,里面有立式
便槽,几间蹲位和多个洗浴单元。我高兴地回房脱了长衣裤,带上洗漱用品,顺手
拉上门,趁这层楼没人,小跑着进了洗手间。脱了裤衩挂在门上,拧开水龙头,却
发现没有热水。也许因为这栋楼还没什么人,他们懒得为这栋楼提供热水。比井水
还凉的自来水淋在身上,冻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颤抖得像筛里的老糠。我胡乱搓几


42 ↓



把,顾不得去拿肥皂、香波和溅湿的裤衩了,攥着手里的湿毛巾,疯狂裸奔回自己
房门边。可天哪,我忘了钥匙在衬衣口袋里,出门时竟顺手关上了门!我无论如何
都弄不开门,哪怕弄出很大声响,推、撞、踢,都无济于事。
   这里有西北利亚的纬度,我身上却没有一根干纱,手里只有四两湿绵,自然
是冻得浑身发抖,心紧疼痛。我猛念 “ 开门开门 ” 的口令,希望以此代替牙齿打颤,
同时门能不推自开,可惜这种奇迹一直没有降临。
  我将湿绵系在腰间,不是为了御寒,而是为了遮羞,我得去报到处问问那些女
接待员,究竟还有没有这个房间的钥匙。我哆嗦地行走在昏蒙的走廊,有一种腾云
驾雾的恐惧。进入电梯,我发现里面有个人跟我一模一样,身上系条湿毛巾,从毛
巾搭掩处,隐约看见里面的家伙。我做出微笑的样子,他也皮笑肉不笑,我按电梯
按钮,他也按。我一头湿发,他的头也不蓬松,粘成一小束一小束的。我稍微有点
发富,他的小腹也积蓄了一些脂肪,需要锻炼腹肌了。到达一楼的时候,电梯门开
了,我对他举起双拳,扮一副凶相,他也双拳高举,向我张开血盆大口,吓得我跳
出电梯,逃进通道。
  通道壁上涂满了以大地、海洋、星空和外星人为主题的荒诞壁画,那些外星人
其实没有一点人气,最多只能算外星生物。其中唯一有点像人的,是个类似六岁非
洲小孩的干尸般的外星人,相对他干瘪的身子,他的脑袋大得出奇,一对外眼角上
翘,几乎没有眼白的湿漉漉的深色大眼,在他的脸上占据了显赫位置,但他的皮肤
不是非洲煤黑,而是欧罗巴苍白,他手持一柄大得吓人的激光枪。其余那些家伙全
是天空、陆地和海底的动物、浮游生物和魔鬼的拙劣变种,他们都具有致人于死地
的特异功能,是人类的威胁,地球的不受欢迎者。我扭开通道的铁门,进入接待大
厅,终于逃离了那些可怕的外星人。
  大厅里有些灯已经熄了,显得有点儿昏暗,我登记柜台前喊了几声,没有人回
应。我冻得心痛,只好在大厅里跑步取暖。一个架金丝眼镜的精瘦老头鬼鬼祟祟从
外面进到大厅,见我半裸厉鬼般在大厅乱跑,吓得慌忙让道,但已经来不及了。好
在我们正要撞个满怀的时候,双方都突然刹住了车。我冷得咬牙切齿,问他女接待
员究竟在哪里,他竟吓得发誓说,他真的不知道那些漂亮女接待员究竟在哪里,他
今晚的情人是从酒吧物色到的。他见我浑身发抖,以为我愤怒得要揍他了,便慌忙
从西装内袋里哆嗦地掏出一张名片,塞进我手里,说上面有那酒吧的地址。我应酬
地说了声谢谢,他便捞着根救命稻草似地,趁机溜走,进入了通往气派得多的 S建
筑物的通道。   
  手里是这张名片告诉我,这老头原来也是来开会的俄国教授,名叫列巴托夫 ·
捷尔斯基。在名片的背面,有圆珠笔潦草写就的 “ 莫妮卡 ” 、 “ 欲望酒吧” 和一个
电话号码。我身上只有一条湿毛巾,没有口袋,于是我将名片扔进了厅内的垃圾桶
里。想到深夜在大厅里乱跑,是有点儿吓人,于是我出厅到露天校园跑步,这至少
能让人联想到跑步锻炼身体。这白夜有点像蒙云的月夜,朦胧的校园,静悄悄的。
一架客机从远方飞来,渐渐强烈的鸣响划破了白夜的宁静,把天上的薄云震动得下
起毛毛雨来。没跑暖身子,倒浸泡在冰凉的雨里了,我冻得无法忍受,慌忙跑回接
待大厅,跑过那些凶狠的外星人,在要进入电梯的时候,我想起来了,赶忙闭上眼
睛。
  门自动关上,电梯却不上升,我不得不睁开眼睛。他还在里面,用惊讶的眼神
望着我,他潮湿的皮肤折射出柔和的顶灯光线。我感觉得到他用毛巾擦身时的颤抖,
那么他也跟我一样害怕寒冷。他努力不看我,擦完上身又弯腰擦大腿和脚肚,然后
偷看我一眼。从我目光的羽翼中发现,他也开始用毛巾轻柔地擦拭下身,我甚至听
到了他轻微的喘息,不过他的声音跟我的声音几乎合成了一个声音。我看见他也掏
起了家伙,那简直要笑掉我大牙,只是我冻得心脏发痛,笑不出来。瞧那玩艺儿,
兜紧成了核仁似的半圆形,柄也缩得蛹似的,再缩下去就看不见了。不过我的也差
不多,冻得缩头乌龟似的,只是视角不同。我们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了一下,我们甚
至无法剥出龟头。我们试图寻找它们的辉煌,不顾一切的扩张精神,它们的骄傲和
专横和不可一世,可是我们徒劳,它们龟缩在冻得又皱又僵的皮囊里,像冰天雪地
里飘摇的微烛。我不笑你了,你也别笑我,你的肉囊抵御不了温度参数的骤跌,我
的股市在大牛以后也有大熊的到来,有上扬,有下跌,有坚挺,有疲软,有血流成
河,幸好那只是我虚拟的股票,抛洒的只是无形鲜血。其实你们都无需掩饰内心的
孤苦,你们变形的面部肌肉和失血的海绵体表明了一切,你们在寒冷的侵袭下都丧
失了进攻的本能,只想龟缩在碉堡里寻求保护,休养生息。我们忽然想起了什么,
顺手按一下电梯按钮,电梯便在失重的感觉中上升,使我本来心紧轻飘的感觉更加
强烈。
  电梯停下来,门开了,我闭上眼睛跨出电梯,将他留在电梯里,疯狂裸奔在走
廊。睁开眼,竟发生了天大的奇迹:哇,门开了!真是谢天谢地!门终于开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原先念开门的口令,终于发生了效力。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没有亮灯的
房里,扔掉毛巾,一头钻进被窝。
  哦,他妈的,忘了关门!我冷得要命,不想起身去关了。我在被窝里面壁卷曲
身子,虽然还在发抖,但感觉好多了。我庆幸门自开,要不然,我真会冻死在这遥
远北方的白夜里了。我将被子扎得严严实实,连头都蒙住。我闻到了自己的口臭。
我确实得更认真地刷牙,哪怕刷出牙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年到头能出几 CC 嘛。
  就在我暗自盘算口腔卫生大计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进房, “ 砰 ” 地关了门。我
紧张得不敢大声喘息,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遇上了窃贼还是强盗?我精
光光地卷缩在被窝里,实在没什么可以丧失。细究起来,我害怕丧失的,竟都是身
外物,流通于世的带菌钞票,确定我身份和特权的各种文件与卡片,包装我精光身
体的各种软细。可这家伙的脚步既不小心,也不坚定,而是懒慵轻飘,大大咧咧。
我听到这家伙胡乱脱衣,然后 “ 扑通 ” 一声,躺到对面床上,也钻进了被窝。
  我感到奇怪,难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又住进了新房客,他刚才只是去解手?
这段时间里我没找到女接待员,他到找到了,并且拿到了房门钥匙?想到他可能是
房客,我松了一口气,但仍然不敢吭声,怕吓着了他。好像他还没注意到我这个老
房客回来睡觉了呢,再说,我正在恢复体温的过程当中,不想中断这一过程。
  新房客好像睡不着,不停地在床上扭动,还长长地打了一声喝欠。天哪!这喝
欠让我心悸,竟然是动人的女声!正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又传来一声延绵起伏的
长喝欠,末了还轻声咳嗽,清了清嗓子。老天爷,千真万确的女声!我真是大惑不
解,是女接待员给她排错了房间,还是加拿大大学里有男女同房的风俗?这奇怪的


43 ↓



风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也许她是女研究生,这寝室本来就是她的,她暑假有事回
校,用自己的钥匙进房入睡?但她怎么能看不见我放在墙角的大小旅行箱,和扔在
椅上的长衣长裤呢?也许她太累,进房也没开灯,跟我一样稀里糊涂上床就睡?也
许是天真的女大学生,进行一次小小的冒险,设法钻进研究生楼睡觉,满足一下虚
荣心?也许,也许不。不管怎样,在这万里迢迢的异国他乡,跟一个陌生女子同睡
一房,无论如何都不可思议。肯定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可差错究竟出在哪里呢?我
怎么也琢磨不透。
  在被窝里我没有冻得发抖了,但仍然一身冰凉。我屏声静气,双手握捏冰冷的
脚尖。听到她在那边床上不停扭动,我也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透过被子我仍然
能感觉到窗外吹进的凉风,但我不敢去关窗。我非常缓慢地将手移到腹部,捂住肚
脐眼,免得凉风钻进肚子,弄出咕噜声响。但我的手冰凉,刚才热量都传到脚尖上
去了。我只好慢慢将双手伸进双腋。好一阵,才抽出暖和过来的双手,一手捂肚脐,
一手捂那儿。那儿虽已不是冰硬的核仁和紧缩的蛹了,但也还没有温暖过来,仍然
冰冷。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又好像害怕弄出大的声响,这引起了我的警觉,难道她
已发现我这张床上有人了?我吓得不敢动弹,在自己逐渐强劲的心跳声和压低的呼
吸声中,听得出她在被窝里蠕动的声音,那蠕动开始变得有节奏了。听着听着我听
出了耳鸣,脑海里嗡成一片,像捅了马蜂窝,而当意识到自己耳鸣之后,我无法控
制耳鸣了。耳鸣声现在变得尖锐起来,像周遭无数的蛐蛐儿远近鸣唱,潮水般一浪
浪升高,我甚至要费很大心力,才能从灭顶的声浪中辨别出她不断发出的声响。我
听到了她压低的喘息,像低婉松沙的贝司,在耳鸣声浪的旋涡中心,与欢唱的蛐蛐
儿和鸣。
  她究竟是什么人呢,黄人白人黑人还是大混和的灰人?老妇徐娘姑娘家还是君
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学者教授研究生还是刚入校充满幻想的大学新生?甚至普普通
通的家庭主妇?想象中的她,相貌年龄模糊,发色与肤色不清,横身不小的身子面
壁侧睡,富有弹性的乳房自然下垂,密桔似的乳头(形状和质感相似,大小当然不
同)旁,咖啡色乳晕在微微隆起中渗化开去,让人心醉;右腿稍微曲起,绷紧的臀
部线条优美,臀沟边先急后缓的曲面横伸进若隐若现的幽暗处,性感撩人。在这心
动的白夜梦中,我那儿慢慢温暖过来,缩蛹温软地舒展开去,在曲握的手掌里缓慢
而坚定地膨胀,现在我已无法用紧握的方式阻止它的强劲生长,它老实不客气地挤
冲过虎口,生长生长再生长,以坚韧的姿态抵达它的极限。
  我肚中的寒气,却终于忍耐不住,咕噜了几声,透过耳鸣我听到她突然静下来,
屏住呼吸,似乎在警觉地聆听。窗外莫明其妙地响起沙哑的鸦鸣,然后是翅膀扑动
的声音,鸦声渐远。她轻轻地长吁一口气,在嗡嗡的耳鸣声浪中,我听不到她压抑
的蠕动了,只听见她几声低低的叹息。不过我似乎还听到另外一种时隐时现,非常
细微的呼吸,也许,这不过是我的耳鸣。
  我试图转移兴奋灶,以便控制肠内寒气。但我的意念对五脏六腑几乎无能为力,
蠕动的大肠又气赶气地赶出几声咕噜来,只是声音很低,在被窝里都很难听出来。
可不久寒气逼进了直肠,抵达肛门,这下我可真的急了,被窝里氧气越来越少,再
污染空气,我就没法藏身了。我努力憋气,试图将屁憋回去,打个没屁,或者闷屁。
我小心扒开被角,气孔对外,以便给闷屁一条出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觉
得气运得不太到位。今天究竟怎么搞的,是被颠三倒四的时差弄糊涂了吗?我堂堂
正正地开房入住,干嘛要藏头遮尾,大气不敢喘地缩进被窝,连个屁也不敢放呀?
她到这房里来,还不知道是不是合法呢。难道这是会议接待处的歪主意?咳,别瞎
想了。就算她是合理合法地住进来的,我也是呀,怕她干吗?这么一想,我胆子大
了许多,管她什么人物,该咋办咋办,不大鸣大放,小鸣小放总可以吧。不过一转
念,又总觉得有点不合适,再说气已运到这份上,废了也挺可惜,那就试试看吧。
我狠狠用劲,竟真的打了个没屁,寒气被倒排出直肠,返回大肠,弄得肠内发出连
串咕噜声响。 
  耳鸣声里听见她突然撑起身子,手肘压得席梦思吱吱作响,接着是压低的一声
惊叫,好像还是普通话: “ 啊──,男人! ” 我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她叫的真是普通话吗?更加奇怪的是,她怎么知道这床上是个男人呢?我像邱
少云一样不敢喘气,也没吭声咳嗽清嗓子,仅凭肚子里的咕噜声,她就知道是男人
还是女人了?我忽然想到,也许是她在白夜光线里,看到了我掀开被角露出的老底,
辨出公母了。我正想伸手拉下被角,只听见她迅速跳下床,拉开抽屉掏出什么家伙,
冲过来抓起我的被角,呼啦一声,猛地掀开我身上的被子,用英语压低声音吼道:
 “ 不许动! ” 我想回头看她,又听见她叫道: “ 不许动!不准看我! ” 从刚才视线
的羽翼中,我发现她握着柄有点庞大的新式手枪,对准我的身子。
  我懵了,难道她真是强盗,而且是中华巾帼大盗?我赤条条地朝里侧卧在床上,
不敢动弹,忽然想起阿强那句 “ 我人一个,卵一条,怕个鸟 ” 的话来,忍不住竟笑
出了声。 “ 起来! ” 她声音颤抖,恼羞成怒地吼道, “ 爬起来,不许看我! ” 除了
最初那句惊叫好像是普通话 “ 啊,男人 ” ,她接下来说的,全是英语,我倒怀疑她
是不是中国人了,但我不敢扭头看她,想到对准我脑袋的大手枪,心里发凉。在国
外,一只手枪对着你的脑袋,那你就学国外电影里的样,先合作,然后再想办法吧。
我慢慢起身,不去看她。既然不能看她,用语言试探试探,总可以吧,弄清楚她究
竟是不是中国人,要是中国人,也许好说话一些。 “ 嗨,小姐, ” 我试探着用普通
话说, “ 你究竟要什么呀? ” 我似乎感觉到她好像有点吃惊。她沉默了一会。我正
觉得奇怪,她又用英语低声吼开了: “ 快点,起来! ” 我背对着她,慢慢在床上站
起来,坚持说普通话: “ 小姐,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 她不理我,仍用英语命令:
 “ 快下床! ” 我想弄清她究竟是什么人,下床时候故意失足,仰倒在床上。
  天哪,我惊呆了!她不但是中国人(因为她气质上不像日本人或者韩国人),
而且是身上一丝不挂的姑娘家!她被突发事件吓得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在白夜的
逆光中,她还算苗条的身体的外廓转折面,被天光照亮,头发外廓的发丝间,透现
出灰蓝天空,只有腿间的外廓模糊,在她身后深色书桌的衬托下,半透明毛绒绒地
乱作一团。那仍然富有弹性的双乳,在她急促的呼吸声中上下摆动。她小肚保养不
错,收得很紧,只是胯骨较大,腿根间隔得较开。她瞪大双眼,望着我仰躺在床上
的赤裸身子,满脸惊恐。
   “ 快点起来,给我滚出去! ” 慌乱中她吼的是普通话了。见她颤抖地举枪向我
走近,我急中生智,往她胯下横脚一扫,她便散了架似地向我倒下来,扑在我身上。
她手中的大手枪砸在我额头上,滚落到床底。一股细细的热流从我的额头淌到脸上,


44 ↓



我感到一阵晕眩,浑身无力。她火辣的身体,压在我冰冷的身上,紧攥我双手,叫
我无法翻身。她赤裸的双腿紧夹我冰凉的身体,像技艺高超的颠簸骑牛女,虽然气
喘嘘嘘,却怎么也摔不下不驯服的牛来。她微张的红唇,合含口香糖泥,柔软的头
发撩拂我面颊,香波和香皂的气味充满我肺腑。我悄悄缩拢双脚,猛地用力拱冲,
将她往前抛移。她火辣辣地骑在了我的胸膛,柔热的乳房压在我脸上,堵塞了我的
呼吸,她的体香沁入我的肝脾,终于使我获得了某种力量。我挣脱双手,合扼住她
右大腿,猛力一掀,将她掀翻到床上,然后左脚一蹬猛翻身,压在了她身上。
   “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你究竟要什么?! ” 我用普通话愤怒地吼道。“
行行好,请不要伤害我, ” 她终于又说普通话了,用那种哀求的声调,恐惧的双眼
噙满泪花。 “ 还我伤害你呢, ” 我按住她双手,坐在她滚烫的身上, “你瞧我的脸,
你的胸脯,是谁的血呀,啊!? ” 她看看我流血的脸,和自己浴血的双乳,惊恐地
在我身下拼命挣扎。 “ 你为什么要抢劫我?! ” 说完我突然放开她,跳下床,从床
底捡出那把大手枪。我傻了眼,这哪是手枪,这是把我没见过的新式电吹风! “ 妈
的,你耍我?! ” 我扔掉吹风,又猛扑到她身上。 “ 你说什么呀,我抢劫你? ” 她
在我下面努力挣扎, “ 你闯进我房间,倒说我抢劫你? ”  “ 我今下午开的房,怎么
是你的房间?! ”  “ 这是我的房间嘛,我昨天就住这里了 ” 她委屈地说。 “ 瞎说!
今天我住进来时,房里可没有其他人, ”  “ 你瞎说!这房里哪一样东西是你的? ”
  我抬头环顾,床边椅上不见了我的长衣裤,门后墙角的大小行李箱包不翼而飞,
只有我的湿毛巾扔在桌上。而在门背绳索上,却晾了几条别人的毛巾,对面床脚前
有一只开链的酱红大包,可以看见里面淡青色乳罩和三角内裤,折叠好的花绿衣物,
和一本插在包外网袋里的英文《格林童话漫画集》,那边书桌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
洗漱和化妆用品,还有几个做工精致色彩鲜艳的洋娃娃。我急了,松开她双手,抓
住她的脑袋用力摇晃: “ 说,把我的东西藏哪儿了?! ” 在机械地摇晃她脑袋的时
候,我忽然发现床边墙上有一行不起眼的刀刻小字: “ IN LOVE 618 ” 。
  我紧张起来: “ 这是多少号房间? ”  “ 你的房间呀,问我干嘛? ”  “ 多少号?!
 ” 我摇晃她的脑袋。 “ 618! ” 她低声说。 “ 多少?!这应该是818房! ” “
小声点! ” 她指着床边的椅子说, “ 不信,椅背上写着呢。 ” 我伸手拉近椅子,转
过来,椅背上有红漆大字:“ K 618 ” 。
  趁我没注意,她双手抓住我肩膀用力后扳,曲腿迎砸我命根,痛得我抱紧她的
身体。这可是正经喷印的号码, “ K ” 不是 “ KISS ” ,是K 楼。我记得818房书
桌抽屉上有大写雕刻,可这房里两张书桌抽屉上,都没有 “FUCKING INSIDE”的字
样。
  今天晚上我真是碰上鬼了!去洗澡,忘了钥匙,冰棍似地冻一圈,回来又稀里
糊涂地跑进别人的房间,真是不可思议。疼痛缓过来,我便向她道歉: “ 实在对不
起,是我错了。”
  听我这么说,她开始有点惊讶,接着便更起劲地挣扎了: “ 你放开我,放开我!
 ” 想到这时放开她,她准会去叫警察,所以我不得不紧紧箍抱住她的身体,诚恳地
向她解释。她不信我的解释,以为是刚才砸我命根起了作用,便更激烈地反抗起来:
 “ 放开我! ”  “ 说实话,我怕你去叫警察,我可不愿见到警察,哪国警察都不愿意。
 ”  “ 我不叫警察,你放开我吧, ” 她挣不出我的箍抱,只好央求, “ 你到底是什么
人? ”
  我告诉她我是谁,漂洋过海来到阿尔伯塔大学究竟为了什么,谈着谈着我们找
到了共同话题,我们还都熟悉这学术圈里国内的几个名人,只是她提及的另外几个
权威,不是变得默默无闻,就是早已见阎罗王了。她终于相信了我的话,告诉我她
也是来参加会议的,从安省一个小城来,她到加拿大已经六年了。见我在她身上冷
得发抖,她便捏住床头被角,顺手一扬,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被子竟飞盖在我
们身上。

  一个赤裸的安琪儿,出现在我床边,不是西方油画里的金发碧眼白皮肤,扑展
的翅膀和小雀雀,而是黑发黑眼黄皮肤,没有翅膀和小雀雀的可爱的安琪儿。在白
夜朦胧的逆光里,她小小的身体外廓被照亮了,起伏转折,透出红红的血色。我不
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她用温暖的小手抚摸我额角伤口,问我疼不疼。她对我身
旁睡着的了的女人叫妈妈。她要往上爬,我掀开被,接她上床。她小巧轻盈,惹人
怜爱。她爬过我的身体,躺在我和她妈妈之间。她推妈妈,妈妈还是不醒,她有点
害怕了,转过身来抱住我的脖子。我将她紧抱在怀里,轻拍她的小背,教她不要害
怕。这不是梦里,一切都这么真切,她柔软的头发放出花香,她柔嫩的身体温暖滋
润。我闭上眼睛,抱紧她,轻吻她喷香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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