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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痉挛挣扎的手》
Convulsive Struggling Hands
刘立志
by Liu Lizhi
第一章
白天与黑夜
Day and Night
其实天堂和地狱只有一面之隔,其实就在一个面上。
站台上扩音器在模糊不清地说话,用那种软绵无力的声调,显得神秘莫测,好
象在策划一个秘不宣人的大阴谋。我将蛇皮袋扔在车厢通道旁的小间里,就去寻找
我的美。透过车门窗玻璃,我看到美微微低头,避开周围旅客投来的视线,在月台
上踱来踱去,用焦急的目光搜寻我。我冲到就近的车窗旁,没有说声对不起就用力
打开了窗户,伏在茶几上将头和肩探出窗外。站台上一个小女孩在吃吃地笑,她一
定把我看成一条从中空水桐树杆里探出头来的迷惘蚕虫了。这一个劲吃吃笑的小女
孩,使我想起了小妹妹。我不愿记起:小妹妹,其实是邻家小女孩。不,我不愿记
起。小妹妹就是我可爱的小妹妹。我对站台上的小女孩做了个鬼脸。外面又下雨了,
雨丝缓缓飘落下来,你已不是个寂寞的小男孩。
美在微弱闪烁的月台灯光中慢慢走近车窗,车顶灯光从我的头顶越过窗户照在
她发白的脸上。月台上有几个人望着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旁边一个
蓝制服家伙开始用步话机跟司机通话,然后鬼头鬼脑,用右手扬了扬那面小绿旗。
泪水盈满美的眼眶,折射出闪烁不定的灯光。我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来听
见她喃喃地说,可怜的,可怜的人儿。这牵动我心弦的声音特别是那栀子花的香味
进入了我的呼吸它一浪高过一浪升入空中在不可见中打着旋涡。我头皮炸了,心突
突地跳,身体重量都由一只手支撑着那只手痉挛抽搐起来好象要抓住什么。那扬小
绿旗的家伙结结巴巴吹起了哨子,列车开始吼叫起来。
我心里有一种从来也不曾能描绘出来的感觉,我真想跳下车去将她紧紧抱在怀
里,吻她那冰凉的面颊,微动的眼睛,火一样滚烫的嘴唇。栀子花香气袭人浓得化
不开我仍然保存在书页里的栀子花。什么地方开始放气了,列车开始移动起来,我
听到金属在金属上滚动的声音。无数坚硬冰冷又沉重的车轮载着它们铿锵轰隆的声
响从我心上压过,压过,压过,我哭泣流血的心一阵阵剧痛。我举起被压得有点麻
木的手,轻轻向美挥动。美没有跟着列车跑几步向我挥手,她只对我忧愁地笑笑点
点头。
从车窗射出的长方形光柱接二连三地扫过美的身体,她像一颗闪闪发光的脉冲
星升起在月台上在一片灰暗与黑暗中眩人眼目。
仰起脖子在哈过雾气的列车门窗玻璃上吻一个唇印,透过唇印又看见窗外的冰
天雪地了。道旁的雪树影,一晃而过,鬼魅般地,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只有
飞舞的雪花中满山满林的白雪,像一个白色大转盘,沿着一根不可见的轴,在那里
缓缓地打着转儿。刚才上车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我气喘嘘嘘,终于抓住车门扶手,一脚踏上门梯,列车便在站台服务员们对我
的叫骂声中,徐徐启动了。车门洞里的女列车员来不及推我下车,她脸色铁青,冲
我嚷嚷。我对她做个鬼脸,笑一笑,她便不吭声了。站台上,大小行李包堆放满地,
刚才拼命也没能挤上车的旅客,有的捶首顿足,高声叫骂,怒视这趟草绿色列车,
列车上拥挤不堪的旅人。
有几个送行人向车上招手。一个系淡黄围巾的女孩,眼噙泪花,跟着缓缓起动
的列车跑,用那只白里透紫的嫩手,向车上深情挥舞。前面车窗里,钻出一颗清瘦
的脑袋,浅褐色眼珠子被高度近视镜片压缩得鱼籽般细小。这颗写诗年龄的年轻脑
袋,朝女孩叽哩咕噜,上下摆动。
隆隆列车驶出站台,赤裸裸进入冰天雪地。横扫大陆的西北利亚风,裹着鹅毛
大雪,漫天飞舞。雪花粘上了我的脸,有的直钻进衣领,在我的脖颈、背项和胸脯
上融化,引出我一身鸡皮疙瘩,真是切肤的感觉,这就是北国!这就是北京!加拿
大比这更北,爱德蒙顿北过外蒙古,有西北利亚的纬度。女列车员皱着眉头,将我
从门梯拉上来,放下踏板,
“ 砰 ” 地一声,关上车门,
“ 喀嚓 ” ,落了锁。
就这样,冰凉的玻璃顶着了我的鼻尖,哈在玻璃上的雾气,逐渐模糊了门窗外
暴风雪的银灰色世界。
我克服了惯性由静止变成具有加速度然后是匀速度对月台上的她做相对运动的
物体,也许这就体现了父亲所说的生命。世界上没有绝对静止的东西,一切都在按
照它们各自有或没有的方式运动,父亲说,被时间产生的终将被时间消灭,因为时
间本身空洞虚无具有自杀性质。
于是我说那么永恒呢,于是他说永恒是山顶洞人编造出来的最最拙劣的神话,
来源于他们对生殖器的图腾崇拜,永恒像死亡一样廉价和令人讨厌,我从来没有你
可曾见过什么永恒吗?
可是金字塔……
聪明的孩子,你认为金字塔把具体化为顽冥不化的石块的尺寸和规模了吗?在
那巨大而妖艳少女乳房似的尖尖的石堆里一具具木乃依那就是所谓的永恒埃及的国
王和荣光。
那么时间……
时间就是生命,父亲说,生命只能体现在运动中在物质的相对位移中,在肌肉
的伸缩产生和释放能量中。
父亲从来不用表,即使几十年来天还没亮便要爬起来去跑步。时间并不存在,
它只是个概念存在于我的心中,父亲说,世界上所有的钟表都是造出来骗人的。我
揣摩父亲身上一定有只无形的生物钟在发挥作用,控制他一生刻板而有规律的行动,
不然连他看京剧也只是装模作样感觉不出节奏了。
你是个白痴,你是个音乐方面的白痴,父亲说,因为音乐是建立在根本不存在
的时间上的,音乐响过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踮起脚跟,吻面前布满雾气的车门窗玻璃。
窗外京城,没有了到处翻飞的燕子,平日的红墙黄瓦,和世代帝皇蛰居的紫禁
城,都隐没在漫天雪花的帘幕里了。
我脑海里,那个淡黄围巾的女孩仍然在跑,仿佛向我招手,她嘴里喷出的雾气,
似火车头上向后飘拽的蒸气雾旗。那时的美,也是这副打扮,也是这种淡黄色羊毛
围巾。那次,我多喝了酒,美送我上火车,去省城参加出国英语培训班。唉,时间
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八年。八年啊,八年才有了这本护照,这张签证,这张双程机
票。
梦想中的美国,不留神,变成了现实中的加拿大,太平洋那面的西伯利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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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大冰箱,辽阔的原始森林,人烟稀少的狩猎场。红枫在加拿大国旗上飘扬,飒飒
作响。 “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 呼喇喇汹涌澎湃的红色海洋。母亲集像簿里,
有我们手捧红宝书的全家照,不象林彪那样捏着,而是紧攥在胸前。生在红旗下,
长在红旗下,色觉测试竟依然正常。偏僻山岗上,
“ 哒哒哒哒哒 ” ,开花子弹击开
了 “ 反革命分子 ” 犯人的胸膛,他们倒在斜坡上,血如泉涌,有的还在无望地垂死
挣扎。燥热空气里弥漫着恶心的气味。
“ 小鬼,滚开! ” 有人冲我吼,一边手持梭
标朝垂死犯人的胸口反复猛戳。腥臭的鲜血激喷而出,垂死者们挣扎抖动几下,便
再也不见动静,只有浓浓的血液,在光天化日下汨汨奔涌。
回过神来,我想往车厢里面挤,发现已挤不进了。
春节一过,盲流就沿京广线南下泛滥,人潮汹涌,从西北,从内陆,向东南洼
地冲刷而下,后劲足的,冲进大海大洋,漫过香港,登陆日本,澳洲,欧洲,美洲,
在蔚蓝的文明里过滤,沉淀。吃惊的是竟有这么多人,有人又要说
“ 黄祸” 了。急
印度、越南、俄罗斯,还是急小日本?过七八年再来一次,过七八年再来一次,可
是再也来不起了,铁锅铁碗正在支离破碎,等待收购。
过道里挤得满满的。我竟睁眼盯着玻璃上的雾气发了个梦。黄河决堤,改道向
东北,我孓立河边撒泡儿尿,侧边忽然闪出个人影立定不动了,感觉是位女性,吓
得我不敢扭头去望,尿却止也止不住,像卸了龙头的自来水。
梦醒明白了原因,我便自言自语往里面挤,可离最近的厕所也有好几米,足足
花了五分钟才挤进两米,直到肋骨上挨人一肘子。
“ 挤你个头!厕所里都挤成人肉
丁了,拉你自个儿裤兜里吧!
” 前面挡住我去路的中年农民吼道,他侧依过道壁,
被身边一老农两小伙压得不能动弹。怕失去原来的领地,我又费了同样多的时间和
努力,才挤回到车门边。
我突然想起灯光围网捕捞上来,挤压在网底的无望沙丁鱼。
玻璃上的唇印,被后来哈上的雾气淹没,看不见窗外纷飞的漫天大雪了。
车站在离我而去月台我渐渐看不见美了。晚风至少有六级吹得我的头发像项羽
的战旗一样飞扬,我闻得着远处江水潮湿而带点泥土味的气息。
我俯视着下面赶沙场般飞奔的一根根枕木,它们在半明半暗中使你产生一种令
人晕眩的视错觉。这具松松垮垮轰隆作响的远古巨龙的骷髅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呢?黑煤灰的头发赭石的眼睛,扁平的鼻子单眼皮配上那轮廓模糊不清的土黄色面
膜,那就是我的柏拉图理式龙的传人我和他隔着一层半透明肉质有弹性的薄膜。为
了看看躺在水影里的狗而非常小心地掀起海的皮肤的我。塔希堤岛女人大腿那种红
棕色。我们从哪儿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何处去?
美说,恐龙没有消失它们都变成远古的鸟类飞到天上去了浮游在,人类为了纪
念而模仿它们那就是螺旋桨快速透明能悬浮在空中不动的直升飞机。
栀子花栀子花我又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我闭上眼睛呼吸着栀子花香,消除杂
念意守丹田,血从胸腔流到脚耶稣的脚板心被罗马派驻犹太的巡抚丢·彼拉多钉穿
了孔,然后血往上涌到脑门心我快要被一种气流抬起来了严厉的迈克儿手里拿着冒
火焰的长箭。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那声音响彻伊甸园的上空那声音。
研究研究烟酒烟酒男子汉顶天立地这个世界容不下我,那些一杯开水一支烟,
开开抽屉看看报全身长满细密毛发的爬行动物。我是块好钢要锻炼锻炼。我是块好
钢要安在锋刃上把那些爬行动物赶尽杀绝除皮多少钱一斤?
你吃了我窝边的草把水都弄脏了我的理由是要吃你。在梅杜萨之筏上人吃人谁
的前途都未可预卜。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如果你不信上帝你就是绝对自由的,你应
该超越环境游离那个坏死了的单细胞,可是他们层层设卡施展阴谋阻止你调,火才
升起锅子还没有架好广场上空响起一片霍霍的磨刀声你在哪里?
既然你已念过大学那就去考研究生管它国外还是国内但是英语,那盎格鲁
· 萨
克森人的孤岛语言真不好对付他们偏偏车辆靠左从右边超车。所有孤岛上的浑蛋全
都一样,他们天天喝苦涩腥臭的海风把人都喝蠢了。
可你得英语过关像伦敦绅士或西部牛仔那样读书看报,说话时挤眉弄眼打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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耸肩膀,能够在百老汇随便哪家酒吧间里众目睽睽之下巧妙地跟
sexual 女招待调
情而不会被带到移民局去。只要你读完了这为期一年的培训班那就不成问题。不成
问题只是个时间问题我考上了研究生。父亲说,读得书来胜大丘,日里不怕人来抢,
夜里不怕贼来偷。他说,既然我们的老祖宗为了,而不惜忍受无尽的痛苦和折磨那
就一定没有错。如果世界真的存在秩序和规律,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那就是为了让
我们这种肌肤最嫩最光滑,把老本都赔上了换来块遮羞布,有着随时都可能逸出的
灵魂的两脚灵长物去了解和把握的,因为我们这么脆弱又这么任性在天堂的那位都
无可奈何,如果那个没有高潮就能得孩子的老王八蛋存在的话。
晚风透过衣领往胸膛里钻,我能感觉得到肚子上有一条足足有二十毫米长的爬
虫贴我肚皮蠕动呵呵痒。我照美的样默念几句收了功,我没有因此感到浑身轻松,
因为我没有又蹦又跳摆动双臂飞翔,做出种种动物的动作像个非得返祖不可的傻瓜
蛋,而且我从来没有认真做过因为我感到恐惧。
我不愿回忆,人类的历史当然包括生物史像非洲赤道丛林里或者耶路撒冷山上
被三只野兽虎、豹、狼吃剩的斑马,无数的绿头苍蝇爬满在血肉模糊臭气熏天的残
骸上真是不堪回首。一股冲动在身体内激荡,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试图找到突破口。
所谓道德,只是这种突破口是不是破坏了与周围环境的和谐,突破得是不是时候突
破口是不是地方。我们每个人的心笼里都喂养着一头永不疲乏精力过剩的野兽,我
们都是驯兽师不过水平有高有低,这是父亲说的。
玻璃上的雾气已凝结成冰花,显出精致的几何图形。透过冰花看窗外,不像透
过雾气那样白蒙蒙一片了,有的地方晶亮、透明,浸出灰色和青色,但仍然什么也
看不见。
窗外狂风呼啸,我在列车运行的隆隆声里也能感觉得到。随着车身一阵晃动,
“ 哧── ”,我听到钢铁在钢铁上摩擦的声音,却听不见车轮碾压钢轨上积雪的沙
沙声。
列车停了。
车内几个旅客使劲挤近车门边,猛力拉门,敲门,吼叫着喊列车员开门,吵得
我产生了耳鸣,却仍然不见列车员踪影。有人建议他们去跳车厢窗户,他们骂骂咧
咧地拼命挤过去了。
透过擦开的冰花缝隙,只见站台上逃难似的旅客拼命往车门边挤,钻,推,叫
喊,捶门,用钝物砸门。一根黑棒挥过来砸在一顶雷锋军帽上。执黑棒的是一大块
头站台服务员,后面跟着几个凶狠狠的服务员,他们暴跳如雷,大声吆喝,冲旅客
乱推乱打。那个用扁担撞门时看上去凶狠的农民,左手捏扁担隔着雷锋帽挡住后脑
勺,右手拖拽两个沉甸甸的麻袋,随刚才还激昂愤怒的旅客们一起溃逃。
看来这扇门不会开了,旅客们大概只能从车厢窗户爬进爬出。
玻璃上残缺的冰花开始融化。站台远处,有几个穿皮大衣系花领带聊天的少妇,
其中一个斜望向我的窗口,微微地笑。
喂,请让让,这里有苹果。
整个苍穹都挂满了五彩缤纷闪闪发光的苹果又迷人又让人感觉不安。一个个巨
大的星体在黑寂中穿梭以无比的速度呼啸而过奔向宇宙的尽头这个以接近光速膨胀
的宇宙最终会掉进一个黑洞变成一个体积可以忽略不计的质点在史瓦兹半径以内任
何物质粒子甚至光子都逃不出这个势垒但是存在引力场。
苹果,喂,喂。
一只女性的手推了推我的胳膊,一股寒流般的微微伏生物电从那只手接触的地
方流经胸大肌到达我的心脏我的胃抽搐起来。透明塑料袋盛着的漂亮苹果被塞到我
伏着的茶几上我的嘴巴下面,浓烈的水果香味像一个姿态高雅优美迷人的邀请。透
过薄薄的透明的一层以绝妙的方式传递信息我的胃液分泌了不得不老是咽口水。
天底下最狡猾的晨曦的孩子莫非你妥协了?那条蛇不是别的正是绞死拉奥孔父
子三人的力量无比的蛇是亚历三大城穿黑袍的学者为了讨女人的欢心故意把它搞错
了,这也是父亲说的。
一头潜伏在心里馋涎欲滴的野兽狂妄自大的天狗的吠叫声在寂寞的黑夜里比火
车的汽笛叫得还响还凄楚。沉睡着自亚当以来沙粒般的人类祖先的大地摇摇晃晃地
载负着这列火车驶向那本质上巨大的黑洞。
山沟里点点灯火像摇落的星星在潮湿的寒夜里颤抖不已发出恐惑的光芒。在列
车前方,一棵大树迎面扑来,它从黑乎乎的地里,这牢狱般星球的表面破土而出带
着梵高不安的律动在夜空中像只越来越大的手,痉挛挣扎着要抓住天空抓住宇宙抓
住万事万物的本质,甚至那神秘莫测的坟墓埋葬空间和时间的奇点阴森恐怖的死角
小妹妹在那里你不感到寂寞吗小妹妹小妹妹那也是我的归宿,我背着沉重的负荷一
天天接近你没有忘记带上你喜欢的小贝壳还有那你能吹得很大的泡泡糖,小妹妹小
妹妹如果你有灵魂如果你有你愿意与我同行吗,小妹妹?
那只手又碰了碰我但很难看出是否真有邀请我的意思,蒙娜丽莎的微笑没人能
猜透可她不像蒙娜丽莎,蒙娜丽莎是个两性人到了二十世纪有人就让她长出了全部
男性性征特别是那弄得少女们神魂颠倒的八字胡和山羊须。我没有看苹果,也不去
看她那因为某种原因染了红晕的白皙的脸盘和那只脂肪丰富浑圆的手,但我感觉得
到这个挤得满满的包厢里除了她对我发出诱人的微笑其余都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我悻悻地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我自作多情又关上了窗户的包厢,车窗玻璃将车
内的男人和女人化做飘渺虚无的影子投射到深不见底蛇和蟾蜍冬眠的黑夜里,我看
见自己惶恐不安的模样仿佛手里攥着一袋银币丁当作响滚进了人行道旁的下水道口
怎么也够不着了你要不要喝红豆粥你起誓。
扛起表面粗糙摸上去还算舒服的大蛇皮袋我像个名扬四海不戴眼镜的孔夫子游
牧在蝗虫遍地的大马士革草原。本来就没有空间被挤掉了甚至维纳斯的抽屉,人们
被关在盒式的笼子里挤得喘不过气来不去看太阳出来时树上巢里的鸟儿扑翅远飞,
外面的想进来里面的想出去,赫淮斯托斯的金笼子他自己从来不进去。我是力大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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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的安泰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双脚离开了慈祥母亲该亚的身体但是我要插上安琪
儿盎格鲁·萨克森语言的翅膀飞向燃烧着欲望之火半径接近七十万公里的炽白的太
阳史瓦兹半径却不到三公里。
扛着蛇皮袋走过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我自己。我盯住了
一个包厢靠走道的空位。一双粗大的散发着泥土和青苔气味的脚,从那个佯装瞌睡
的老农那头伸过来横亘在空位的中央。我推了推那双直挺僵硬的脚,它们的主人蠕
动了一下又归复静止。裹在皱折不堪青衣里面的是一个依然具有粗犷原始活力的老
朽肉体和一颗疲备却渴求延续的灵魂。
对座的中年女人皱眉盯了老头一眼,坐在她旁边的小女孩口含香糖半带惶恐地
望着我,好象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挨小女孩靠车窗坐着一位留长辫的少女,我走进这节车厢的时候她碰巧站起来
看过我一眼,现在她前倾到茶几上右手支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仿佛根本就没有觉察
到这个包厢里发生过什么事,根本没有一个陌生的我和我的到来。她这种沉默的否
定状态挫伤了我的自信心,使我没有勇气去叫那老头让一让了。
我扛着蛇皮袋产生了K 的那种城堡就在前方但永远也上不去的感觉。
老头那日晷般笨重的身体像远古深海里露出水面的岛屿,虽然海鸟只在歇脚的
时候偶尔来光顾,它却顽固地坚持不愿沉到水里去,太阳照着你们也照着我们只是
近黄昏。那女人带着肯定的眼神看我一眼。小女孩开始显出疑惑的神色。我陡然感
到一种无名的耻辱,嗵地一声扔下蛇皮袋,压住火气用力推了推那双泥杆子。
喂,醒一醒,起来吧但是永远也起不来了上面长满了各种杂草在斜斜的落日光
线里凄苦的微风中瑟瑟发抖已经是个小山丘不久就要长成。
老头睁开眼睛起来了,慌忙穿鞋子,那股顽固劲儿一下子无影无踪真是三句好
话当不得一马棒就是这奴才德性都快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老头对我抱歉地笑了笑手
足无措了一阵,便不好意思地坐到靠车窗的角落里打瞌睡了。我把蛇皮袋塞进上方
行李架然后坐到自己争来的领地上。
我的家就是行李架上的蛇皮袋血淋淋裸露肌肉的晨曦的孩子忍受着日晒雨淋风
沙和海浪的袭击漂游在沙漠和海空没有谁会把他领回到天堂去。
列车启动了,正在加速,又驶进冰天雪地。透过车内嘈杂声和列车隆隆声,我
似乎竟能知觉到满天雪花飘落水面、田野、屋顶和枝头的声音。
这真是一种刺激的感觉:我辞了职,退了房,把妻儿留在家乡那江南城市,变
卖了大部分家当,把一屋的东西,四处借来的钱,变成了一本护照,一张签证,一
张往返加拿大的双程机票,和一叠薄薄的美钞。我像年轻的高尔基,就要到那美洲
冰天雪地的西北利亚去了。
有人羡慕,有人可怜,有人冷嘲热讽。本城报纸记者采访,问我有什么感觉和
打算,要我介绍成就,谈谈奋斗的经历,我都东拉西扯,婉言谢绝了。记者小姐挺
会公关,硬把我拖进酒吧,灌两杯茅苔,让我面红耳赤,头重脚轻。在一大堆胡言
乱语中,我出窍的灵魂,竟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最后我扯过记者小姐戴镀金耳环的
耳垂,酒意薰薰地悄悄说:
“ 请问厕所在哪里? ” 。记者小姐掴我一耳光,她说:
“ 对不起,我扇你嘴里喷出的酒气来着。
”
我肚子咕咕叫,这才想起快下午两点了,今天还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点东西呢。
前天凌晨三点我就去加国使馆门前排队,上午十点半才被领进去。本来诚惶诚恐,
没想到竟很快过关了,让我喜出望外。我昂头挺胸走出使馆,一出门便狂奔机场,
去买飞加拿大的双程机票,路上行人纷纷对我行注目礼。
今天我醒来得很晚,匆忙赶到火车站,这趟列车的车票已经售完。费了九牛二
虎之力,我才买到一张高价票,终于拼老命挤进了列车。
可现在倒好,车内没有来往推走的餐车,没有偷偷叫卖的小贩,人越来越多,
挤得像一罐罐沙丁鱼。车门打不开,门窗玻璃也是封固的,我被挤贴在门上几乎不
能动弹。
我忽然发现自己处境危险:我被白日见鬼地剥夺了吃喝拉撒的权利。
意识到这种处境,我更加饥渴难耐,生理需求像满树满山的飞鸟鼓噪拍打,老
不耐烦。大鸟小鸟都不安稳了,相互叼啄,雏鸟破壳而出。土豆啊牛肉啊面包会有
的吗?想象小便沿着铁路飘洒,一洒就是几十里,淋湿了铺路的石子,滋润了干燥
的枕木。日本香港的喝尿族啊,宋江来了!
一个勾鼻子年轻服务员推辆摇篮样小车过来了,立即有各种不同的手臂递过去
不同数量的钞票又拿走它们需要的东西,香烟蛋糕汽酒鱼皮花生怪味豆各种报章杂
志。既然手臂是用来活动的我也想活动活动手臂了免得让人以为我是个呆里呆气的
家伙,我要了一瓶啤酒一包怪味豆,证实自己的手臂跟他们的一样灵活甚至更加灵
活。
勾鼻子找零钱的时候嘿嘿地笑起来真叫我难受,黑洞洞的嘴里舌头像窝牛般蠕
动可他自己并不知道,天底下的傻瓜蛋都没有自知之明,我也不会唐突到把这一点
向他挑明了,对付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万不得已要跟他们打交道那也完了就拉倒免
得最后挥拳弄刀。
我细嚼怪味豆,学别人的样子开始喝酒,斯斯文文地抿一点儿就显得落落不凡,
但终于明白细嚼怪味豆抿一点儿汽酒琢磨不出真正的味道来。如果少女还在望着窗
外发呆你却不能随心所欲大吃大喝,那你就不可救药。
于是我大把大把嚼怪味豆大口大口喝汽酒,把脸上手上弄得粘糊糊,味道终于
生出来了,但感觉不出味道因为我的舌头跟上下颚都麻木了。我不想描述这种味道,
它是只可意味不可言传的,无论什么东西明道出来就没有什么味道了,男人永远也
想象不出女人生孩子的味道甚至听不出肌肉撕裂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最凄惨的声音
了。
馋嘴的小女孩盯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偷偷咽口水,吸吮那只圆若无骨肮脏的小
手指。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抓一小把怪味豆递给她,她赶紧将玩具放在妈妈大
腿间,伸出那双潮湿的小手。当看到妈妈那张严肃的脸她便慌忙将手缩回去了,你
想给她她就是不肯要可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其实她才五六岁的光景呢。那女人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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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笑容谢谢我说她女儿吃不惯怪味豆。递怪味豆的手都有点发酸了,我压住火气一
把塞进自己嘴里连嚼都不好嚼。小女孩脸色通红失望地看着我心里大概要哭了,要
哭你就哭吧别哭别哭小妹妹小妹妹立秋都好久了下水会着凉的,塘水在微风中皱起
一圈圈漪涟血红的夕阳碎片漂浮在水面别泼别泼哥哥你还是学狗爬式吧。这都怪你
愚蠢的妈妈谁叫她不让你吃怪味豆。
少女忍住没笑出声来,她眼睛望向窗外,那里有千百年来古老的梦想,时间在
黑暗中停止只剩下万劫无恙的永恒,物种在永恒中在死去的时间里延绵如果世上没
有女人。
顾不得少女要嘲笑的神态,好不容易把怪味豆汽酒一扫而光,当着她的面我可
不能把滚在茶几上的怪味豆拣来吃了,同时偷偷吸吮手指头。我狠狠心从西装上兜
里掏出洁白的真丝手帕从容地擦了擦手脸,扫掉茶几上的怪味豆与残屑,手绢竟立
即肮脏得像块拭机布了。我想去搓搓手绢,顺便去冲杯茶,于是我站起来从茶叶包
里取一撮红碎茶放进旅游杯里。
喂,师傅,抽支烟。
我拿杯子摇了摇,暗红色的茶叶在里面跳舞,划出种种曲线做出种种出色的造
型,它们之所以这样逗我喜欢完全是为了叫我去冲开水来温暖它们的身子好让他们
焦干卷曲的身子在浓浓的茶水里舒展开来纤维一根根膨胀起来宇宙也开始膨胀起来
日月星辰离我们而去。
喂,师傅,抽支烟吧。
原来这声音是冲我来的,一只多毛的手捏着根米黄滤嘴的香烟几乎伸到了我的
鼻子底下,强烈的水果香精味使我感到很舒服,这大概是亚热带椰子的气味。
谢谢。我是不抽烟的。
我的确是不抽烟的,我曾经抽得快上了瘾,但我害怕养成习惯,我害怕习惯一
切事情一旦养成了习惯就显得机械呆板滑稽可笑了。欲望一旦顽固地执着于一点你
就不能静下心来好好做别的事。我用力推开鼻子底下这根中指头长短的香烟,不知
怎么它已经在我手里夹着了。既然如此,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好推脱了,不如顺
水推舟倒显得落落大方。
谢谢你。让我试一支,有火吗?
有的。
于是就有了火。接着我闻到一股浓浓的汽油味,黄蓝相交的火焰把那只手上浓
密的汗毛照得晶莹透亮,把手的主人的脸庞负影也照出来了看上去多少有些狰狞,
汗毛越多越凶猛强悍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他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说,可以弄点茶叶
吗,出门人不带茶叶真是个疏忽。我早就料到一根香烟不明不白地伸到鼻子底下来
肯定不是一桩好事情,让我抽香烟是为了要我给茶叶,也算是以物易物啦。我让他
抓了撮茶叶,对一个声言自己犯了个疏忽的人你无可奈何。
他握着那一小撮茶叶走回相邻的包厢,那年轻而宽厚的背脊使你觉得要把他送
到前线去当炮灰也是怪可惜的。我去洗手间经过他身旁时他连眼皮都不抬一抬,好
象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我带着某种失意回到座位上,拧开杯盖品味红碎菜,抽椰子气味的香烟,同时
翻阅占座的小说看凯蒂失贞后班吉是怎样吼叫的。过不多久,各种型号的铅字渐渐
化做一条条蠕动撕咬的小花蛇,我只好把昆丁撂在桥上由他去了那里有一对沉沉的
熨斗。
透过重吻的唇印,窗外世界又飞扑进我的眼帘,道旁积雪的树木,鬼魅般,一
晃而过。
我饿,要吃;我渴,要喝水;我快憋不住了,想撒一泡儿尿。法国最近通过一
条法令:不能连续二十二小时运载牲畜,这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们的又一次辉煌胜利。
人嘴通向欲望的无底深渊,四五十亿张大嘴张开,能够吞没地球。世界人口重
心在长江黄河流域,这里有世界约四分之一的人口,十二亿张大嘴,可耕面积却少
得不成比例。哪儿去弄那么多物质食粮来填这巨大的无底洞啊,更甭提精神食粮了。
生存迁徙的规则,冥冥中支配着人类。口大难填饱,口大无奈吃四方。愁肠饥肚的
黄炎子孙,世世代代,长途跋涉,漂洋过海,踏遍地球去寻找一碗米饭,一口面包。
不过,喜欢自由自在的陶渊明说
“ 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
” 的时候,似乎不明白,
多少个世代之后,利益与自由,鱼和熊掌,有时候也可以两者兼得。
我不由自主地被车厢喇叭伴有诱人音乐的甜丝丝的女人声音唤到餐车里去。
餐车里没有我要吃的果子,那 Adam's Apple 不上不下永远卡着人类的脖子卡
着我的脖子不曾消化,尽管我老是一日三次服用黄荆油跟热参片,这还是我之所以
跟女人不同的原因之一呢。声音低而洪亮隐含一种焦躁的期望跟跃跃欲试的性感。
即使你是个黄毛丫头也不能不喜欢雄阿比鸟在水上发情一边鸣叫一边迅速在水面游
动,高耸的身体冲破水浪溅起一阵阵泡沫留下一条宽宽的水痕。
像往常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想呕吐一样,一进餐车车厢我就被那种油腻腻的腥味
刺激得喉咙发痒倒尽胃口,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代替那甜丝丝女人声音现在响起了交响乐风雅颂关关雉鸠在河之洲,比人类古
老得多的鸟类之所以没有绝迹是因为他们没有束缚自己的法律没有私有财产全凭生
理优势和机遇。
对座胡髭拉碴在啃一块肉骨头,他撕下碎肉用大姆指和食指送进那一大堆胡髭
中间的嘴里去,粘在胡髭上的碎肉碴随着咀嚼一起一伏像在迷朦月色下偏僻的海洋
里随波逐浪的漂流瓶漂呀漂呀载着忘灵书贝壳和泡泡糖漂呀漂呀漂得不见了。
满脸胡髭的家伙顺便吸吮一下大姆指跟食指又去撕骨头上剩下的碎肉,那该是
猪前腿某个部位的骨头。他轮流盯着骨头或是我左边某个空洞的地方面上木无表情。
除了那些挤眉弄眼吃饭装装模样的情侣们我敢打赌人们吃饭的时候是表情最最呆板
的时候。那咀嚼中蠕动的嘴唇像患有痔疮的褐红色肛门偏偏碰上了便秘可是不见流
血却体现了顽固的生存意志还有那古老幼稚的梦幻,那就是圆圆的鼓鼓的滚烫柔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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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下脂肪丰富的乳房母亲的乳房人一长大有了自己的标的它就枯竭干瘪老皱了皮的
柿子般贴在胸前遭受从前没有了宝石的快乐王子所遭受的那种白眼。
发黄的白餐桌布上有几处残汤剩饭,粘糊糊的油星变得浑浊了。我退出餐车车
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家伙啃骨头的模样倒我胃口,我什么都没吃就已经饱了,
而且感到胸口发闷,头脑一阵晕眩。你在哪里?天起了凉风事就这样成了,你看着
是好的,于是拿来个高脚杯把它吐得满满的腥红腥红的流体流进天国之门,尽管它
只有针眼大穷人和富人却都希望自己是匹骆驼。是骆驼就只配在尸骨遍地荒凉的沙
漠。不不,不──,我是坍塌的墙垣,空荒的沙漠。
我收拢思绪,将视线从过道门口移到座位旁的车窗玻璃上。我重重地打了个呵
欠,从车窗玻璃上照见自己无聊透顶的面孔那中间是张得圆圆的大嘴通向大海的黑
色洞窟。
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见星星灯火,现在又加上流金溢彩的河水在我变得模糊不
清的面孔下面滑动,列车驶进了钢铁大桥,我们像钻进一个铁笼一片片模糊的黑灰
透明的钢铁栅栏为江面蒙上了阴影。隆隆声波从钢铁栅栏上反弹回来,造成一种危
机四伏的不安全感,一切都退隐了,只剩下不可一世的喧啸。
刺激神经的喧啸终于渐渐消失,居心不良的车轮哐当哐当声跟手表滴答滴答声
却又趁虚而入杀将回来越发显得自鸣得意。
列车停了,是临时停车。窗外的风也停了,雪花变得细小,几乎垂直洒落大地。
如果你要走,那就去美洲,去北美洲。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信风在北美大陆交汇,
吹拂着高举圣火的女神的衣裙。疲惫不堪、穷困潦倒的孩子们,到我的怀抱里来吧。
这里土地肥沃,地域辽阔,有足够的生存空间。这片古老的土地给人类带来了新的
生活和希望,黑人诗人理查德
· 拉伊托站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说:
“ 请沿着这条小
街一直向前走,然后,右转弯,你便可看到,那鲜花盛开的桃树。
”
透过飘落的雪花和枝头积雪,依稀可辨车站对面山间蜿蜒起伏的小径。远处,
一条小径缠绕山腰上升,前进,忽然隐没在一片翠绿与雪白相间的林子里。我陡然
感到一种莫名的愁怅,脑海里闪过小时候迷路时的情境,这情境在似睡未睡之际常
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迷路了,找不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天下路都变成了不归路。
当古陆移裂,海水上涨,北半球大陆块里分离出北美大陆,波涛淹埋了相连的
小径,于是在历代相承的失去大陆的愁怅中,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使这种无限乡
愁得以明确和具象化了:我们失去了桃花源,那远古记忆中春暖花开的童年时的故
乡 AMERICA 。
在诗意盎然的当口,“
哗,哗──” ,一股发酵的臭味飘过来,令人恶心。过
道里挤满了人,看不到对面车门边是谁在呕吐,那里有一阵小小的骚动。
车厢那头有人打烂瓶酱油,气味令人作呕,幻觉中的栀子花香找不回来了,那
大概是一九一八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名声显赫的龙牌浆油,如果头发真是人的灵
气女人的灵气就一定比男人的多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比男人更富有直感和预见能力的
原因吧难怪父亲说女人尤其是少女的头发制成浆油要比男人的气味浓因为她们的毛
发充满了压缩得浓浓的力比多。
那默不作声的少女皱起眉头用一方染有花草图案的白手绢捂住嘴巴和鼻子,那
双水汪汪的眼睛斜睨着我,仿佛我就是从撞烂的浆油瓶里流出来淌在地上的龙牌浆
油。
少女避开我的眼光望向窗外,那里有点点鬼火在田野和村落里燃烧,阴魂般地
在暗夜里潜行。那是小妹妹的阴魂。小小的骨骼燃烧起蓝蓝的莹火像双簧管震颤不
已的哀号,这声音只有我听得到。少女将那方手巾放进一个漂亮精致的小鳄鱼皮包,
然后取出一只口红往嘴唇上涂抹。
看少女的脸在晃荡的列车中摇摆我赌气再也不理她。除了小女孩睁大眼睛迷惑
地看着我其余都显出厌倦不堪的麻木表情,黑夜和睡眠笼罩车厢在淫荡的酱油气味
暗暗的车顶灯光中施展魔力。我又开始听到了表的滴答滴答声,它有气无力而又百
折不挠地行进要与车轮的哐当哐当声试比高低。
在我目光的羽翼中,少女将头依在靠背上眼皮半搭拉着眼里有一种恹恹的散光,
那模样木头似的人也会心疼。我背弃誓言偷偷瞟了瞟她,竟惊异地发现她模糊嫩白
的脸上有两个娇美的鼻子四只水汪汪的大眼四片潮润的红唇它们重重叠叠在一起,
我想这不是魔鬼是我在做梦吧,可这两个交叠的少女历历在目我甚至能感觉到她们
臀部压陷在沙发上的重量,我起身伏前伸出手想证实她们人见人怜的脸庞不过是梦
幻。
啪,啪──,我感到自己的右手被电击似地。你、你神经呀!少女腾地站起来,
退缩进座位角落,双手搭护胸前,满脸惊恐。近旁的人都冲我瞪眼,车厢里稍远的
地方有人站起来好奇地望着我。
不见了两位少女。其实是一位。我擦擦眼睛,仍然是一位。我没有醉啊,尽管
上车前与朋友们碰过几大杯红葡萄酒,但我没有醉。我只感到有点头重脚轻飘飘然,
上车时还偶尔有这种感觉,可我没有醉呀,也许,不该到车上还去喝那瓶该死的啤
酒。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还有少女那惶恐的神情,真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直想
钻过车厢底趴在车轨之间的枕木上让列车从我身上隆重驶过。想跟少女说声道歉,
又不敢说。我脸耳发烧,挤不出一点笑容。少女看见我请求原谅的痛苦表情,才回
过神来说你醉了。我说对不起我看花了眼以为有两个你来着。
我不敢看少女,怕碰上她疑虑的目光。
列车还没有开动,我望着车门窗玻璃上模糊的冰花唇印发呆。
一只大袖挥过来,残忍地拂去了唇印。
“ 唉,闷得慌,到什么地方了?
” 一个
呢大衣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我身边,他自言自语,又用衣袖狠劲地擦了擦我面
前的玻璃。
道基积雪的斜坡上有一个篾席搭成的小棚,不知是夏天用来守西瓜,还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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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守甘蔗的,没准是田边的简易茅厕呢。从山脚竹林里飞过来几只麻雀,两只落
在伸出棚顶的竹竿尖上,另外几只,在寒冷的空气里盘旋,最后接连飞落棚顶,蹦
蹦跳跳,叼啄晶莹的雪花,它们在棚顶积雪上留下的脚印,组成一幅竹叶图案的中
国画。这幅雪竹画能保存多久?不知怎么,这个问题震撼了我的心弦。
小妹妹,还记得我们那次雪天捕麻雀吗?你多高兴啊。我们牵绳躲在墙角,只
等麻雀进禾筛底啄米。可好久都没有一只大胆的麻雀。你突然脱去蓝花手套,从我
衣兜里抓一小撮米向禾筛奔去。你轻盈而急切地奔过去,飘拽着淡黄色的围巾,小
小的身影在雪光中仿佛晶莹透明,空中的麻雀愣地被你吓跑了。你在铲去积雪的空
地上疏朗地撒一条米道,伸进禾筛底下,然后气喘嘘嘘地跑回来挨我蹲下。吓走的
麻雀犹犹豫豫地飞回来了,接二连三地落在你撒的米道上啄食。米道上的米越啄越
少,麻雀们终于被引进禾筛底下,我俩攥绳轻喊:
“ 一二三拉──! ” 叠压了砖头
的禾筛应声砸下,罩住了几只麻雀。小妹妹,你还记得吗?那天我们竟然捕获了几
十只麻雀!
列车起动的当口,一只手悄悄从一个衣袋里抽出,那手里夹着个小布包。我觉
察到那手和衣袋属于不同的主人,才突然意识到是小偷。我弯脚轻碰那被偷的农民
大汉。大汉四十开外,身材魁梧,明明已经看见自己的钱包被小偷塞进了小偷的口
袋,脸上却一副恐惧的表情,只是直喊:
“ 我的钱!我的钱! ” 那小偷,正是突然
挤到我身边来的呢大衣青年。
我压住火气,拍拍小偷肩膀,叫他把钱包还给大汉。小偷装傻,冲大汉狠狠吼
道: “ 喂!大伯!你见我偷你钱包了吗?!
” 大汉又急又怕,嗫嚅道:
“没、没有。
” 小偷神气地对我白眼:
“ 兄弟,别冤枉人啊! ”
我急中生智,猛抓住小偷衣领,
低吼一声: “ 大伯,搜!
” 小偷被我突如其来的袭击怔住了,那大汉却胆小不敢来
搜,我只好亲自动手了。小偷见我伸手要搜他的口袋,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掏出小
布包,故作镇定地掂了掂,递给大汉:
“ 大伯,捡的,不好意思。
” 大汉颤颤兢兢
地接过钱包,连说谢谢。
“ 放开我! ” 小偷挣脱我的手,
“ 走着瞧! ”说完他便拼
命挤进人堆溜走了。
我感到自豪,写武打小说习得的一点书面武术机巧,这次竟派上了用场。
避开少女目光我将视线停落在车厢过道的地板上,对面包厢座位底下有个小东
西闪着金色的光芒那也许是谁丢失了的金戒指,可那个包厢里没有一位女性全是硬
铮铮的男人。也许是别的什么不是金戒指。我感觉到少女带有些许恐惧和疑虑地盯
着我大智若愚的脑袋,使我背脊冒汗。那东西金光闪闪也许我真醉了。我从来没喝
过今天这么多酒,他们不了解我的心事。今天是去世的小妹妹的生日呀,他们哪里
知道我还曾经有一个小妹妹,虽然不是亲妹妹只是邻家小女孩。不,她是我可爱的
小妹妹。小妹妹小小的躯体在阴间的熊熊烈火中焚烧,我颤栗的灵魂感到不安。为
什么是小妹妹而不是我,为什么?
对面车窗玻璃里那少女的影子淡淡地在夜色中穿行,我回头看见她无聊地望向
窗外。为表示歉意我鼓起勇气与她搭讪:你、你上哪儿?她的头一动不动,只眼珠
一轮瞟了瞟我,不吭声。你喜欢小说吗?我递过去占座的小说,随便翻翻吧,坐车
真无聊。她瞟一眼封面,摇摇头,眼里隐约有一丝笑意,却仍不吭声地盯着窗外。
我自觉没趣,便翻开小说看意大利小姑娘怎样缠着要去自杀的昆丁哈佛哈佛班吉的
牧场已变成高尔夫球场。
刚才停过一大站,上来许多人,快要填满了车上的空位。一老外心情沉重地拎
个密码箱走过来,盯上了我旁边的空位。他走到我旁边停下,扫视了我们包厢对我
笑一笑,点点头耸耸肩,用平调气声跟我说了句古怪的汉语:你好?请。我往里面
挪了挪,用英语说:请。
见我说英语他很高兴。请原谅,他像对那少女又像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将那只
镶有星条图案的密码箱小心地竖放在茶几上,挨着了少女的可口可乐。他又自言自
语地说:对不起。少女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老外,她看看老外,又看看可乐。你的
可乐?老外问。你们的可口可乐呀,哪里有文明,哪里就有可口可乐,少女噗哧一
声,灿然笑了。你真幽默,老外眼睛放光,看不到原来那种隐隐的忧郁了,他有点
像007,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问老外:你大概五十来岁
吧?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然后诡秘地笑了。
少女冲我瞪眼,用汉语埋怨我不该问人家年龄,说老外忌讳这个。她的话声音
小落得重,流露出一种优越感。一黄毛丫头竟然想教训我真是岂有此理。我不理会
她的话,继续尝试跟老外聊天练口语,先聊天气,聊中国的雪跟美国的雪,中国的
开放和世界贸易,接着又扯到了越南。第一次跟老外用英语交谈这么久,实在不是
什么享受,我感到内衣潮湿地贴上了背脊,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有时甚至找不到能
表达我的意思的字和句型,只好绕个弯用一大堆不着边际的简单词的组合来表达我
的意思,见老外还是不懂便向他打手势做表情模仿他那种平调气声夹一两句汉语,
终于让他呆呆地瞪着我,眼里一片茫然。虽然他跟我说得慢过特别英语,我也常常
不知所云,有的词听着耳熟可就想不起是什么词,有些词听出来了可连不成句子,
连成句子也一时悟不出是什么意思。我汗流夹背,乱了方寸。少女在抿着嘴笑,我
羞愧无颜直想钻进她座位底下她看不到的地方。
厉害,你英语够呛!老外神情古怪地望着我,一边用手绢压额头。我忽然看见
老外有两个重叠的脑袋,接着又变回一个,我不留神蹦出几个英语单词:两嘴两鼻
四眼睛。老外盯着我的脸,神情更加古怪了,仿佛我脸上爬着一只蟑螂或是一条小
毛虫。
他喝醉了,少女向老外解释。你喝醉了?!老外问我,神情由古怪变成惊愕。
我没醉呀。也许……,也许我醉了,我不知道,但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哀怨地说道,
恨恨地瞪了少女一眼,她唇边那颗美人痣原先让我心动现在令我恼火真想把它给点
了。
少女不管我汗流夹背,只顾递给老外那听可乐,跟他谈什么文明,文化,什么
外星人,星球大战。老外恢复了标准英语,竖起拇指:你英语棒极了!像音乐。你
…真漂亮!
少女的脸偷偷泛起了红晕,她用普通话跟小女孩的妈妈商量,要求坐在自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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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小女孩跟老外换个座位。那女人不太乐意,但还是同意了,叫小女孩起身腾出
座位。过来,过来呀!少女用英语向老外气声呼唤。老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
笑,便急切地起身走到少女身边,但不敢坐下来。少女头一歪,做个优雅的手势:
骑士,请。老外受宠若惊,坐到了少女身旁。
小女孩自己爬到我身边坐下了,从口袋里又掏出块泡泡糖,看看我,便剥开包
纸,塞进自己的小嘴里,我闻到了一种肉桂的香味我不看小女孩的嘴巴免得它在数
量上发生变化。
列车驶过许多小站,没有停车。窗外开始下冰豆,击打得玻璃噼啪直响。列车
在冰豆的噼啪声中减速,徐徐驶进车站。
这是个大型中转站。一阵晃荡,车停了。
车内闹轰轰,听不清站台喇叭说些什么。车上下来了许多旅客,一定是从车窗
跳下去的,我这扇车门从出发到现在一直没有开过。车上的人却越来越多,越来越
拥挤,污浊的空气里散发着呕吐物和漂白粉的气味。
我饿,我渴,我想吐,想屙屎拉尿。
进站口的铁栅栏一拉开,旅客们便洪水般涌上站台。挤到我这扇车门边要上车
的旅客,被站台服务员们赶走了。我似乎看见美跟着几个警察和站台服务员走过来,
但很快转进我视线的死角,好像他们在跟列车上的什么人交涉。我擦了擦眼睛,在
她转出我视野的一刹那,我发现她并不是美,只是有点儿像美。我没有看清她,只
觉得她头发黑,皮肤白。
不一会儿,在一阵喝人让路的叫骂声中,从车厢过道的人堆里,竟钻出个女列
车服务员,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我手臂,用力往后拉,自己挤到车门边,嘴里骂骂
咧咧,要我们往过道里面挤,好腾出地方开车门。
车门即将打开,我快要获得自由,可以活动活动,伸伸腰腿了,哪怕是在站台
地面上坐一会儿。我要美美地吃炸鸡炸鱼,奶油面包,盒饭,熟鸡蛋,要买几斤桔
子,苹果,香蕉,还有葵瓜子,要喝可口可乐,喝矿泉水。我要洗洗手,擦擦脸,
我要痛痛快快地撒泡儿尿。
车门终于打开,警察和服务员小心翼翼搀扶一个姑娘上车,门洞里的女列车员
笑眯眯地将姑娘拉上车。我怔住了,这不是原先看上去像美的那个姑娘吗?她光彩
照人,气质非凡,但又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要关车门了,我来不及细看她。
我渴,我饿,我憋得慌,我奋力挤到门边要下车。
女列车员拉住我的胳膊。警察冲上门梯用警棒戳我的胸膛,吼道:“你下去就
上不来了! ” 他骂骂咧咧跳下车,
“ 哐 ” 地带上了车门。
“ 我要下车! ” 我抓住女列车员的双臂猛摇。
“ 放开!你放尊重点!
” 女列车员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我失望地放开她。她
向那姑娘转过脸去,立刻变换成笑眯眯的面容。
我发现两个重叠的小女孩依偎在我身旁嚼泡泡糖,越过她发丝模糊的头顶我看
见那只金戒指也变成了重叠的影像。可爱的小女孩。唉,可爱的小妹妹。我不知道
地狱或者天堂里有没有分割凌乱的区域,牛鬼蛇神有没有森严的等级,释伽牟尼能
否靠在基督的十字架上圆寂,耶和华愿否到奥林匹斯山跟宙斯学艺,撒旦敢否在穆
罕默德的圆屋顶上撒野,他们举不举行高峰会议,是在南天门耶路撒冷还是在奥林
匹斯山也许就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地狱那里有小妹妹你的灵魂。
老农枯黄头发的脑袋一沉一沉地压在我肩头,我不忍推开,怕惊醒了他的美梦。
从前有个流浪汉睡在公园的长椅上梦见自己躺在对面希尔顿旅馆豪华的席梦思床上,
一个富翁出钱让他真的住进去后他倒噩梦频频老是梦见自己又睡回到了公园那把凄
凉的长木椅上。
不久我的右手麻木了,一挪动手指摩擦裤管就手筋抽动,我甚至不能用肩膀去
推他的脑袋,因为我整个右臂都麻木了,一触动就像会电击一样。
旅客们纷纷瞌睡了,少女跟老外却越谈越火热,好像她们从骑士制度谈到十字
军东征到第三次世界大战什么核冬天世界末日星球大战,现在聊开了越战。我右臂
麻木昏昏欲睡半搭拉着眼睛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漂渺了偶尔在语流中听出几个单词什
么爱情啦女人啦妻子和女儿。模糊看见老外从密码箱里取出本影集给少女看少女惊
喜地说真棒真漂亮你还有泳池别墅直升飞机啧啧啧,老农的脑袋从我肩头突然滑落
到我的手臂像被电击一样我哎哟大叫一声。
我清醒过来,扶住被触击的手臂。老农黄梁梦破,惊魂未定,他用衣袖擦嘴角
流出的口水。其它包厢里有人倒头看我。老外和少女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相互拉开
了距离,狐疑满腹地望着我。
我呲牙咧嘴,慢慢抬起右手,用左手隔着衣袖轻轻抚摸。少女忽然俯身轻拍我
的手臂,我条件反射地又大叫一声,她这才放下心来,一边跟老外解释一边教我怎
样活动手臂解除麻木。
突然听到悦耳的纽约方言,还以为谁收听 V O A,那声音说她不进去了,就呆
这儿。我恍然大悟,是刚上来的这位姑娘用英语跟女列车员说话。定睛细看,原来
这是位老外姑娘,大概是美国姑娘吧。曾经在我的后视像里,有她的高鼻梁,当时
并未介意。她的红圆帽跟身上褐红色裘皮大衣和黑地透花的旅行背袋很协调,她粗
黑发亮的头发,高鼻梁,陷眼窝,轮廓分明的脸庞皮肤细嫩,雪白透红。她与美说
像不像,说不像,嗯,又像。那么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似曾相识的姑娘呢,在梦
里,在电影里,还是在现实中?
女列车员听不懂姑娘的话,急得不知所措。我对女列车员的气还没消,不想自
荐给她当翻译。最后她无可奈何地对姑娘说:
“ 好吧,你呆这儿吧,小心啊,你哪。
” 说完又尖声吆喝,往人堆里挤过去了。
我又回到车门边,旁边是这位美国姑娘。
“ 嗨!你好吗? ” 我用英语跟姑娘打招呼。“
很好,谢谢。你呢? ” 她应声说
道,友好地向我点点头。
“ 你是纽约人吗? ” “ 嗯,你怎么知道?
” “ 听你的口音。
第一次来中国? ” “ 是的,第一次。
” “ 你现在上哪? ” “ 上哪?是呀……上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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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眼里有一种感伤的神情。
“ 我能帮你吗? ”
我说。 “ 不,谢谢, ” 姑娘莞尔一
笑,但没能掩饰那份感伤。
我试图跟她谈美国,谈美国人和中国人,她很少搭话,显得有点心灰意懒。我
想她是不愿意被打扰,想保持自己的心境吧。与我印象中的美国姑娘不一样,她没
有那么开朗,欲言又止,有点含蓄。
在拥挤的车门边,我的身旁,姑娘转过脸去看窗外移动的风景。
列车早就驶出了中转站,窗外又飘起了漫天雪花,她的情感倾注在弥漫天空的
雪花中了。我不想打破她的孤独,骚扰她的心境,便不发话了,只默默地注视着她。
望着似曾相识的姑娘,我砰然心动。她总使我联想到美。她什么地方像美呢?
侧面,也许。她们的侧面都很清晰、高贵,但她的侧面瘦削,有现代都市女郎的风
味,皮肤也更白。美的侧面呢,则更圆润温柔,有西方古典女性的风味,像古希腊
罗马的雕塑,又像波切堤的油画,我这样告诉美我的感受,她却说是我夸奖她。我
还告诉过美,她的正面呢,却有东方古典风味,像观世音,像卢舍那,她只莞尔一
笑。
我也望向了窗外,那漫天的雪花,也是我对美的爱呀,一片一片地,从天上飘
落下来,铺满大地。多少年又是多少年,我们仍然没有一片安逸的土地。现在我又
要到地球的另一面,太平洋的彼岸,去开拓我们的新天地,可前途究竟怎样呢?今
天,今天才是最最重要的啊。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还不是为了家庭温馨、团聚、
欢乐、幸福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割裂了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道理多么简单啊,
可人们偏偏想得很复杂。
我听出来了,有人在呜呜哭泣。是身旁这位异邦姑娘。是不是想家了?我想安
慰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窗外雪花飘呀飘,此时无言胜有言。
我掏出一方崭新的手帕,递给她。她抹干眼泪,不哭了,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她那忧郁的神情,也使我想起美,想起爱恋的时光。
那时美说我傻不楞丁,不解风情,她在我门上用粉笔写下
“ IWY ” 就走了,几
天不理我。我竟然冥思苦想都没能破译。当我在河边画风中的栀子花,芳香沁入我
的心脾,才猛然醒悟。我真笨啊,那是
“ 我要你 ” 呀!我一跃而起,跳起来,对着
栀子花,向风中的河,振臂高呼:
“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 ,声音响彻了
山谷、河流,摇撼着满山满树的栀子花。回声像雷声一样在天空往返震荡,鸟儿惊
出了树林、草丛,鱼儿慌忙沉入水底,船上的艄公,停了手中的长篙,愣在船头,
古怪地看我,摇了摇头。我心里说:“
对不起,打扰了。 ” 收拾起画具,我穿行在
风中,我的心早已飞到了美的身边。
“ 你喜欢音乐吗? ”
V O A 响起,本身就是动听的音乐。姑娘还我手帕,同时
递上一个随身听,一副塞式耳机。
“ 当然喜欢。我喜欢艺术,大部分艺术,
” 我喜
出望外,没想到在这拥挤的车厢里竟还有这份享受。
“ 你喜欢什么音乐?机里有本
蓝调与节奏, ” 姑娘说。
“ 我喜欢摇滚,蓝调与节奏也行,但不太喜欢乡村音乐和
饶舌歌曲。 ” “ 你不喜欢爵士乐吗?
” “ 但我喜欢里面的萨克斯风。
” “ 我喜欢蓝
调和乡村音乐,摇滚听腻了,饶舌歌曲很讨厌。你听什么?
” 她眼里的忧伤,隐没
在开始出现的欢乐神情里了。她手里还有一本乡村音乐精选,一本畅销金曲专辑。
我望着她深蓝的眼睛:
“ 就听蓝调与节奏吧。 ”
蓝调响起。
微笑的姑娘,飘飞的雪花,流动的风景,都融汇进音乐世界里了。
对座的女人瞌睡了,她的心跳减速体温下降忧愁和烦恼沉淀心底,情爱母爱和
怜悯溶化在心海。她有薄薄的嘴唇,平时不会饶人吧?她一定经历了许多磨难,她
是个设防的母亲,把女孩像小羊羔一样圈在放牧的山坡上。现在她的小羊羔正依偎
着我,将头和肩靠在我的身上,温暖而潮湿,做她小小的美梦。
我努力不去听少女和老外的悄悄夜话,不去看他们的亲昵神态,强迫自己观察
对座这个女人。
车顶灯光透过污浊的空气斜照在女人身上,暗绿色靠背衬托出她泛红的脸庞,
使她丰满的面颊和薄润的嘴唇显得谐调。她深色绸衬衣里面没戴乳罩的丰硕双乳,
仿佛要挣脱柔软的胸衣,随列车的摇晃而不停地波荡起伏,隔着绸衬衣上下滑动。
她性感的双腿,压在座位沙发上,将薄薄的青色健美裤绷得贴紧,轮廓分明地勾画
出大腿和臀部的线条,显出富有弹性的质感。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现在依然风韵
犹存。她年纪大约在三十三至三十八之间,正是女人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她的眼球
在眼帘里面慢慢转动,嘴唇也偶尔嚅动,像要说话,她一定在做梦吧。女人啊,你
想说什么呢?你想诉说千百年来的积怨还是表达你广袤无边的梦幻?你忍负着永难
愈合的伤口一遍遍的流血疼痛,不满你溺爱的男人骑在你身上作威作福,你在梦里
不平地叫道:男人啊,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科学发展会把你们
男人淘汰出生殖游戏,只保留三个神志清楚、身体硕健的男性人种!
女人旁边那老外打开一个精致小盒亮出一只金灿灿的戒指,他拉过少女的手,
取出戒指要给她戴上。少女扭捏推脱。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们拉扯推搡的亲昵模样。
那么让我想象吧,想象面前这个女人。
想象在女人的梦中跟女人交谈,想象在女人的大地跋山涉水,在海边闻女人的
呼吸,想象在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抚弄女人的长发,想象行走在无边的旷野,靠
自己的歌声和叫喊为自己壮胆,想象轻装上阵攀登高高的山峰亲吻峰顶,在平缓隆
起的山脉作孤独的散步,在零乱的草丛捉蜂捕蝶,挺进万夫莫开的山谷,探寻远古
的山洞和深潭,在潭心撑动长篙,漪涟一圈圈扩散,想象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喝
露珠雪水,吃树皮草根,在潮湿的空气里看女人的大地牛羊成群万物生长。
这是鲍比 · 布朗德的《我得运用我的想象力》,接下来是他的《帮我度过一天》
,他在布鲁斯节奏里用沙沙的嗓音请求帮他度过一天,度过白天和黑夜。
闭上眼睛,我就看见美从海边沙滩走来,拎一双白凉鞋,现在她嘻笑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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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来打我。逆光中她头发的外廓部分金红透明,温柔的海风扬起她白地绿点的花
裙。海浪漫上沙滩,像爬行动物滑行,扁扁地展开它们的身子,卷起细沙和小贝壳,
亲吻美的白嫩的脚。天上的海鸥,在她上空盘旋,不忍离去。远处的拦鲨网,挡住
了渴望游过来的鲨鱼。美啊,我的新娘,我们在这儿度蜜月,这是太平洋西岸的海,
海中美丽的岛屿,远离尘世的喧啸,仙境般的神奇美丽,我们第一次看大海,领略
大海的神秘。
美,你还记得吗?天晴我们在海滩游泳,拾贝壳,捡海螺,圆儿时的梦。你堆
一座沙城,我挖一条沙的遂道,通达你的宫殿。你手脚并用在沙滩上划出大写的
“
LOVE ” , “ O ” 是一个心形,我在心形里画上拥抱接吻的我们。在起薄雾的下午,
我们携手上山,沿着盘旋的山道,穿过原始树林和草丛,登上山脊的平台岩石,相
依而座,身旁美景如西游仙境,似梦似幻似真,你说,哎呀,我希望时间不走,永
远这样。
当我们终于攀上山顶,天便下起了倾盆大雨。你以为海边的雨是咸的,因为海
水是咸的,其实并不是。从发梢流下的雨水有一点点咸味,那是冲洗下来的汗水,
因为我们的头曾相依相偎。我牵着你的手在雨中穿行,于夜色到来之前,回到渔家
出租屋,回到我们的房间,把门拴上,把窗户关上,把蜡烛燃起,把床整理,把被
子摊开,把枕头叠好,我帮你把头发擦干,脱下你湿透的外衣,剥下你潮湿的折裙,
解开你热气腾腾(虽然看不见雾气)的胸衣,把它晾起,退下你湿淋淋的内裤,把
它晾起,于是我心爱的人儿,我的宝贝,我的生命,我所有的期望、渴望、希望,
我所有的理想、梦想、空想和幻想,我一切的一切,便在这海中的岛,岛上的房子,
房里流动的潮湿的空气和闪烁不定的烛光中亭亭玉立,我压抑不住心里野性的冲动,
把你轻轻搂过来,抱起,吻这种姿势能吻到的你所有的地方,在你咯咯的笑声中,
把你轻轻地放在床上,盖上被褥,迅速褪掉自己身上的衣裤,钻进被窝,躺在你温
暖的身旁。
歌声逐渐微弱飘渺,A 面放完了,我睁开眼睛。窗外的冰雪世界与我此时的心
境相去甚远。我将神游在冰天雪地的异邦姑娘唤醒,问她听不听音乐,她的视线游
移在我的脸上,用手半掩着嘴巴微笑。我取出右耳里的塞式耳机,递给她,她将它
塞进自己的右耳。我打开机盖,取出磁带换成 B 面,按下PLAY 键,瞟一眼姑娘,
又闭上了眼睛。
你把双手伸出被窝,放过头顶,在闪烁的微弱的烛光里,你盯着天花板的某个
地方,那里有黄昏窗外漫上去的日光。栀子花的芳香随你伸出的手臂从被窝里逸出。
你身体有浓浓的栀子花香。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都要尽可能在桌上插一瓶栀子花。
在你把栀子花夹在情书里捎给我之前,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栀子花呢,那是我第一次
知道这种我一直喜欢的花香是栀子花的香味。你和栀子花香联系在一起,在那封夹
栀子花的情书里,你给我抄录了一首泰戈尔的诗:
“ 假如我今生无缘遇到你,就让我永远感到恨不相逢……让我念念不忘,让我
在醒时或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 当我的日子在世界的闹市中度过,我的双手满捧着每日的赢利的时候,让我
永远觉得我是一无所获……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或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
痛。
“ 当我坐在路边,疲乏喘息,当我在尘土中铺设卧具,让我永远记着前面还有
悠悠长路……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或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 当我的屋子装饰好了,箫笛吹起,欢笑声喧的时候,让我永远觉得我还没有
请你光临……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或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
我把这首含有栀子花香的诗贴在《中国大百科全书
· 外国文学》分册的扉页上,
想你的时候就翻开来读。
我缠绕在你身上,像葡萄藤缠绕住一棵小树,我的欲望在缠绕中,随着体温的
升高而上涨,我轻轻揉动你,问你想什么,你莞尔一笑,把身子侧过来。我用手指
梳理你潮湿的头发,抚揉你的头皮,顺着你的背项、腰际、臀部下滑,到达你的大
腿,我点燃了你心中的欲火。我的心也被欲望的溶液浸透了。你挺起身子迎接我的
热吻。当我把脸埋进你的胸脯,你笑了,说我的头发潮湿冰凉刺激了你。我抚摸遍
你全身的每一个地方,我亲吻遍你全身的每一寸土地,我摸索着,试探着,爱抚着
你,看你的反应。当驻留在那些最敏感的区域,爱抚、揉摸、热吻,你的身子就一
阵阵抬起、伸直。在你的发际、腋窝、乳房和大腿里,有浓浓的栀子花的香味,刺
激我的鼻腔,浸入我的心脾,在浓浓的栀子花香中我要醉了。你把手放下来,我们
拥抱在一起,缠绕在一起,你覆盖我,我覆盖你。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摸索着前
进,找准了路,确信了,就奔跑,我们奔跑,在崎岖的山道,挺进,挺进,冲刺,
冲刺冲刺冲刺,一次又一次,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压下去,压下去,压下去,小
岛下陷了,正沉入海水里,滔天海浪扑过来,迅速淹没了小岛,淹没了岛上银色的
沙滩、黄色的海岸、松软的土地、田野里的庄稼、山谷里的草丛、山上的岩石和树
木,一切都覆没了,隐没了,消失了。但我们仍然在淹没了的海底的岛上更顽强地
摸索、前进,在看不见中重新寻觅小径、田野、草地、岩石、沙滩、峡谷、山峰、
深潭和山洞,在黑暗中爬山行水,采集植物,狩猎动物,征服黑暗,战胜绝望,置
生死于度外,我们终于消融在一片大有的虚无里。
音乐渐弱,消隐了。
我无论如何得去餐车吃点什么了,餐桌旁狼狈的大胡髭先生肯定早已离去,回
到自己的车厢了,没准已经下车,在回家的路上呕吐呢。
轻轻推开靠在我身上做梦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将她抚正在靠背上,刚要离开,
小女孩的脑袋歪向了右边,娇小的身子开始倾斜。我干脆轻轻将她倒躺在我腾出的
座位上,把她的双腿抬起来,搁上去。她妈妈还是那么安祥地靠在对面座位上瞌睡
在梦中照顾着她的小女儿,女人的脸上有两张微微张开的嘴巴,我用力甩甩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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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便只剩下一张嘴巴了。我不看老外和少女亲热的模样。我向餐车走去,有点飘
飘然。
满车厢的脑袋都变成了晃荡的浮子,仿佛列车是一首漂洋过海的渔船船底下有
无数的鱼儿在吃食诱饵。过道里已无人行走一间间包厢里旅客们东倒西歪情侣们搂
抱入睡不过你还不知道他们上车前是否相识那些贪图享受的家伙干脆钻进座位底下
做他们的清秋大梦,守望在这一片麦田里世人皆醉我独醒除了少女和老外,如果你
不怜惜肉体你就可以从一个世界轻松地溜进另一个世界因为肉体最柔嫩的部分经过
撞击就会产生火花化做一本本护照一张张签证一叠叠单程机票。
餐车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其实这话也说过了头我就是一个人嘛我的影子拖在
地上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却没有感到一丝丝的重量。太阳升起在天空影子就死皮赖脸
地缠着不肯离开我了我从银幕上取来毒贩子身上的手枪照准影子就砰地一枪,我把
影子扛在肩上要将它扔进虎口,趁我不注意影子从我的指缝间溜脱滑落地头重新复
活仍然勇敢地跟着我,我明白影子像狗一样一吸地气就会复活像水蛭一样碎尸万段
又能复活成一万条水蛭,我拍拍自己大愚若智的脑袋,终于将枪口对准了太阳你不
要神经紧张这不是思想方面的太阳这是上面有黑子的那个太阳,我扭头狠狠心勾动
食指轰的一声太阳碎落了熄灭了太阳没有了影子没有了由光线组成的我的影像没有
了我忽地从白天进入了黑夜。
我用手指弹击车厢壁却连鬼影也没有出来一个我就毫无顾忌地弹奏出各种节拍
脑子里按上 PLAY 键我觉得自己像个夜半敲门的鬼魂了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恐惧起来
我怕在鬼魂的世界里碰见小妹妹今天是离开人间地狱来到鬼魂天堂的小妹妹的生日
看到我这副窝囊相她一定会很伤心。
停止叩击车厢里就静止得能听到顶灯光线落地的声音尽管汽笛在鸣响,那些曾
经忙碌不停的餐桌椅子和厨房显出伤感的记忆,当钞票这猥亵的符号撒尿于饭盆智
人和哲人便成了垃圾。
你拖着细长的影子通过阴凉的小径阴暗的通道走进空荡荡的餐车车厢却没有人
给你端来香喷喷的米饭和炒菜那你就对着车厢顾影自怜吧。在装满人的长长的列车
里空荡荡的餐车车厢就是沉思的子宫在子宫里我头重脚轻悬浮在羊水里把握自己的
航向我没有醉我真醉了吗。
终于发现每个餐桌上靠窗边都有两瓶没贴标签的啤酒不过被人恶作剧地用铁丝
套在窗户下面的窗框上于是我想我没有醉我要把它们全喝干净。不知该从哪瓶开始
我站在车厢中央思考感觉联想像白宫里日理万机的总统。
一段段铁轨的长夜是一个个老鼠洞伪币制造者穿过街道迷失在情绪的逻辑里大
陆在记忆中浮起把雨的眼睛撞在玻璃台板的咖啡杯里肺叶征服了静谧的洞穴泪水预
言空间的容器雪花的骷髅吞下了爽朗的笑声把木制滑轮挪得更近在树下缓缓漂移砸
开铁铸的脑袋狗咬人才是新闻刨死尼姑推进医院气体聚成的火辣的大腿乳房弄瞎了
双眼进入闺房绿色的卵石渗出啤酒。
我要喝啤酒。我就近坐到一个餐桌旁掰开铁丝套取出啤酒瓶往嘴里灌不错不错
没有一点啤酒的马尿味,灌了一瓶又一瓶还是没什么酒味我便用鼻子凑上去闻才明
白不是啤酒是带漂白粉味的洗手水用来冲厕所是再好不过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受骗
的傻蛋原来这些酒瓶装了水是摆来做样子诱人喝酒而营造的视觉骗局,我怒不可遏
地将那些酒瓶里冰凉的水淋在自己的头上,我一定像只落汤鸡了。
不想让人瞧见是我把餐厅弄得一塌胡涂,趁人没来我便悄悄溜出了餐车车厢。
我感觉心里胀闷胃液一阵阵翻涌有发酵的臭味从胃里逸出穿过口腔和鼻孔,我便冲
进最近的厕所对着便槽哗哗呕吐现在便槽里我的红黄白色的呕吐物和没有冲洗下去
的几段火腿肠似的大便混和在一起散发出薰人的恶臭,看到便槽里这幅景观我的胃
又强劲抽搐起来哗哗哗……,呕吐了一便槽,它们稀荡荡地和着大便往下淌流进了
槽孔一定流出了管道沿途洒在飞奔的一根根枕木和一块块铺路石上。我不想玩喝酒
这种图个痛快的肛门游戏了这是一种返祖现象希望回到生命吞吐运动的原始状况嘴
唇就是肛门吞和吐是同一个通道。我将嘴对准厕所洗手盆上的水龙头咕噜咕噜漱了
漱口便感觉好多了。
窗外已是黄昏,田野、山川里的积雪越来越薄了。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玻璃
窗上开始布满斜斜的细小雨滴。姑娘上车后,列车已停过很多站,从车窗上下过很
多旅客,我们的车门,却从未打开。车厢里人越来越多,更加拥挤了,我已站得浑
身麻木。姑娘眼里,有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哀伤和欢喜交替。
姑娘啊,你有什么伤心事情,我可以为你分担吗?你有什么难以诉说的秘密,
我能帮你忙吗?姑娘开始显出疲惫的神态,懒洋洋依靠在门洞壁上,不看窗外了,
看我。在萨克风的呜咽中,我感觉得到她的呼吸。
“ 你上哪? ” 姑娘问我。
“ 回家,过几天飞加拿大。
” “ 加拿大?上那干嘛?
”
好像我不应该去加拿大似的,也许说去美国,她就不惊讶了,其实都是美洲,都是
AMERICA 。“ 宣读论文,也许还攻博,
” 我说。她没什么表情,不过我看得出她眼
里隐隐有一丝绝望。 “ 西方有很多社会问题,
” 她很沉重。我去加拿大,不是冲着
西方的社会问题去的,于是我说:
“ 是啊,有很多,非法毒品、合法毒品、武器走
私、色情、强暴、自杀、性病和离婚,
” 我列举了一长串。 “ 也许,还有结婚呢,
嗯,你结婚了吗? ” 她望着我的眼睛。
“ 结婚了,她很漂亮,她……有点像你,
”
我鼓起勇气说。 “ 你自我感觉不错嘛,生活顺利吗?
” 在黄昏微弱的光线里,她面
颊上隐约有了一对小红点,淡淡地扩散开去。
“ 坎坷又怎么着?人总该保持体面和
尊严,哪怕面对死亡。
”
她反驳了一句,我没听清她的发音。我还以为自己的英语差不多了呢,不过至
少比那次醉酒乘车的时候强多了。我请她重复一遍。
“ 你那是人道主义的谮妄,
”
这次她说得很平很慢,透露出心底有无限的哀伤和绝望。我想,我理解了她的意思。
透过她的眼睛望着她心里无底的深潭,我想起了希腊神话故事中的西绪弗斯和坦塔
罗斯,他们的处境正是人类处境的象征。
列车运行在渐渐降临的黑夜中,车门窗玻璃上有我们潜行的身影。她示意我调
小音量。于是满世界的音乐,变得很遥远很飘渺了。
我的确感觉好多了,虽然变成了一只落汤鸡。我穿过沉睡的麦田回到自己的车
厢。
小女孩醒过来了,在我的座位上玩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这不是对面包厢底下
那只金戒指吗?我感觉有点异样,忽然发现少女和老外不见了,包括他们的行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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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几上少女的零食。我离开这节车厢到现在,列车经过许多小站,但没有停,虽然
我刚才酒性发作,但还不至于糊涂到列车停了都没有感觉。这么说他们还没有下车,
他们没法下车。那么他们上哪儿去了呢?我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内疚的感觉。
我站在包厢的空档,不知往哪儿坐好。站了一会儿,他们没有回来,我就坐到
少女的座位上。车窗玻璃上原来少女的面孔,现在换成了一只落汤鸡。我从茶几上
顺手抓过那本小说不经意地浏览,一边担心少女和老外遇到什么麻烦。
昆丁把海蒂的贞操看成是他们康普生家荣誉的象征,当她脆弱的贞操破裂了他
就拿定主意要捧着一对重重的熨斗沉到河底去。昆丁这个哈佛的书呆子在天堂找地
狱,而成千上万的人拼命要挤进天堂去。中国甚至全世界英语教教徒逐年递增,托
福培训班遍布世界各地。英语变成身价,变成敲开天国大门之锤。人们用单词砖垒
长梯上天堂。其实天堂和地狱只有一面之隔,其实就在一个面上。这些事情想起来
真愚蠢,人生下来要花那么多时间学外语,这都怪祖先们异想天开,要造什么巴别
塔通天堂。我们在犯同一个错误,我们身不由己,别无选择。如果中国。如果汉语。
如果有一天人类使用同一种语言,地球上的国境线消失。其实天堂地狱和人间都是
没遮没拦的空间,只是时间量的不同把它们区别开来。地狱里时间冗长难熬,人间
的时间是昙花一现,天堂上时间是数量为零的永恒。人自以为从生到死是向着一个
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不知不觉回到了原来的状况,始
点和终点是一个地方,是一码事。有些人就是连想也想不到,人的生命的两端之外
竟然是死亡和虚无,也就是说人从死亡来,再回死亡去,他们害怕看到这个巨大的
莫比乌斯花环。
越想我的心越往下沉,少女和老外会发生什么意外吗?一黄毛丫头,一黄毛老
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啊。我的心被撕咬似地疼痛。我怎么也不懂这种感觉会来得
这么强烈,我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要去寻找他们,也许我能帮什么忙。电影里一切
都陷入绝境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及时出现,我希望我就是那个及时出现的人。
我穿行在沉睡的麦田,自己像只落汤鸡,却要去寻找两个失踪的人。也许两个
都找不到,也许找到一个。我不知道自己更愿意找到哪个,真的,我不知道。光是
想想母亲和妻子溺水先救谁那种残酷的选择题也够愚蠢了。
我向车头走去,一节车厢一节车厢,一个包厢一个包厢地找,把视线放得远一
点,这样就能够随时看到全景,发现可疑的人才扭一扭头。旅客们瞌睡得东倒西歪,
偶尔几个失眠的人看到我落汤鸡的样子都感到惊愕。搜索到第一节车厢的最前面才
往回走,也许要走到列车的尾部,但我希望在中途就有充足的理由停止搜寻。
一个孤单的人寻找两个孤独的人。美国有本南方小说就叫《心是一个孤独的猎
人》,我觉得自己也很愚蠢,仅仅因为想证实少女有一张嘴巴还是两张嘴巴碰了碰
她的脸,仅仅因为老外的密码箱上有星空和海洋,我就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来回
走动。也许他们早已下车,在列车飞奔的当口,他们双双从车窗跳了下去。一个要
下车的人,寻找两个已经跳下车的人。两个离开列车的人,等待一个要离开列车的
人的寻找。这种游戏实在好笑,可是全世界就是天天到处都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说
过,游戏人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其实这话是我父亲教给我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他的声音像是来自宇宙深处遥远神秘的地方,他一说话,整个宇宙里便充满连绵不
断的回音。
好了,我走到车头又走到车尾,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那是我的起点和终
点。生与死,存在与虚无,白天与黑夜,都涌进了莫比乌斯怪圈。你站在地球上,
借助一副无限倍的望远镜,向宇宙遥远遥远地望去,你看到一个人的背影,他站在
一颗星球上,你以为你发现了外星人,发现了一颗新星,其实你看到的是你自己的
背影,那颗星球是你脚下的地球。现代物理学家就喜欢设计这样的空间模型,他们
说,空间是弯曲的,光线也是弯曲的,从起点一直往前走,最后会到达终点,那终
点也就是起点。可他们也许犯了当年哥伦布所犯的同样的错误,哥伦布没想到大洋
的中央横亘着一块辽阔的大陆,还以为他们到达了黄金遍地的印度。
幸好这列火车不设卧铺车厢。除了厕所和那节托运行李的车厢,我都找遍了,
没有少女和老外的影子。也许他们就坐在某个座位上,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我
不愿再找,现在也过了播音找人的时间,夜太深了,那么,就由他们去吧,爱咋样
咋样。
我已经难以忍受,下意识抬头望车厢顶,那里,没有悬挂的巨石,只有一盏微
弱的顶灯,身边,也没有果树,没有水,身边只有那姑娘很遥远很遥远地望我。我
的胃已饿过头,现在是一种空洞的感觉。我喉咙干渴发烧,嘴唇上有一圈干燥的粉
末。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有点麻木。望着漂亮的姑娘,她确实有点像美,但解不
了我的渴,也解除不了我身上的麻木。
如果现在能下车,我要好好地撒泡大尿。我提起精神鼓励自己,总有能下车的
时候,总有下车的时候,我脱口说道:
“ 只要不绝望,有信心,就一定有希望。
”
“ 不过自欺欺人,自我麻醉而已,跟精神致幻剂和毒品有什么两样!?
” 没想
到姑娘反应这么激烈,尽管她努力掩饰自己的表情。
“ 什么,毒品?你说毒品?
”
我不解地问道,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安。这时,她再也掩饰不住愤恨和绝望的神情。
“ 你、你吸过毒? ” 我觉得有必要直截了当地问问她。她试探地望我的眼睛。我点
点头,鼓励她说。 “ 是的,我吸过毒,还上了瘾,
” 她终于叹气说道。我感到吃惊,
这个美丽忧伤的姑娘,竟然是个瘾君子!生活就是这么荒唐。
“ 哇──” 地一声,姑娘突然哭了,急得我不知所措。周围有旅客愤怒地瞪我,
以为我欺侮了姑娘,只是见我教训过小偷,以为我有一身武功,才不敢吱声。我扭
过身去安慰姑娘,不料她突然扑到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令我猝不及防。她有点
像中国姑娘,这一招,却完全美国式,我不习惯。
我觉得车厢里特闷热。
看到这幅情形,那些愤怒的人也平和下来,有的不好意思再看,望向了别处。
我身不由己,她哭得这么伤心,我只有安慰她的份。她呜呜嗯嗯,说些不连贯
的句子。我没法听懂,只好轻拍她的背,教她别哭。我关上了随身听。
姑娘渐渐和缓下来,将头靠在我肩上,慢慢诉说她的故事。
原来由于家庭原因,她感到失望和空虚,便染上了毒瘾。她使用毒品已经有五、
六年光景。她服用过大麻、迷幻药、可卡因,甚至海洛因。那种神志恍惚,浑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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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的感觉,能够暂时填补她的空虚,忘掉痛苦。她说她父亲是华尔街一家投资公司
老板,母亲是中国人(这就难怪我看她怎么都有点像中国姑娘了)。父母在越南战
争中相遇,那时父亲是美军轰炸机手,母亲是中国援越卫生员。一次父亲因飞机中
弹油尽,迫降在荒无人烟的丛林,被因任务单身路过的母亲救起。父亲重伤,奄奄
一息,被母亲拖进山洞。母亲采草药,摘野果,偷庄稼,精心护理父亲,使他的伤
势很快好转,身体渐渐康复。父母渐渐堕入爱河,不久生下她。但好景不长,父母
终于被越南游击队发现。母亲不愿跟父亲一起逃走,父亲只得含泪告别母亲,抱着
襁褓中的她夺路逃生。后来父亲退役,带她回到美国。母亲被遣送回中国,分配到
某城军医院工作,一直没有结婚,文革时被家乡人拉回去活埋了。
说到这里,姑娘又哭泣起来,她浓密的头发拂撩我的面颊,散发出异样的浓郁
花香。 “ 活埋了 ”这句话,让我感到恐怖,我也曾听说过有个中国女人被人活埋了。
我抚摸姑娘抽搐的背脊,轻声安慰。好不容易,姑娘才停止哭泣。
姑娘说她一直希望父亲能把母亲接到美国,让一家三口团聚。但父亲一直没有
跟母亲联系上。几年前父亲只身来到中国,也没联系上母亲,只听说母亲已经嫁人。
两年后,父亲却为她从中国娶来个特年轻的妈妈。那时她刚从哈佛商学院培训回来,
进入父亲公司当职员。
那年轻妈妈后来查到父亲几宗婚外情,于是闹着要打官司,把公司吵得乌烟瘴
气。姑娘厌烦了父亲和那年轻妈妈,便辞去父亲公司的工作,从此走上吸毒的道路。
直到有一天,她服用过量海洛因,两天两夜昏迷不醒,被误认为死亡,拉去了
火葬场,幸亏被一个火化工人及时发现,才捡回一命。在朋友帮助下,姑娘进入强
制戒毒所,痛苦得熬脱几层皮,总算戒了毒。
出了戒毒所,她决心抛弃那里的一切,抛弃过去那种生活,到中国来寻找自己
的母亲,与母亲一起过一种崭新的生活。
于是她只身来到中国。通过对外办,费了很大劲,最后得到的竟是母亲
“ 被活
埋了 ” 的残酷消息。她痛苦和愤怒得快要发疯。她要告状,对外办却设法阻挠她去
母亲家乡和母亲生前工作过的医院收集证据,寻找证人。她询问法院,法院也推说
这是多年前的案子,是当时整个形势的错误,不予受理。
她感到绝望,觉得生活没有了意义。她的毒瘾还没有彻底根绝,回到美国那种
环境,又会回到过去那种可怕的生活里去。她说她再也不愿过那种生活了。
真是一场噩梦。我不敢相信,怀里这美丽的姑娘,经历了如此的苦难。
小女孩玩耍的金戒指提醒我快到终点站了。我开始收拾行李,我的行李很简单,
那个蛇皮袋还有那本随身携带的小说。
小女孩高兴得忍不住向我亮了亮那只闪光的金戒指。哟,金戒指真漂亮,我说。
谢谢,不是金戒指,是纽扣,阿姨捡给我的。确实是一枚塑料纽扣,环形镀金。我
问小女孩阿姨哪里去了,她摊开两只小手摇了摇头。
天已放亮,旅客们开始起来洗漱拉撒,收拾行李。打扫卫生的列车员将那老头
和女人吆喝醒来要他们抬抬脚。
列车驶入终点站。
正准备下车,我突然发现少女座位边车厢壁上挂着一个小皮包,正是少女那鳄
鱼皮包,取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有手巾化妆品一个小钱包一个拆开的装避孕套的小
盒和一本外语学院学生证,正是我要去参加出国英语培训班的那所学院。
我将头探出窗外搜索,忽然发现少女和老外手牵手裹在出站的人流中,迅速消
失进出站通道里。
我扛起蛇皮袋,跟可爱的小女孩和她妈妈打过招呼,心情沉重地下了车,奔跑
着追进终点站出站通道。
黑夜已经很深。我沉浸在姑娘哀伤的故事中,心疼地轻拍她的背,忽一闪念,
心想那次醉酒乘车时碰到的老外和少女莫非就是……我问姑娘:
“ 你是丽莎? ” “
是呀,我是丽莎,你怎么知道?
” 姑娘抬起头,惊异地望着我。
“ 那么你父亲是乔
治 · 拉斯曼,你那年轻妈妈是安妮?
” “ 是呀,你认识他们?
” 姑娘跳了起来。
于是我跟丽莎谈起那我次醉酒乘车,遇到她父亲和她那年轻妈妈时的情景,我
告诉她,她那年轻妈妈,正是我参加出国英语培训班那个外语学院的学生安妮。为
了感谢我原物归还小包,安妮后来陆续向我透露了关于列车上那位老外和他的女儿
的一些消息,安妮还说那老外的妻子在中国被人活埋了。
“ 原来他那次来中国就知
道母亲去世了!?可他从来不告诉我,
” 丽莎怨恨地说。
“ 丽莎,振作起来,
” 我凝视着丽莎的眼睛,
“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满怀信心
和希望地生活吧! ” 丽莎望着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来,我们听音乐! ” 我用
力按上 PLAY 键,开大音量。响起歌曲《AMERICA !》。
AMERICA!AMERICA!AMERICA!
如果黑夜已经很深,白天还会遥远吗?在这严冬的黑夜,拥挤不堪的列车里空
气越来越污浊,令人窒息。我饥渴得头脑发晕,憋得膀胱胀麻,直肠钝痛。一直不
能好好地伸曲腰腿,我疲惫得有点体力不支,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真想伏在丽莎
身上稍微歇息一下,但她也累得无精打采地靠在门洞壁上。
要挺住,挺住,挺住!
“ 兄弟,请拉我一把!兄弟,请拉我一把!
” “ 请坚持
最后五分钟!请坚持最后五分钟!”如果肉体死亡,精神还会活着。如果肉体停止,
灵魂还要前进。明知没有希望,仍要寻求希望,这就是人类的永恒形象。为了振作
起精神,我将磁带倒回到那首《 AMERICA !》,按上PLAY 键。
AMERICA!AMERICA!AMERICA!
丽莎翻动手掌,似乎在打量涂抹了玫瑰红的手指甲。她碰碰我的手臂,问我有
没有小刀,给她修剪指甲。我顺手从裤扮上取出带有小旅行剪刀的钥匙串,不经意
地递给她。她开始用小剪刀细心修理指甲,接着她扭过身子对着门窗,我看不见她
怎样修理指甲了。
透过门窗玻璃,我们的身影在暗暗的黑夜上面滑行。
AMERICA!AMERICA!AMERICA!
“ 噢!噢! ” 丽莎压低声音呼叫,耸肩抽搐。
“ 怎么啦,怎么啦?! ”
扭过她
的肩膀,我惊呆了:她剪断了左手腕静脉!暗红的血液涌流出来,淌过手腕、手掌
和手指,滴在她的衣上,滴在车门上和地板上。
“ 我的天哪! ” 我迅速抓住她的左
手要为她止血。 “ 你别管我!你别管我!
” 她用力挣脱。 “ 你不能,不能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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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死攥住她的手,掐住流血的伤口。她一口逮住我左手食指,疼得我
“ 唰 ” 地跪
在她面前。 “ 哎哟,你放开!
” 我右手抱住她腰腿用头猛撞,又站起来跟她扭打在
一起,血从她嘴里流出来,我感觉手指上的肉被她咬烂了,穿心疼痛。
“ 放开! ”
我大吼一声,右手朝她门额上一击猛拳,左手食指顺势猛地从她嘴里拔出,带出她
一颗门牙,鲜血从她嘴里流出来,洒在我们的脸上和衣服上。我左手食指第二指关
节上的肉被她咬烂了,热血喷涌。AMERICA!AMERICA!AMERICA!
旅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懵了。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近旁的旅客尽量往
边靠,扩大了我俩的空间。丽莎一晃一晃站不住,晕过去了。我顾不得疼痛,抓住
她流涌血液的手腕,将她挤在门洞壁,迅速掏出手绢,用力缠住她手腕的伤口,扎
紧。接着我又掏出一包餐巾纸,撬开她的牙门塞进去,抵住牙齿脱落的地方。我将
昏迷的丽莎抱在怀里,用力咬住自己的衣袖口,猛地扯下一块布条,让旁边那位大
汉替我包扎手指。
AMERICA!AMERICA!AMERICA !!!歌手那沙哑有力的声音令人热血沸腾
,我想冷静下来,便关了机,取出我和丽莎耳朵里的耳塞,将随身听和耳机塞进她
怀里的大衣内袋。我恳求大汉和旁边的旅客帮我去找服务员,或者广播找医生,但
没人愿去,都说挤不过去。丽莎手腕伤口的鲜血渗涌出手绢,势不可挡。情况危机
,生命危险啊!我几乎绝望了。
列车终于抵达一个车站,停下来。我想,我们得救了。我敲玻璃,拼命地喊,
希望车上或站台上的服务员来开门。可没有人来,没有人理睬。丽莎,你不能死,
我不能让你死。我脱下皮鞋猛砸车门窗玻璃。
“ 乒乒乓乓! ” 玻璃被砸个稀烂。我
砸出一个大孔,更大的孔,将下面窗框上的玻璃砸干净。我叫大汉帮我扶住丽莎。
我奋不顾身地爬上门窗,跳下车。
我教大汉从窗口递出丽莎,我顶脚接住。丽莎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失去了重
心,抱着她仰倒下去,后脑勺沉重地砸在水泥地上,顿时眼冒金星。我快要昏过去
了。我不能死,丽莎不能死,我们不能死呀!我使出全身力气,要撑起身来,但我
撑不起来。只听见列车门窗里大汉冲我喊:
“ 你的钱包也被偷了! ”
去她妈的钱包!
姑娘压着我,我撑不起身来。我看见列车门窗里出现了那个小偷,他抓住大汉的衣
领,用刀尖顶住大汉的喉咙。小偷叫来的几个同伙,用拳头猛击大汉的脑袋。小偷
吼道: “ 教你多管闲事!
” 大汉晕过去,沿着门洞壁下滑,消失在车门窗下面了。
小偷向我晃了晃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子:
“ 流氓!活该!算你走运。
”
我撑不起身来。丽莎,我们不能死!
几个旅客从我砸烂的车门窗里爬出来。那边涌过来进站的旅客,争着往这车门
窗里爬。他们慌乱的脚,踩在我们身上。我们不能死,丽莎,我们不能死啊!我使
出浑身气力,终于撑起来,抱着姑娘艰难地站起身。我推开旅客,将丽莎拖扶出人
堆,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昏迷的丽莎背起来,趔趔趄趄地向出站口走去。
“ 站住!站住! ” 有人气势汹汹冲我吼叫,两个站台服务员从那边气喘吁吁地
跑过来, “ 你打烂车窗,侮辱妇女,你这流氓!
” 我没有气力回答。 “ 你还不站住!
” 其中一个抓住我的肩膀。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
“ 救人要紧!她剪断了自己手上
的血管。 ” 他拿过丽莎仍在流血的手腕看了看,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 她是外国
人? ” “ 美国人, ” 我说。
“ 快!送医院! ” 他示意我继续往前走,一边将手按在
丽莎的腰上。另外那个服务员也走过来,捏住丽莎流血的手。
我继续朝前走,喝醉了酒似地,腿像灌了铅。丽莎重千斤,快要压垮我。我一
步一步,踉跄前行。他们指挥我出了站口,来到车站广场。车站不大,广场也很小。
捏丽莎手的那个服务员说去联系车子,并通知派出所。
漆黑的天空,衬托出有几盏灯光映照的车站塔楼顶上的钟面。已是凌晨四点多
钟。广场四周到处是候车的人,站着,坐着,蹲着,横七竖八地睡在水泥地上。行
李大包小包,散堆如山。
不一会儿,开过来一辆黑色
“ 皇冠 ” ,停在我们面前。司机旁边座位伸出个脑
袋,像个领导,他问我身边的服务员:
“ 人在哪儿? ” 服务员指着我背上的丽莎:
“ 这儿。 ” 领导又冲我喊:
“ 还不把她搬上车! ” 服务员慌忙打开车门,我试着挪
到车门边,将丽莎放到后座。
放下丽莎我的身子轻飘飘了,倒更加站不稳。我用力将丽莎往里面挪,好在近
边腾出点空位。 “ 关上车门!
” 领导冲我吼叫。我想爬进车去。领导教服务员把我
拖开。
“ 我要救她! ” 我抓住姑娘的衣服,挣扎着要进车。
“ 滚开! ” 服务员一声吼
叫,掰开我的手,猛地一推,使我仰天摔倒,再次后脑勺着地。天上有了许多相继
出现和消失的星星。听见领导说:
“ 同仁医院,急诊! ” 汽车急速从我身边响过,
很快消失了。
“ 坏蛋在哪里? ”
“ 地下躺着。 ” “ 别装熊,起来,跟我走,
” 天上黑乎乎的
警察用皮鞋踢我,正踢着我流血的伤口。
父亲说不抱希望真蠢!我不能死。我要飞。我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装护照、
签证和机票的口袋,鼓鼓的,摸装钱包的口袋,瘪了。古代跟中国连在一起。几千
年前我们的祖先越过白令海峡。比哥伦布早几千年。那是我们曾经失去的桃花源。
“ 起来,跟我走! ”
天上警察的皮鞋重重地踢在我身上。漆黑的夜空里渐次生
灭的星星一个个打着小旋涡。